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2) ...
-
屋内,拓跋焘与崔浩围着一方矮几而坐,崔浩抬手给他续了一杯茶,道:“二皇子行事越发乖张了,往后咱们得留心。”
拓跋焘转着茶杯,神情闲散,“太子之位,他要便拿去,我可不稀罕。我只要母妃好好的,做个征战沙场的皇子也挺好的。”
“殿下此言差矣,如何才能成为太子,你不会不知道。五皇子的母亲怎么死的,我想殿下也心中有数吧!”崔浩神色严肃道,“若不是五皇子的外祖将他接出宫照料了那么久,慕容二妃早就打起五皇子的主意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殿下不可太想当然,命运就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等待他人施恩。”
拓跋焘道:“可是,立太子之事已经让父皇很为难了,先帝定下的规矩如此,父皇违背不得。不如我给父皇进言,立阿弥为太子,我将来可以辅佐他!”
“殿下只记得先帝定下的规矩,却忘记了先帝对您的预言?”崔浩微微挑眉,“即便您不记得,其他人却忘不了,只要您在一日,其他皇子即便登上皇位,也会心有芥蒂。届时,兄弟离心,殿下又要如何自处?殿下不要忘了,先帝和陛下对您的期望。”
两人的谈话并没有得出好的结论,天色已晚,拓跋焘起身告辞。
屋外月色清朗,银辉下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大树华盖茂盛,自成一方隐秘的小天地。贺桃挑了一根小臂粗的枝杈坐,透过树叶罅隙,正好能看到屋里走出来的两人。
两人在屋外寒暄,她收回了目光,仰靠在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好像是冷的,投到她身上,使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森然冷气。她的嘴角却勾起一点弧度,那笑容满含嘲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树下一个熟悉好听的声音,“小桃,下来。”她翻身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到崔浩面前,门口已不见拓跋焘的身影,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崔浩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跟我进来。”说完,他率先转身进屋。
贺桃默默无言跟进去,刚合上门,就听他道:“明知殿下在这里,还不知道避远一点,要是被殿下发现了怎么办?”
贺桃低着头,心道自己究竟是有多见不得人?因为低着头,崔浩便看不到她嘴角那一抹冷笑,“父亲就算信不过女儿,也该信得过师傅的隐匿术才对。”
崔浩被塞了一下,缓了片刻,才道:“算了,下不为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贺桃这才抬起头来打量这屋子,屋内摆设简单,一扇屏风将屋子分成内外两间。靠着屏风铺了一张绒毛地毯,地毯上放着一张矮几。崔浩坐在矮几之后,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打开。
贺桃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块雕花金令牌,一圈桃花雕刻的十分精致,像是花环。令牌只有手掌大小,中间刻着“暗渊”二字。同样的令牌,她身上已有一块,但也只是模样相似,材质却只是寻常木头,雕花也不如盒子里的这一块精致。她伸手将令牌取出,翻到背面,果然后面写着“令主”二字。
她抬头看着崔浩,“父亲这是何意?”
崔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阮先生的术法,你学得几成了?”
贺桃捏紧手中的令牌,回道:“功法和心法师傅已经全传给我了,只是还需我自己融会贯通。至于医术,不说多精通,关键时刻,护着自己没什么问题。而且,父亲给我配的药,我也喝了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能伤到我的吗?”她的身体,大概早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可是她的心,大概早就死了。
崔浩看她果然又拔高了不少,满意颔首道:“那你今夜便回去跟你师傅辞行,明日带着这块令牌去暗渊十二楼的辰楼,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
暗渊门是近年来兴起的江湖门派,明面上是做买卖护卫的生意,一些有钱的富商或者有势的官员,无武功傍身就可以出钱,到暗渊门买贴身护卫。当然,这是买断生意,给了钱,人领走,这人就算是归买主了,买主需要做什么都能让这人去做,与暗渊门无关。若这些人出了什么事情,也与暗渊门无关。
私底下,暗渊门也能帮忙做越货杀人的买卖。这类生意,则不是买某个人,而是买一件事。只要能开出暗渊门满意的条件,暗渊门的人便会出人替你完成这件事,一人不能得手就会换更有能力的人,直至买卖双方都满意。
总之这暗渊门自有一套严苛的挑人,训人方法。门中不论男女长幼,不论黑白对错,只论武功强弱和手段高低。人手一块暗渊令,上面是此人在门中的排名,排名不同办事的价格自然也不同。
暗渊十二楼,顾名思义有十二座,分别是燕国境内的子楼、丑楼、寅楼;魏国境内的卯楼、辰楼、巳楼;凉国境内的午楼、未楼;以及胡夏境内一座申楼,柔然境内酉楼、戌楼,刘宋境内一座亥楼。如此一来,暗渊门的门人几乎遍布整个天下,渗入各行各业。
你某日逛青楼倒酒的姑娘,可能是暗渊门的;哪天去同僚家饮宴,被主人家叫出来跳舞的姬妾,可能是暗渊门的;走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可能是暗渊门的。
暗渊门的传闻很多,与暗渊门做过生意的人更多,但暗渊门的门主,也就是暗渊令主却从没人见过其真面目。只因他易容之术无人能及,每每在外人面前都带假面,根本无法知道哪一次是他的真容。亦无人知他真名来历,也无人知他年岁几何。只知道暗渊门主用了短短三年,便让整个暗渊门富可敌国,门内高手如云,无任何一个江湖门派能与之抗衡。
贺桃听到“暗渊”二字,只觉得一阵发冷,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三年的严苛训练,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此刻却再次被人激了出来。“父亲可真信的过女儿,竟就这样将暗渊门交给我了吗?”
“如今国内动荡,许多事我都脱不开身,你历练的也够了,是时候出来独当一面了。”他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暗渊门的寻常生意你全权处理便可,事关国政大事,须得通信与我再做决定,你可明白?”
贺桃笑笑,随意将令牌揣到袖子里,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家国大事,素来是父亲最上心的。”
崔浩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又拿出一根白玉簪子递给贺桃。那簪子刻着简单的卷云纹,莹润剔透,灯下看更是盈光流转,看得出是难得的好玉,“回去将头发束起来吧!你玄清伯伯教你的易容术,没忘吧?”
贺桃伸手接过,同样是塞进袖子里,微点了下头,道了声“记得”。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屋内气氛略尴尬,回想起贺桃的小时候,崔浩心下暗叹。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孩,终于被自己亲手葬送了。
静默半晌,崔浩道:“挺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阮先生等急了,回去与他好好说。”
贺桃起身,道:“女儿告退。”说完并不开门,而是轻轻巧巧地从一侧半开的窗子跃了出去。
拓跋焘回屋又看了半卷兵书,略感困倦,便打算上床歇息。刚将外衫脱了挂到屏风上,窗扇微动,疏忽一个黑影闪入,他一惊,刚想动作,脖子上却已被架了一把银光闪闪地匕首。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待看清来人,却愣住了。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贺桃已将匕首收回袖中。她伸出五指,在拓跋焘面前晃了晃,道:“贺桃吓着殿下了?”
她刚练剑的时候,崔浩亲手给她做过一把竹剑。她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小玩意儿,十分新奇,有一天就拿着剑追着拓跋焘玩。那剑是竹子做的,剑头被崔浩削的很圆润,贺桃人小没什么力气,并不会真的戳伤人。拓跋焘又总爱哄她,所以就任由她抓着戳。
那一幕正好被晚归的崔浩撞见,当即劈手夺了她的剑,瞪着她冷冷道:“谁教的你这样,竟敢用剑对着殿下?”她那时胆子很小,一下就被崔浩那样的语气吓哭了。自此以后,她再没有将剑对准过拓跋焘,即使两人一起习武多年,经常切磋,她也总是避开拓跋焘的要紧部位。
但今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将随身带着的匕首架上了拓跋焘的脖子。可也仅仅只是架了一下而已,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人,她是永远不会起杀心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拓跋焘一把抓住她乱挥的手,完全忘记了刚刚让自己冷汗沉沉的一幕,欣喜道:“你怎么来了?昨天我还让小黑给你传信了呢!”贺桃这人,给宠物取名都十分直白简单,完全不假思索。之前给她抓的白兔子,她取名“小白”,养的鹩哥取名“小黑”,前阵子还给他回信说,新得的鹿蜀要取名叫“小鹿”。
贺桃抽出手,随意往他床上一坐,道:“想给殿下一个惊喜,就来了,殿下高兴吗?”
“哎,你……”拓跋焘当然不信她的鬼话,但也不再追问了,只道,“吃过饭了吗?没吃过我出去让人送些来。”他看贺桃靠在床沿上,试探着道,“今夜可是歇在这里?”
在桃花谷时,贺桃胆子小,身边又没有侍女,所以总是会半夜偷偷钻到他房间里,跟他一起睡。如今,两人分来四五年了,贺桃也已经出落成了清丽少女,再一起睡好像有些不妥。
贺桃摆摆手,跳下床,道:“刚刚吃了只烤兔子才来的,这会儿撑着呢!我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这就走。”说着就迈开了腿。
拓跋焘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你又去哪儿?”
贺桃回头看着他,见他面色不虞,解释道:“我这次是跟我师傅云游到此,师傅还在客栈等我呢!学未有所成,还不能离开师门。”
拓跋焘想起她刚刚轻轻一跃,就冲到了他面前,往他脖子上架了一把匕首,那轻功和速度恐怕已在他之上。看来这一年多,贺桃进益颇多,想来这次崔浩给她找的师傅也是十分厉害。反观自己这边,近些年忙着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暗地里培植自己的亲信,在武学方面的造诣已远不如贺桃了。心下又羞又愧,抓着她的手便松了松,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
贺桃想起辰楼正设在京城,便道:“也快了吧!殿下且安心等着,反正我去哪里都会给你回信的。”
拓跋焘想想也是,便放开了她,见她穿得单薄,便抓了屏风上挂着的斗篷披到她身上,“夜里凉,你先披着,大晚上穿这么点出来,你也不怕受了风寒。”一边给她系斗篷的带子,一边道,“你们住哪家客栈?我一会儿送你去。”屋窦城就那么大,轻功来回一趟也费不了多久。
贺桃想说,她现在不畏寒热,抬头看到他微垂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想说没多远,不用他送了。拓跋焘却已经穿回了刚刚被他脱下的外衣,她便生生压出一个“好”字。拓跋焘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一如既往的耀眼,照得她整颗心都亮了。
贺桃被拓跋焘拉着出门,心下却想,若是被那人知晓她今日所作所为,怕又是要大发雷霆了。不过,怕什么呢?左右就是让人不痛快和让自己不痛快,她只不过是选择了后者。
三月,田间阡陌,草长莺飞。
平城之外的官道,一侧山青,一侧水秀。两骑从远处青山之间疾奔而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山道底下是一片湖泊,湖中几叶小舟,碧波荡漾。一阵阵轻柔婉转的歌声从舟中传出,“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这是一首南方民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传到这里了。歌调清新活泼,大概很受船家女的喜欢,被唱了一遍又一遍。方才还有绝尘之势的两骑也慢了下来,青青崖畔,两匹黑马沿着山崖而走。马上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虽是简单的薄衣轻衫,但若凑近,却能看出黑色布料之下编织的暗纹,绝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穿得起的。
“公子可是看上那船家女了?”女子的声音婉转娇媚,只听音便能让人酥了一半。再去看她容貌身姿,《诗经·卫风·硕人》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能一字不差的用到她身上。少女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顾盼之间却媚态天成,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面对这样的绝色,这样似嗔非嗔的质问,她旁边的少年却不为所动。那少年面容清俊,身形瘦削,看着比少女还小。白皙的脸上不带一点喜怒,眸色和唇色都很淡,苍白之中让人如沐风雪。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每一个字都不带情感,“歌声是清越,若论美色,能赶上你的,恐怕没有几个。”
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夸赞的话,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果然,少女听了这话半点喜悦之情都没有,无奈道:“公子,你就不能说得走心一点,哄哄我吗?”
少年偏头扫了她一眼,“你需要人哄吗?”夜魅,暗渊门第一美人,对人勾唇浅笑一下,便能让人丢盔弃甲,还需要他来哄吗?
夜魅笑得更勾魂了,目光落到他苍白的唇上,轻轻抚上自己的红唇,“我不是要人哄,我是想要你哄。”明明,三年前,他对自己不是这样冷漠的。这次受伤回来,脸还是这张熟悉的脸,神态语气却让她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
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少年,但他其实也并不会哄人,便道:“我曾学过一只曲子,觉得比刚刚船家女唱的那首好听些,你想不想听?”
夜魅立刻说“要听”,然后少年便清了清嗓子,缓缓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少年的声音并不粗粝,反而是与他容貌一样的清爽干净,曲调虽然不如女子唱得曼丽婉转,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唱得随意,夜魅却越听越是羞涩,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曲子,表达了一位女子对情郎的爱慕与思念,曲中女子心情多变,时而焦虑,时而温情,时而甜蜜,时而惆怅,流动缠绵,正中她的心事。
两人骑着马,一人唱着歌,一人听着曲,一边走一边看,很快就到了城门口。两人驱马入城,眼前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好不繁华,好不热闹。夜魅脸上的红云消散,混着两边商贩的吆喝声,对身边人道:“公子的曲子,果然比那船家女的妙。服侍公子这么久,我竟不知,公子歌声如此曼妙。”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前面长长的街道上,这是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进崔府那一年的上元节,崔浩曾带着他出来逛灯会。那天整条街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把街道照得雪亮,他骑在崔浩宽厚的肩膀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
“公子,公子?”夜魅见他发呆,连叫了他好几声。
少年回神,眼中仍是迷茫,“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夜魅没好气道:“在公子眼里,我还没有周围商贩吸引人吗?”
少年被她撂了脸子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问她:“方才的《西洲曲》,你最喜欢哪一句?”
夜魅被他问得脸红,以为他别有深意,刚才他走神之事也不生气了,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当然是最后一句。”
少年却道:“哦,你喜欢这一句,可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不等夜魅回答,他便自己答道,“我最喜欢的是那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也只有满心爱意的少女,才喜欢那样明媚的打扮,才会将缠绵心意倾述在曲子里。那必定是一个没什么沉重心思的女子,因为太过无忧无虑,以致于,情郎的来去都能成为她忧伤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十分喜欢穿的两套衣裙,一身赤红,一身靛蓝,华光异彩。一如最初对那座宅邸的喜爱,单纯而热烈,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确实是很美丽的两句词。”夜魅以为他是喜欢穿红着绿的女子,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衣,有些尴尬。她原先都是以能与他穿得一样为荣的,总以为那就是他对自己的特殊之处,没想到他竟然喜欢女子穿得艳丽些吗?“公子既然爱红衫,为何要让门中之人都穿黑衣?”他素日的衣服也是她准备的,唯一鲜亮一点的那套,也不过是绣了红莲的黑衣。
少年道:“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做杀手的,不能怕死,一旦怕死,就真的会死。无论我们遇到怎样的强敌,都不能漏怯,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的弱点,也不能在他们面前露出我们的伤口。所以,黑衣总是最适合我们的。”没人会看得到,锦衣华服之下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公子……你……”夜魅眼中含情,欲语还休。她也是暗渊门的顶级高手,一路走到这个位置,自然能体会他话中之意。但她觉得,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什么人能再伤到他们。
少年看出了她眼中的情义,心中却并无悸动,只淡淡道:“杀手除了不畏死,还得不留情。我没跟你说过吗?杀手是没资格去喜欢什么的。”往事浮光掠影之中,疏忽而过。同样的话,他不知被迫听了多少遍。
夜魅觉得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把她脸上心上的热情都浇灭了。好在这样的剖白和被拒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已经很能坦然接受。她坚信自己能捂热这个人的心,她是个不合格的杀手,不畏死不畏伤,可心中有情。但她不觉得这是错,喜欢一个人也许会有了软肋,可是喜欢这个人却只会让她拥有铠甲。因为他的强大和疏远,让她时刻告诫自己,要更努力,努力有一天能让他看到自己;努力到足以有资格站到他身边,而不是跟在他身后。
两人驱马来到一座漂亮的宅子前,夕阳照在少年的脸色,倒让他不显得那么苍白了。他的目光投向府门的牌匾,入木三分的“崔府”二字苍劲有力,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是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
夜魅之前从没有看他那样笑过,她一直以来都致力于逗他笑,因为那清俊的面容,漾起轻轻浅浅的笑意实在是动人心魄。今日,他勾起的笑,甚至不能称作笑容,好像只是一边嘴角上扬了一些,眼底却压抑着浓重的厌倦。
这情绪强烈到谁都能一看出来,她从没有看到他对什么人什么事露出过这样的情绪。自进入暗渊门以来,看到他时,他总是一副无情无欲的模样,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展露喜怒哀乐。
迎接他们的是崔琰和崔府的管家,两人态度都是十分恭敬,崔琰道:“公子早到了一日。”
少年微一点头,给了夜魅一个眼神。夜魅会意,这是懒得回答,让自己代为回应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道:“一路顺利,便早到了。”
崔琰侧身一让,“住所早已备下,二位请。”两人弃马步入崔府门前的台阶,崔管家亲自将他们的坐骑牵去后头的马房。
崔琰领着二人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家主不知公子今日便到,有事外出了,可能得晚些时候再来看望公子。”
“是我们叨扰了。”少年终于开口,虽是谦逊的话,脸上却没有歉然的表情。
夜魅见他如此生硬的说出这样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崔琰却道:“公子言重了,家主早就说过,能请得暗渊门主亲临,实在是鄙府的荣幸。”
夜魅怕她家门主又面无表情地说出恭维的话,便接口道:“不知要带我们去贵府哪处?我们居于内宅,是否会给贵府主人带来不便?”虽然他们都是江湖儿女,平日风餐露宿不拘小节,但进的却是世家大族的宅院,这些大家族的人都很讲究礼法,男女之别尤为看中。
崔琰知道她的顾虑,忙道:“不会不会,给两位安排的院子叫‘桃园’,可与府内其他宅院相通,但关了桃园院门却能自成一个宅院。桃园后侧正对着我们府中的后院墙,那里单独开了一扇门供人出入。若是二位想外出逛逛,可不必回到方才的大门,直接从桃园后门出去便可。”
夜魅刚想夸一句如此甚好,有劳费心,就听少年低低重复了一句“桃园”。她贴心的想,这是对桃园有兴趣的意思了吧!便帮他问了崔琰,“听起来这桃园格局甚妙,贵府主人果然心思精巧,不知这桃园是普通客院,还是有原主的?”
崔琰愣了片刻,偷偷观察少年神色,见他仍是一脸淡漠,几次欲言又止,踌蹴半天才道:“这桃园空置多年,二位请放心居住。”此话说完微觉尴尬,毕竟原主就在眼前,幸而桃园已近,他指着不远处一树烟粉,道,“二位,前面便是桃园。”
夜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见果然是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且春景甚美,笑道:“此园甚好,劳您费心了。”
崔琰推门而入,满园桃花,甜香浮动。夜魅顿觉眼前一亮,喜道:“此景甚美。只是……”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只觉得这样的美景太过旖旎艳丽,与他格格不入。
暗渊缓步跨入院内,道:“你若喜欢,咱们这些时日便就先居于此处。”
夜魅大喜,对崔琰微微一礼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若这几日给贵府带来不便,还请见谅。”
崔琰连说不敢当,西侧一间耳房门开,两个粉衣婢女走出来。二人身段柔婉,雪肤花貌,正是一直在桃园伺候贺桃的阿琪尔与曦琪儿。崔琰道:“这二人是此园中伺候打点的婢女。”
两人过来盈盈行礼,夜魅略微不悦,“我家公子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这儿有我就行了,不敢劳烦府上姐姐。”说完偷偷去看少年脸色。
少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并未将目光投到那两人身上,只是盯着一棵桃树出神。阿琪尔与馨琪儿互视一眼,双双跪下,泣道:“请公子垂怜,留下我二人。奴婢们一定尽心服侍,哪怕在这院子里洒扫归置也使得,千万别赶我们走。”
夜魅刚想再拒,少年却道:“起来吧!你们真想留,就留下。”两人见他允诺,便站了起来,夜魅不悦,心中酸涩,跺了跺脚,转身跑屋里去了。
夜魅走了,馨琪儿和阿琪尔也被遣了下去,院子里就剩下崔琰和少年。崔琰立刻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少主。”
少年垂眸看他,淡淡道:“你起来吧!你家的少主,我一个外姓之人可担不起。”
此处虽是崔府,但到底人多眼杂,崔琰怕被旁人看去,便顺势起来了,但还是对他道:“少主何必说这话,主人早说过,等他百年之后,他名下所有产业都归少主所有。暗渊十二卫也将听命于少主。”
暗渊十二卫不做外人生意,只是暗渊门主的死士,这世上,知道暗渊门主真面目的也就这十二人了。但这十二人行事隐秘,武功出神入化,且只听命于崔浩一人,所以连他也不曾见过。
少年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淡声道:“你且去吧!夜魅聪明,别给她听见了起疑心。”
是夜,崔浩归府,亲自到桃园探望二人。
夜魅出去迎接此宅主人,看到来人不禁吓了一跳。此人,脸白有须,但却看得出正当壮年。一袭青衫,踏月而来,气质飘逸,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与自家门主真是像极。夜魅胡思乱想着将人领进去,屋内的少年本站在窗前拭剑,见人进来,便轻轻一甩将银剑缠回腰间,迎上去道:“晚生见过崔大人。”
崔浩还了个长辈礼,道:“门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崔大人客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少年神情淡淡,但难得开口说了许多恭维话,语气也比白日诚恳,“倒是让崔大人费心了,还给我二人安排如此舒适的住处。”他跟崔浩寒暄时,递了一个眼神给夜魅,夜魅知道这是二人要开始谈正事了,便自觉得退了出去。她素来心大,只要跟他们门主谈生意的不是女客,她就懒得探听。
听到夜魅走远,崔浩才道,“刘宋那边的事探查的如何?刘裕此人可能找机会除去?”
少年道:“宋宫内高手如云,刘裕此人十分机警,寻常人轻易近不得身,得伺机而动。”
灯火之下,少年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崔浩看着他道:“受伤了?刘裕的人伤的?”
少年袖中的手紧了紧,道:“小伤而已,是我一时大意,再养两天就好了。”
崔浩点头,“明日我让崔琰给你送点药来,尽快养伤,估摸着,殿下出征就在这几日了。”
少年唇角勾了勾,回他一个漂亮的笑容,但眸光却越发冷了,“届时,殿下若问,我该如何自报家门?天下之人都不知暗渊门主之名,还请父亲赐名。”
崔浩想了想道:“正因从无人知,殿下也就无从可查,只要你警醒些就行。绕指柔,这世上只有一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被殿下察觉。”
少年压了压腰间的银剑,道:“父亲放心,我平日都用黑缎缠着,没人会觉察的。”
“你知道就好。”崔浩起身走向门外,开门前回头道,“暗流深沉,隐于深渊。既是暗渊门主,不若就以此为名。”
少年抬头看他,“无姓吗?”
“本非此间人,何必有姓?”他说完,开门踏入月色之中。那背影,潇洒也落寞。
少年将手压在眼睛上,温热的液体流出来烫伤了他的手心,“有名无姓,非此间人,真让人寒心啊!”
“谁允许人住在这里的?混账。”
被外面的怒斥惊扰,暗渊舀粥的手顿了顿,这声音当然熟悉,但他仍是看了看旁边的夜魅,“去看看。”
夜魅不满地甩下筷子,起身开门出去。门外,一锦衣玉带的少年正与馨琪儿僵持不下。馨琪儿被那少年吓得瑟瑟发抖,勉强解释道:“殿下息怒,这是大人的安排,里面住了贵客,殿下切勿……”她想说切勿惊扰了贵客,但哪个贵客能有当朝皇长子金尊玉贵。而且拓跋焘这几年的积威不是假的,见他动气,她们就腿软。
拓跋焘剑眉微挑,脸上的怒气压都压不住,“什么要紧的贵客非得住桃园!速速请出来,我另作安排,先生若怪罪,就说是我的意思。”
听他这样狂傲的语气,夜魅气笑了,轻轻往门框上一靠,质问道:“请问这位公子何许人也?清晨到此,有何贵干?”她本江湖人,且暗渊门素来以强为尊,所以无论对方是何人,她都不会放在眼里。
拓跋焘见走出来的是个容貌艳丽,举止轻浮的女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语气却略微和缓了些,“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多有打扰,十分抱歉。但此园乃是舍妹的闺房,实在不便收容外人,还请姑娘体恤。”
夜魅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崔府的小公子。但暗渊门也做买卖情报的生意,来这之前,她对这崔府也有一些了解。这崔府的主母郭氏所出之子,最大的今年应该也只有六七岁,眼前之人气势凌厉,身形高挑,显然不像。那些情报里,也没有对崔浩妾侍、女儿的记载。且昨日分明问过领路的崔琰,此间可有原主,崔琰虽然没有明确说,但差不多也是没有的意思。
想通此节,夜魅刚想反问,身后便传来自家门主的声音:“在下不知此处是贵府姑娘的闺房,实在抱歉,还请皇长子殿下恕罪。”
暗渊从夜魅身后走出来,拓跋焘见来人是个清俊苍白的少年,想到贺桃的床竟然被别的男子睡了,顿觉火起,可一对上那人浅浅淡淡的眼睛,火气却怎么都发不出来。随即,他十分敏锐地意识到,此少年已点破了他的身份,“兄台如何识得在下?”
暗渊还未答,夜魅却阴阳怪气道:“原来是皇长子殿下,怪不得气势惊人呢!没曾想,这是公主的院子,倒是我们冒犯了?”
夜魅当然知道公主与皇子不同,是不能随意到臣子家去住的。但她方才听暗渊点破拓跋焘身份,已知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要为之卖命的对象。但她素来骄傲,除了在暗渊面前会稍作收敛,在旁人面前,她却是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来都不会怕的性子。因此,即便是他们的雇主,她也想刺他一刺。
拓跋焘果然被她噎了一下,甚是反感,但他实在不擅长与女子惩口舌之快,也看出二人之间应是那少年做主,便只看着那少年。暗渊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便对夜魅和馨琪儿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和殿下聊聊。”馨琪儿如蒙大赦,飞一般逃走了。
夜魅见好就收,见暗渊遣她,也十分识趣,一甩裙摆,转身就消失在二人眼前。拓跋焘原先以为她不过是个姿色出众些的侍女,不曾想确是轻功了得,身怀绝技,一时间倒有些吃惊。
暗渊平淡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草民暗渊见过殿下。”他微微施了一个江湖人的礼。
此言一出,拓跋焘更震惊了,“暗渊?敢问暗渊门主是阁下何人?”
暗渊见他毫不遮掩的吃惊神色,淡淡一笑,霁月清风,道:“正是在下。”他想起了昨夜收到的信:别已良久,甚以为怀,何日重逢,登高延企。他浅淡的眸子难得有了一丝神采,看着拓跋焘,双眸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样的眼神,拓跋焘莫名觉得熟悉,可他可以确定,从未见过此人。
近些年如日中天的暗渊门,他早偷偷探查过几次,但至今未能探得暗渊门主的情报。先前崔浩也跟他提了,这次会从暗渊门里给他雇个死士,但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亲手培植的人都可能生出异心,临时雇佣的死士,又能有几分可信?
可他没想过崔浩竟然真的给他请了一个,雇的还是暗渊门的门主。现在的大门大派,领头人都这么亲力亲为的吗?他又忍不住看了暗渊一眼,目光从少年毫无血色的唇上扫过。这个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小的孱弱少年,真的会是传闻中的暗渊门主吗?
但初次见面,他没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而是十分有风度地拱了拱手,道了一声:“久仰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