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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1) ...

  •   倦鸟已归巢。
      拓跋焘靠坐在围栏上,笔直的小腿挂在空中一荡一荡。空气中漂浮着馨甜的花香,杜衡宫后院唯一一棵桃树的花期已经快尽了。远处天空呈现暗沉的墨蓝,宫灯已经燃起,春风摇曳,忽明忽暗。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很快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哥哥,你猜我是谁?”

      这是三年前他刚回宫时,拓跋雅最爱跟他玩的游戏。她第一次伸手蒙住拓跋焘的双眼,问:“哥哥,你猜我是谁?”拓跋焘被她笨笨的样子打动,笑了很久。自此以后,每当拓跋焘闷闷不乐,她便使这一招让他高兴。
      拓跋焘伸手拉下她的小手,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去找青冬姐姐陪你玩,可以吗?”

      拓跋雅无疑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但兄弟姊妹中愿意与她亲近的也就是同胞兄长一人。且自拓跋焘回宫,对她可说是百依百顺,千娇万宠。她平日虽然被养得有些骄横,但却是十分爱憎分明的性子,对喜欢的人尤为执着。
      虽然,她也隐隐知道,他对自己好,不单单是因为分不开的血脉牵扯和对自己的喜爱。很多时候,她跟在拓跋焘身边,一声一声叫着“哥哥”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家皇兄明明是在看她,但那眼神却好像是要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一样。
      尽管如此,对她而言,好就是好。拓跋焘对她好,所以她也愿意对他好。陪他,闹他,逗他开心。
      今天,拓跋焘一回宫,她就看出来他不开心,所以吃了饭,她就决定跑来哄一哄自家皇兄。她趴在栏杆上,歪头看着拓跋焘,“哥哥你今早不是说会带个小姐姐进宫吗?怎么她不来了吗?”

      沉默了很久,拓跋焘才道:“嗯,她要去别的地方玩了。”

      “她不喜欢跟我们玩吗?”拓跋雅感觉出来自家皇兄情绪更低沉了,安慰道,“她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要喜欢她了,咱们不稀罕她。”
      拓跋焘看着拓跋雅认真维护他的模样,微弯了弯嘴角,“不是,她有自己的原因。”他想到拓跋雅的那句“不喜欢我们”,“她肯定不会不喜欢我们的,她以前说过喜欢的。”他这句话说得很坚定,仿佛是在对自己强调什么。
      “那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她问的天真,对她而言,能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很少很少。行止宫那惹人讨厌的长姐虽然常常让她生气,但是她如果稳稳丢了一块淤泥到对方雪白的罗裙上,她就会觉得又开心了。
      拓跋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雪白的脸,“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身边的小女孩永远不要长大,永远都不用烦恼,全心全意依赖他就好了。

      崔浩带着贺桃、崔琰几人不知走过了多少路,终于来到了杻阳山。山下一条宽阔的河,河水清澈,河底水草游鱼清晰可见。崔浩坐在马上,专注地看着东流的河水。
      崔琰顺着崔浩的目光看去,道:“传说此河名叫怪水,向东流去,注入宪翼之水。河中有旋龟,遍体漆黑,鸟头,蛇尾。时而上岸爬行,时而在水中游动。若能得旋龟甲佩戴之,耳力尤为灵敏,百岁老人都能恢复年少时的耳力,不知是真是假?”
      崔浩道:“此河无旋龟久矣。”
      几人逆河而走,上了一座高岗,环顾四周,清景异常。远处疏林修竹交加,似隐着一座茅庐。崔浩便道:“崔琰带人在此休整,我与贺桃前去即可。”
      崔琰得令,原地待命,贺桃则面无表情得驱马跟上崔浩。

      两人穿林而过,果然看到三间茅舍。篱笆院落,柴门半掩。崔浩率先下马上前叩门,贺桃跟着跃下马背。

      崔浩轻轻叩了三下门,道:“清河崔浩,特来拜见阮先生。”

      风起,门开,一人鹤发长须齐飞,仙气缭绕地立于门前。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怒气没有仙气,他白眉微挑,道:“崔伯渊,你来做什么?”眼光抬远了一些,落到后面的贺桃身上,他神色一凛,“她是?”不待崔浩回答,他已轻飘飘落到贺桃面前。
      贺桃玄清和崔浩的轻功她都见识过,却仍是被来人这样的速度惊到,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认真地打量贺桃,崔浩只好转身,道:“阮先生,小女贺桃,想托于先生门下。”
      他在打量贺桃,贺桃也在留神他。只见这阮先生虽是须发花白,但脸色却红润光亮,皱纹也不多,并无老态。且看他身手似在玄清和崔浩之上,但明明来前,崔浩提起过,即将拜会的这位师傅,已近百岁,想到此,她不由得暗暗吃惊。
      阮先生仍是盯着贺桃,神色有些激动,“贺桃?贺桃?你姓‘贺’,好得很。”这话说的意味不明,听不出是欣慰还是讽刺。
      崔浩道:“阮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阮先生终于将目光从贺桃脸上挪开,回头看了崔浩一眼,脸上的不悦更明显了,但还是道:“你跟我来。”
      贺桃原本已被他盯得尴尬,但却本能地觉得他的目光并没有恶意,甚至有些炽烈。此刻两人终于进了屋,她也就松了一口气。很明显,他们要说的话,不方便给自己听,贺桃很识趣地待在院子里。

      左侧传来“咯咯咯”的声音,贺桃循声望去,看见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带着一窝小鸡仔慢慢走出来。她走过去,想去碰一碰其中一只嫩黄的小鸡。老母鸡却张开了翅膀,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挡在她与小鸡仔们中间,凶狠地冲着她“咯咯……咯咯……”。
      她缩回了手,想起不知在多久以前,一棵大榕树底下,有个粉衫女子站在她旁边道:“母鸡护崽子,你可不要欺负了这些小鸡呀!小心被她啄手,又要哭鼻子。”
      想到这样平凡却温馨的一幕,她的嘴角弯了弯,她好像一直很喜欢毛茸茸的活物。随即,她突然想到另一个画面,神情近乎冷漠的男子,白皙修长的手掐着一个雪白团子,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到地上。“你放在它身上的心思太过了,人不能太执着于一件东西,一旦执着了,就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欲念。”
      她垂泪道:“它不是东西,它是佛狸哥哥送给我的爱宠,也是我的朋友,它叫小白。”
      男人蹙眉,看着她道:“忘记吧!小桃,殿下不是你哥哥。这野兔子……小白?它也不是你的朋友。这世上,你不会有什么朋友的,你只有你自己。”
      “所以……”她艰难道,“我也不会有父亲,是不是?以前的一切,都是骗我的?”
      那人道:“如果,你听话,我永远是你父亲。”
      贺桃将那画面从自己脑海中清出去,唇边的笑已经一丝不剩了。门再次被打开,崔浩走出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没有直起腰来,目光也还停留在那只老母鸡上。
      “今天起,你就跟在阮先生身边。阮先生轻功盖世,医术了得,这两项,正好是你不足的。该怎么做,你清楚吗?”崔浩俯视着贺桃弯腰的背影。
      贺桃直起身,却仍需要仰视他,她淡淡道:“女儿明白。”

      那位阮先生也跟了出来,脸上似乎有喜悦,也有些悲伤,他看着贺桃道:“我阮管时隔这么多年,终于又收徒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低头看了看那只母鸡,“真应该杀只鸡,炖锅汤,庆祝一下。”

      贺桃眉头一跳,跪地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着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磕完抬头道,“家养的鸡哪有山上的野鸡鲜美,师傅若想喝鸡汤,徒儿待会儿就去打两只山鸡来孝敬师傅。”
      阮管哈哈大笑,扶她起来道:“看着无情,其实心软的很,真是像。唉,是个好孩子。”贺桃不知道她像谁,但阮管显然已经不打那只老母鸡的主意了,她也就放心了。她以为自己的怜悯之心,三年前就埋掉了,可今天看着这只护崽子的老母鸡,仍是有那么一丝不忍心。
      崔浩见两人相处融洽,便道:“那晚辈就不打扰了,往后小女就要劳阮先生费心了。”
      “我愿意收她为徒可不是卖你的面子,我没活剐了你,你就回去烧高香吧!”阮管吹胡子瞪眼,十分嫌弃地挥挥手道:“快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阮管这话说得重,贺桃心头砰砰跳了两下,有个念头疏忽从脑海划过,快得她抓不住。崔浩却并未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出门牵起了马,贺桃讷讷跟了出来。见他翻身上马,忍不住唤道:“父亲……”但她却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
      崔浩在马上看她,神色似乎柔和了些,“好好听你师傅的话,等我的消息。”说完,不等贺桃回答,他便一夹马腹,蹿了出去。
      贺桃紧紧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他总是这样决绝,丢下自己,毫不怜惜。等贺桃回神,阮管已经转身进了屋。所以,她没能看到阮管发红的眼圈。刚刚那一幕仿佛与十几年前的某一幕重合,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十几年前,少年少女的匆匆一别,竟就此成了永诀。

      春风太多情,村村花柳好。少年宜游春,莫使颜色槁。
      屋窦城外二十里,山高林茂,马蹄声急。一群飞鸟大惊,扑棱棱飞向蓝天。少年猛拉马缰,身下坐骑前蹄抬起,一声长鸣,整个马身几乎都要直立起来。少年的却依然牢牢贴在马背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等到坐骑四蹄都稳稳落地,他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眼神微斜,隐隐已有睥睨天下之势。
      而那匹马,轻轻慢步在丛林间,远远可见它饱满优美的身型。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毛细软,步伐十分轻盈,踩在落叶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这马便是汉武帝最喜欢的汗血宝马,十分珍贵,当年汉武帝为掠夺更多汗血宝马,不惜对大宛国发动两次血战。
      有歌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一小团灰影从马前飞蹿而过,拓跋焘迅速弯弓搭箭,刚想松手,看清是一只灰毛兔子,手一松,羽箭破空而去,“噗”一声插进灰兔前面的泥地里。那兔子似被惊了一下,随即被突如其来的生机惊醒,飞速跳远,消失在拓跋焘视线里。

      “哎,不知道,小桃这次又去哪里了。”拓跋焘摸了摸坐骑的毛,似乎是在对坐骑说话,“前几天她传信说,捕得了一只鹿蜀,要驯了当坐骑,也不知是真是假。百年难得一遇的神兽敢拿来当马骑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那马侧头“哼哧”喷了一口气,一只眼睛正好看着拓跋焘,好像在说,“是的。”
      拓跋焘笑了一声,挠了挠汗血宝马的头,“宜家啊宜家,你怎么也算是匹神驹,我看长得也俊。若小桃真得了鹿蜀,等她回来,给你俩配个种。看看是会生出个小鹿蜀,还是生出个小黑马。可别生出个四不像来。”说完他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已经看到了黑马围着鹿蜀团团转的样子。
      宜家的马似乎抖了抖,不满地踢了踢蹄子,拓跋焘立刻笑着稳住,“算了算了,不打趣你了,咱们快回去吧!晚上父皇要在屋窦城犒赏将士们,我们可不能迟了。”汗血宝马果然是神驹,听他这么说,竟不需他驱使,径直调头,循着原路奔去。

      一名黑衣少女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神色冷淡,手里还提着一只灰毛兔子,斑驳的阳光落到她雪白的脸上,驱散了她脸上的寒气,“还想玷污我的小鹿……”她提着兔子耳朵,让兔子血红的眼睛对着自己,那兔子不安地踢腾着四肢,“我可不会放了你,有人还等着吃饭呢!”说完,足尖轻点,飘然远去。

      贺桃轻飘飘落到一堆柴火旁,踢了踢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阮管,“师傅,起来生个火,烤兔子了。”
      阮管微微睁眼,看着贺桃手中已经扒皮剁头的兔子,干巴巴道:“兔子这么可爱,你也舍得吃?”明明前阵子,她还为了保护那只老母鸡,跟他胡搅蛮缠。
      贺桃单手往腰间一摸,轻轻一抽,银剑在手,“唰唰唰”三声,一根树枝已经削好。她举剑一砍,绕指柔缠回腰间,空出来的手将削好的树枝接了个正着。毫不留情地将树枝贯穿整个兔子,阮管看她面无表情地做完一切,眼角直跳。
      贺桃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生火也可以,等下兔子好了可没你的份,师傅到时候别说我不孝。”
      想到烤兔子的味道,阮管砸吧了下嘴,认命道:“我生,我生。”那表情扭曲的不像是要他生火,而是要逼迫他生孩子。阮管一边咬牙切齿地生火,一边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决定要去见他?”
      贺桃转着滋滋冒油的兔子,撩人的香气慢慢飘散,火光映着她的脸,一半被照得明亮一半却隐在黑暗中,“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阮管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焰,忍不住呸了一声,道:“你那爹,有时候可真不是个东西。”
      贺桃冷冷道:“他不是我爹。”
      阮管道:“嘴硬。你既然都不想认他,那你还回来干嘛?杻阳山到这里,拉着我没日没夜赶路,我这老胳膊老腿,现在都还在抖。随我云游天下,山高水远,自由自在不好吗?”
      贺桃没有回答,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接到那人的信就愿意跋涉千里赶回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回来亲眼看看,他最后能狠心到什么程度。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认命,觉得没必要挣扎,既然这条命是他们给的,那就用这一生还给他们好了。
      但内心深处,她却知道,这里有一个人,在真心实意地等她。
      那才是她不得不回来的理由。

      屋窦城是个边陲小地,戍边大臣都几乎不怎么去,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没事也不会光顾此地。圣驾亲临更是头一遭,拓跋嗣到的时候,整个屋窦城都被装点得喜气洋洋,城门上旌旗招展,旗子上的“魏”字写得尤其大气。知府和戍边大将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百姓们拥挤着列于道路两旁,各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打算一睹国主的风采。
      可惜拓跋嗣不是个爱出风头的皇帝,全程都坐在马车里。幸好有随行的几个皇子骑着马在前面开道,百姓们虽然没能得见天颜,但皇家排场算是见识了。尤其是占了好位置的人,皇子皇孙们脸上的表情几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颇为激动。毕竟都是一个爹生的,总是有点像,把几个皇子的相貌拼拼凑凑一下,大概皇帝长什么样就能猜出来了。这样想着,便觉得回去以后可以大吹大擂一番,看得越发聚精会神。
      前面一字排开五匹骏马,拓跋焘骑着“宜家”走在最中间。他的左边是二皇子拓跋丕和三皇子拓跋俊,右边是四皇子拓跋健和五皇子拓跋弥。
      人群中有一人道:“这些个皇子们看着可不大呢!但瞧着可真精神,看右面那两个,有七八岁吗?骑着高头大马,竟一点不怯场。嘿,我大哥家的长子,今年都十二了,连家里的花驴子都不敢骑。”
      旁边的人也道:“可不是,我家虎子,刚刚挤不进来还给我哭鼻子呢!你们瞧瞧中间的那个,长得可真俊。瞧这气度,怪道人是天皇贵胄呢!”
      “你们可知那少年是何人?”人群中一书生打扮的人摇着扇子,一脸高深莫测。
      旁边几人看他,莫名其妙道:“还能是何人?左右都是皇帝的儿子咯!”
      那人笑道:“是皇子不假,但这皇子可不简单。这位,是我们大魏的皇长子殿下,一出生,就被先皇定为继承人的。生他的杜贵嫔出生高贵,父亲和兄长都是大魏的将军。听说杜贵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身手不凡。皇长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天天听他娘念书,他两岁始就有先生启蒙,三岁习武。今年正是皇长子殿下幼学之年,但文韬武略已能胜过许多加冠之人。”
      那书生言毕,其余几人连连赞叹,“神童神童,这是哪个天神下凡托生到了皇家呀!”
      有一人却诧异道:“既然都被先帝定为皇位继承人了,皇长子殿下又如此优秀,为何陛下至今仍未下旨立太子呢?”
      其余几人先前还未想到这一茬,这人一提出来,也跟着好奇起来,那书生不紧不慢道:“各位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先帝虽然说过,皇长子殿下该继承大统,但先帝也定过另一个规矩……”他刻意卖了个关子,其他人连连追问,他才继续道,“先帝曾定下规矩,未避免外戚乱政,若有皇子被立为太子,太子之母还在世,则必须赐死。”
      此言一出,众人唉声叹气道:“竟要如此,这也太过残忍了。呜呼哀哉!”
      “谁说不是呢!”那书生继续摇扇,神气越发高傲了,“当今圣上之母刘贵嫔便是他被立为太子后赐死的,圣上仁孝,伤心欲绝,听说还因此惹怒先帝了呢!如今这皇长子的母亲杜贵嫔颇得圣上宠爱,皇长子更是得圣上信赖,他自然不忍他们母子阴阳相隔。但先帝旨意不可违背,所以他才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立太子吧!”
      众人听完一阵唏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敬佩,“兄台真是见多识广,厉害,厉害。”
      那人扇子摇得越发快了,笑道:“哪里哪里,略懂略懂。”
      拓跋焘自幼习武,耳力过人,这些人谈论时又未刻意压低声音,他自然都听到了。但他仍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不动声色地观察此城地情况,仿佛那些议论与他毫无关系。拓跋健旁边的拓跋弥却微微探出头来,对他道:“皇兄,百姓们都夸你长得俊呢!哎,刚刚那书生可真是,口无遮拦。”
      这几个兄弟中,他年龄最小,与拓跋焘也最是亲近,平日称呼别的兄长,总是“二皇兄”、“三皇兄”的叫。以免在宫宴这种兄弟姊妹齐聚的场合,几个皇兄分不清他叫的是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独独对拓跋焘,他不管什么场合都是叫“皇兄”,其余几人自然知道他这个习惯,所以此刻他探头叫“皇兄”,那边虽有他三位皇兄,但大家都晓得他是在调侃拓跋焘。
      拓跋焘微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百姓尚在,不可调笑。坐好,你骑术可不精。”拓跋弥被教训,吐了吐舌头,缩回脖子,乖乖坐好。
      他旁边的拓跋弥却微嗤了一声,笑道:“皇兄果然气势不凡,不愧是先帝定下的储君。”
      拓跋焘这次连眼神都不分给别人了,用只有拓跋弥听得到的声音道:“二皇弟慎言。”

      皇帝下旨要犒赏戍边将士,但人实在太多,府衙招待不开。几个大臣们一商量,便决定在城中最大的广场临时搭建幡棚,设酒席,摆酒宴。于是,御驾直接行到了城中广场外。

      广场最北侧的高台上设了硕大华盖,乌黑的棚顶绣着日、月、星辰三纹,象征着帝王皇恩浩荡,普照四方。顶棚垂挂下的珠玉流苏在夜风中摇曳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华盖底下,共设了十来张矮桌,上首一张自然是给帝皇设的主位,桌面比其余几张更为宽阔。下首矮桌都是左右两两相对,桌后放着锦垫,每桌可坐两人,应该是皇亲贵戚和朝中重臣的座次。

      以此豪华锦棚为中轴,左右两面各都设了不少幡棚,也是两两相对,一直延绵到广场最南端。这些幡棚清一色藏蓝幽深,虽然隐隐能见鸟兽暗纹,火光之下也是隆重,比之为首幡帐却是失色不少。

      圣驾停,皇子们齐齐跃身下马,让到一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白发黑衣的杨常侍率先走出马车,落地后躬身伸出一只手,道:“圣上驾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到杨常侍的手腕上,身着十二纹章龙袍的皇帝弯腰出来。玄色上衣、朱色下裳,蔽膝、佩绶、赤舄无不彰显帝皇之尊贵。随着他的动作,头上的十二旒冕冠,微微晃动,垂落的珠串遮住了那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广场万人纷纷跪拜,山呼万岁。
      杨常侍扶着拓跋嗣走向主位,拓跋焘与拓跋弥跟随其后,其余人便按次跟在两位皇子之后。皇帝落座,其余人也都已走到了自己该坐的位置。杨常侍上前一步,道了一声“坐”,众人才敢坐下。

      与拓跋焘同桌的并不是其他皇子,而是博士祭酒崔浩,两人互视了一眼,互相行礼。皇帝逡巡众人一圈,对拓跋焘道:“焘儿,宣旨。”

      拓跋焘从容起身,躬身行礼,然后缓步上前,从杨常侍手中拿过皇帝的诏书。他双手举着一卷诏书,走到高台边缘,缓缓展开手中诏书,朗声颂道:“九州之民,隔远京邑,时有壅滞,守宰至不以闻。今东作方兴,或有贫穷失农务者。其遣使者巡行天下,省诸州,观民风俗,问民疾苦,察守宰治行。诸有不能自申,皆因以闻。”

      念诏完毕,众将领以及围在广场外的百姓们听完圣诏,齐声称颂君主圣明,礼毕。侍从们在杨常侍带领下,将白天狩猎所得,一一赏赐给屋窦城军将。将士们领旨谢恩,重新入席。

      拓跋焘坐回崔浩身边,崔浩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表现尚可。”

      “先生对我向来严苛,今日说尚可,那说明我表现得很是不错。”此话说得十分不谦虚,但脸上却没有骄矜之色,与方才念诏时候的肃穆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全然是少年爽朗自信的笑。
      崔浩失笑,无奈道:“收敛神色,不可被旁人看去。”

      他二人的座位是离皇帝最近的,两人虽动作小,声音也压很低,但还是被皇帝注意到了,上座的君王眼中含笑,道:“崔卿和焘儿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将你二人安于一位果然没错,看你二人有说有笑,好不惬意,有什么趣事,可否说来给寡人听听?”

      两人一愣,拓跋焘先反应过来,道:“启禀父皇,先生方才在与儿臣聊些城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独属于此地的绝美景色。此地偏远,先生对此地却颇有见地,先生之高才实在让儿臣心折。”

      拓跋嗣闻言对拓跋焘道:“崔卿才艺通博,皇儿当多聆听他的教会。”
      崔浩连声谦虚道“不敢不敢”,拓跋焘一本正经道:“儿臣遵旨。”
      皇上转头对众人笑道:“寡人这些年唯一觉得自己做对之事,便是将我这皇儿托于崔爱卿教养。这些年他可算得上进步神速,颇得寡人之心,想来崔卿是下足了功夫教的。只可惜,他学得太好了些,将崔卿那套礼法也学了个十成十,每每见面总是拘谨有礼,少了些少年人的活力。唯有到了崔卿那里,还能像个孩子似的,爱撒娇卖乖。他对崔卿可比对寡人这父皇亲近,寡人有时都忍不住呷醋呢!”

      拓跋嗣性情平和,此时又主动开臣子的玩笑,气氛一时倒松泛了,有人便道:“陛下何须吃醋,皇长子早慧是我魏国之福。皇长子面上虽只表现出对您的恭敬,心里却对您敬爱有佳的。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自古以来,父子相处总是多些拘谨,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何况是陛下与皇子们呢?”
      众人都觉此人言之有理,纷纷附和,拓跋嗣也笑着颔首。

      拓跋焘与崔浩对首坐着二皇子拓跋丕和三皇子拓跋俊,今日皇子们都是穿着一样的黑色朝服。与拓跋焘的明俊英气不同,二皇子拓跋丕酷肖其母大慕容夫人,大慕容夫人容色艳丽,乃魏宫第一美人。拓跋丕也是细眉杏目,肤色十分白皙,年纪虽小,举手投足间却已是十分风流俊美。
      皇子们年幼,此种场合,摆在皇子桌案上的都是一些酸甜可口的果酒。他端起铜尊酒杯,呷了一小口津液,缓缓咽下,动作优美流畅,杏目微睁,对上首的拓跋嗣笑道:“父皇还说呷崔大人的醋,儿臣才是该醋的那个。父皇偏心皇兄,皇兄两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崔大人承教,学了多少本事。儿臣天资与皇兄比,当然难以望其项背,但如今儿臣都快到幼学之年了,父皇也没给儿臣找个先生。儿臣有心想笨鸟先飞,却没有机会,真是难过。”这话半真半假,半嗔半怨,活脱脱一个撒娇争宠的小儿郎,让人生不起气来。

      子女之中除了杜贵嫔所出的拓跋焘和拓跋雅十分得拓跋嗣宠爱外,其余皇子帝姬他几乎一视同仁。但大慕容氏和小慕容氏乃燕国慕容麟之后,慕容一族曾助先帝打下江山,先帝与匈奴的刘显部一战中,慕容麟为救先帝身受重伤,以致英年早逝。先帝怜惜慕容一族,立国后,便将慕容一族并入魏国,且慕容一族男子都在朝为官,女子都赐予显贵侯爵为妻。其中慕容麟的两个女儿便赐予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拓跋嗣为太子良人。因为这层关系,拓跋嗣对慕容两姊妹也是宠爱有加,二人又先后诞下皇子拓跋丕、拓跋俊和两位帝姬,拓跋嗣对拓跋丕也较为喜欢。
      如今又见他这副吃醋争宠的小儿女模样,拓跋嗣也觉得有些可爱,便笑着打趣道:“倒是为父考虑不周,耽误了你学有所成了?”
      拓跋丕笑道:“儿臣岂敢怪罪父皇,只是儿臣一直以皇兄为榜样,也想多学点东西,将来好替父皇和皇兄分忧。”
      这次没等皇帝开口,拓跋焘便接道:“二皇弟想多了,父皇正是因为心疼你们,才想让你们无忧无虑多玩几年呢!我年幼时,常常不听先生劝诫,惹得父皇母妃十分头疼。我还记得那时父皇便说,以后的皇子们还是应该大一些再请教习,免得让教习的师傅吃苦头。”

      听拓跋焘这么一说,皇帝也想起来,他不是没想过给几个小一些的皇子们请先生。本想办个宫学,将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皇子小公主放在一起启蒙,但慕容氏姊妹心疼自己孩子,一直说孩子年纪太小,不宜放到宫学里去教养,让大些再说。这么着,便耽误了几年,后来政务繁忙,这些琐事就搁到脑后去了。
      而且他以前也吃过弟弟的苦头,私心里也希望其他皇子平凡一些,便也不怎么上心培养幼子了。想到此,皇帝和颜悦色道:“焘儿说的是,父皇瞧着你们的皇兄一路吃了那么多苦头,哪里还忍心让你们几个跟着受苦。说寡人偏心你们皇兄这话可不实,若真要论,寡人也是对你们皇兄更严苛些。”

      拓跋嗣想到长子今年也不过十几岁,却已能独当一面。这次屋窦城之行,从仪仗到行程都是他在打点,方才念诏也是行止有度,颇具风范。想到他常常在外奔波,勤学苦练,寒暑不辍,便十分心疼,看着他的目光便更温和了。

      拓跋嗣从没有在他身上流露出如此怜惜的目光,拓跋丕不由得心下一沉,但仍笑盈盈道:“正是看到皇兄辛苦,儿臣才心里不安,想早日有所成,替皇兄分担一二。”
      他旁边的拓跋俊适时插言道:“父皇,二皇兄素来敬爱大皇兄,总是说,如果能习得大皇兄一半,他就心满意足了。且二皇兄仰慕崔大人的才学久矣,您就给二皇兄一个求学的机会吧!”

      拓跋嗣看了崔浩一眼,后者却只是含笑饮酒,仿佛此次言谈与他全然无关。拓跋嗣收回目光,沉吟片刻,道:“两位皇儿之心寡人知晓了,皇儿们也都大了,是该给你们寻位先生了。”他目光落回崔浩身上,道,“崔卿以为如何?”
      崔浩看向他,神情十分谦谨,“皇子们都十分优秀,实乃我魏国之福。只是,微臣才疏学浅,且精力不济,陛下近日分派的那些事已让微臣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神给皇子们讲学。皇长子殿下这些年也都是自己历练出来的,微臣所教实在有限,并非微臣的功劳。微臣无能,还请陛下恕罪。”说着深深一作揖,态度诚恳,脸现羞愧之色。
      拓跋嗣看他如此形态,微不可查地露出一抹笑意,他安抚道:“崔卿不必如此,前朝事物确实繁琐,辛苦你了。那依崔卿所见,何人可当皇子教习?”心下却暗道,此人行事越发通事故了,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己身危机。
      崔浩的目光在下首众臣之间扫了一圈,停在刚刚说“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的那位大臣身上,道:“张渊大人学识卓绝,常与臣交谈,谈吐学识都在微臣之上,素来让微臣敬佩。方才张渊大人一席话,足见张大人精通《礼记》,陛下不也十分认同吗?”

      张渊是太史令,虽然也颇有见地,但仅掌管推算历法,是个没多少实权的文官。跟着他学,也就只能学些文笔书墨罢了。但人家张渊确实是名声在外,且平日比较空闲,教导皇子,绰绰有余。棚内众官也都连声恭维张渊如何如何学识渊博,如何如何才艺高绝。
      拓跋嗣看着张渊,颔首道:“崔卿所言甚是,那以后寡人的皇儿们可就要有劳张爱卿了。”
      张渊战战兢兢站起来,施礼道:“谢陛下隆恩,能为皇子师,是微臣之幸也。只是微臣所学甚少,怕耽误了皇子们。”
      拓跋嗣道:“张爱卿切莫妄自菲薄,您之高才,有目共睹。况且,君子者,先知‘诗’‘礼’,而后言他。张爱卿于此二者见解独到,皇子师非爱卿莫属!”如此,此事便这样被定下来了。他又转头对下座训诫几位皇子道,“回宫后,你们每日午后需到琼华殿听张渊大人讲学,不可懈怠,明白了吗?”

      拓跋丕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崔浩才学可比张良,又曾是拓跋嗣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而张渊,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京官,而且还是所有皇子的教习,实在无大用。但事已至此,再多言就要惹皇帝不喜了,他便和其他皇子一起谢恩,道:“多谢父皇,有劳张先生。”

      “唉,儿臣最烦诗书礼乐了,这下可好,要跟几位皇兄们一起去吃苦了。”拓跋焘与崔浩旁边那桌的拓跋弥冲拓跋嗣撒娇道,“父皇,儿臣还小,能不能不学呀?儿臣还是喜欢骑马射箭。”
      拓跋弥今年才七岁,一张虎头虎脑的小圆脸十分讨喜,拓跋嗣被他天真的话逗笑了。想到他生母早逝,对他倒生出了几分怜惜,叹道:“瞧瞧你几位皇兄,在瞧瞧你,怎得这么没志气?也罢也罢,不指望你这皮猴成才,你每旬去五日吧!若真爱舞枪弄棒,再另给你找个师傅。”
      群臣都听得笑起来,连连称赞拓跋弥有灵气,以后定然能成为英武不凡的大将军,为国效力。
      有惊无险,一场君臣之宴总算安安稳稳过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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