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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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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又是一年春景,满山满谷的桃花开得甚张扬。
贺桃被圈养在崔府一年有余,终于有机会跟着崔浩出行,活泼得像一只放出笼子的小雀。不知道崔浩是怎么说服皇帝,让他允许皇长子离京三年的。总之,四月伊始,崔浩替拓跋焘求得了同行的旨意。在外人面前,拓跋焘表现得好像对这次出行可有可无的样子,但唯有他自己心里那股抑制不住的欢喜雀跃在明明白白提醒他,这机会他是多珍惜。
这次崔浩多带了几个崔府的护卫,拓跋焘照例是一个随从都没让跟着,倒不是他矫情,只是他目前还没有全然信任的侍从,所以就统统不带了。就这样,十几个人轻车简行,走了足足四五日才到了太行山中一座不知名小山谷。
那山谷与他们经过的十几个山谷没什么不一样,都是浓荫蔽日、绿浪滔天,两侧是刀削斧劈的悬崖,涓涓山泉从千奇百态的山石中流出,通往未知的远方。
山路越窄,到最后,两侧峭壁之间只容一人通过。一行人只得弃了马车开始步行,贺桃一手被前面的崔浩拉着,另一只手被后面的拓跋焘牵着,走得困难。
最初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一路行来的风景都差不多,贺桃有些不耐烦了,扯着崔浩的袖子开始撒娇:“父亲,还要多久啊?我累了!脚疼!”那语气娇娇弱弱,配上她巴巴的眼神,说不出得惹人疼爱。
崔浩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受不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你真是……”崔浩说了这三个字,又舍不得真苛责,抱着她继续走。两侧的山壁越来越窄,通道十分长,只有尽头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预示着他们即将踏入另一个桃源。崔浩微微昂首,蓝天被山壁压成窄窄一条,让他忍不住想到坐在井底的蛙。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他轻轻拍了拍贺桃肉呼呼的小屁股,“这么会儿就走不动了?这一年的东西都白教了?”
贺桃咯咯一笑,赖进他怀里,“父亲,抱着我走!”这一年,崔浩宠她宠得没边了,无论她要什么,只要软着嗓子撒娇,崔浩就会答应。果然,崔浩没有把她放下来,一直抱着她,稳稳往前走。她心中得意,转过身去看跟在后面的拓跋焘,“殿下……佛狸哥哥……”一声声交错着乱叫。
崔浩本还想纠正她,但是想到过不多久就要与她分开,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于是就随她去了。这下贺桃越发起劲了,她伸出短胖的手去示威似的冲拓跋焘挥了挥,“佛狸哥哥,你快点儿走呀!你这么慢,我和父亲可先走了,不等你啦!”
拓跋焘不以为意,笑道:“就属你懒!”走了许久山路,他的额角也已经泛起细密的汗珠,
崔琰见状,抱拳道:“殿下若不嫌弃,就让属下抱着您吧!”
拓跋焘却摇了摇头,累是自然,但他每日都得调息修行,这点累已经不在话下。更何况,能够在这样的山水间穿行,足够消除他的那一点点疲惫了。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又是尊贵的皇子,竟能如此吃苦耐劳,都十分钦佩。他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天空,那是一条碧蓝色的线。恰好有一只通体雪的鸟儿沿着那条线,从他们头顶掠过,发出一声长鸣。
贺桃也看到了,兴奋道:“父亲,大鸟!”
崔浩看着那仙气飘飘的白鹤被贺桃称作“大鸟”展翅飞远,无奈地对贺桃道:“小笨蛋,什么大鸟,那是一只白鹤。”
又走了半柱香,两座峭壁行程的夹缝被他们穿行而过。眼前果然豁然开朗,山色清脆,十里桃林映入眼帘。
翠竹搭建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远处瀑布如练似银,阳光照耀下,发出七彩的霞光。水流冲击到下面的水潭中,碧波荡漾。潭边平地上正停着几只洗羽的白鹤,雪白的羽,鲜红的冠,高足直立。听到动静,扑棱棱飞起来,越过水潭,飞到他们头顶盘旋。
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竹楼栏杆上坐着一位粉衣蹁跹的少女,长发和衣摆和风飘扬,动听的嗓音带着一点点惊讶与廊下清脆的风铃声一起灌入他耳中,“这位公子,你到底是从哪里闯进来的?”
“啊,父亲,这里真好看!”贺桃挣脱了崔浩的怀抱,跑向了水潭。崔浩被贺桃兴奋的声音惊醒,少女的身影淡去,他的眼神黯了一瞬。
众人本也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被贺桃叫嚷地回过神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都在想,传说中的仙台瑶池也不过如此了吧!
春风拂面,一串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崔浩寻声望去,目光停留在那串摇曳的铜铃铛上,铃铛下垂着一块木盘,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木牌上的字迹。但崔浩想起那块木牌上写的字,秀丽且有风骨,“容若桃李简一生,心若兰兮终不移。”他的心细微得痛起来,痛得手脚都在发抖。
崔浩将视线从那风铃上挪开,回头对崔琰道:“你们先去收拾屋子,我带殿下和小桃去见一位故人。”崔琰抱拳称是,带着其余护卫率先进了竹楼。
崔浩则带着贺桃和拓跋焘绕过水潭,一条长长的山阶暴露在眼前,那山阶沿着瀑布网上,看不到尽头。两人跟着他往上走,山阶大概已许久无人行走,长满了青苔,青苔上落了厚厚一层枯叶。瀑布暴起的水珠溅到人脸上,冰冰凉凉的舒服,拓跋焘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回头看到了山下的花雾,忍不住问:“先生,这山谷可有名字?”
崔浩背手往上,不知在想什么,随口答道:“嗯,有的,好像叫‘苍岩山’吧!”
贺桃扯着崔浩的衣摆跟着走,闻言不依道:“太难听了,这里这么好看,怎么能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崔浩不甚在意,“若是不喜欢,你们也可改个名字,此处尚且不为外人知。今日你们给它取个名字,后人指不定就以此为名了呢!”
拓跋焘点点头,看着远处山腰上连绵的一片粉,“先生,此处连绵的桃树实在壮观,叫苍岩山实在不打,应该叫桃花谷吧?”
贺桃喜道:“我喜欢桃花谷!”只要是跟桃花相关的,她好像都很喜欢。“这么多桃树,能做多少桃花糕?能吃多少桃子呀?”她一边想,一边砸吧了下嘴。拓跋焘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口舌生津,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崔浩停了半步,回头去忘山脚的桃林,轻轻道:“好,那就叫桃花谷吧!”这名字俗气是俗气了一点,但胜在应景,且能讨两个小孩子的欢心,也不错。
三人登顶,在下面看着山顶很是陡峭,真的爬上来,才发现山顶广阔,很是平缓。远处三间茅草屋,草屋外堆着几十个黑陶酒坛子。一男子嘴里衔着一根桃枝,正闲散地靠在一排酒坛子上晒太阳。见到来人,他终于支起了身子,伸出一只手在额头搭了下,大概是为了遮住刺目的阳光。
“三弟,你怎么来了?”他看了半晌,好像终于辨清了来人,一下子站起来,跃到了三人面前。
这人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灰扑扑一点也不讲究的布衫,领口微开,发冠束得有些松散,几缕头发丝还散乱挥舞着。但胜在面容白净,剑眉星目,胸宽腰挺,算是个英俊明朗的美男子。
崔浩拱手问候:“大哥别来无恙?”
那人笑道:“无恙无恙。”指着拓跋焘和贺桃道,“呦,你都两个崽子了?怪道我老了呢!”话是这样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老。
拓跋焘和贺桃看了来人都觉得十分亲切,心生好感,崔浩提醒两人,“叫玄清伯伯。”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道:“玄清伯伯好。”
玄清笑得豪放不羁,“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待会儿我去抓几只野鸡给你们炖汤喝。”玄清抱起贺桃看了看,对崔浩道,“这丫头倒是长得好,七分像你,三分随了兰妹妹。”
崔浩闻言脸色微变,但没反驳,只是指着拓跋焘道:“这是二弟的长子。”
“原来是二弟的孩子,我说怎么跟你不像呢!”玄清没感觉出来崔浩的变化,看了看拓跋焘,评判道,“是挺像二弟的,不过比二弟要英气些。好像不太像然妹妹,是然妹妹的孩子吗?”他想起了那个略显苍白的二弟,觉得自己的评价十分忠恳。
崔浩眸色微沉,随即笑起来,又是一派月朗风清。“自然是的,去年二哥和二嫂还生了个姑娘,听说极像二嫂的。大哥多年未出太行山,岂不知外头已是另一派光景啦!”
拓跋焘听他们聊了三言两语,就猜出来这二人与自己的父皇母后关系匪浅。他知道自己的母妃闺名“杜然”,明白玄清口中的“然妹妹”一定是自己的母妃。但贺桃却是崔浩的义女,而且他其实看不出来贺桃哪里与崔浩像,反正贺桃的娘亲跟崔浩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郭氏是不是闺名里有个“兰”字他是不大清楚的,也许玄清误会了什么也未可知。
他从没有听他的父皇母妃谈起过这些事,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但他想着大人们都没有将以前的事情主动讲给他听,自己该不该探听呢?
正纠结着,就听玄清道:“外头越来越乱了,倒不如在山中修行来得清净。我酿酒的技艺越发好了,难得有人作陪,待会儿我拆个两坛,咱们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崔浩道:“我与二哥商量过了,想将这两个孩子托付于你三年,不知大哥可愿收他二人为徒?”
玄清一边领着崔浩进自己的草屋,一边道:“拜师就不必了,担个师傅的名号,就得担师傅的责任,我闲散惯了,也不想管太行山之外的事。不过,把他们留在这里三年,你和二弟倒也罢了,难道两个弟妹也舍得?”
崔浩进了屋,随意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 “大哥不想管外头的事,我也不勉强,只是如今外面乱得很,我跟二哥都有顾不着他们的地方,让他们留在你这里,也不说让他们习得你的真传了,只要能保他们这三年平安,我和二哥也就心满意足了。”
玄清推辞道:“竹林七贤的后人世代隐居于此,到我们这一辈,只剩我与阮前辈两人了。我门中有严训,不得入世搅弄风云。这么多年,我也只能护这太行山中百姓安闲度日。阮前辈常年云游在外,将镇守此方的重任交托给我。我不出山多年,世间事早不晓得,能教他们的,实在有限。”
贺桃不耐烦听他二人闲话,一定要拉着拓跋焘在外面滚空酒坛子玩,拓跋焘一边跟她玩,一边却竖起耳朵听二人谈话。原来传说竹林七贤曾隐居于太行山中竟是真的,且他们竟然还留下了后人。
一坛封得好好的酒被贺桃撕开了封口,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贺桃好奇,趁着拓跋焘分神,扑过去抱酒坛子。但是力气太小,抱着酒坛子就站不稳,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坛子里的酒劈头盖脸浇了下来。贺桃脸上手上都是撒了的酒水,她伸出舌头去舔了舔,辣辣的,刚刚还不觉得委屈,一下就被这辣辣的口感刺激到,“哇”一声就哭了。
拓跋焘回神见她狼狈地坐在地上,头发衣服脸上手上都水光泠泠的,又想笑又无奈,跑过去拉她,“你怎么这么顽皮?可跌到哪里了没有?”他拉着酒气缭绕的小姑娘,被她身上浓郁的酒香熏得晕晕沉沉的。
屋里两人正相谈甚欢,听到外面的响动跑出来看,玄清立刻被贺桃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逗笑了,“这丫头真是有趣,我们还没喝上这桃花醉,她倒是喝饱了。也罢也罢,我一个人住这里也无趣,弄两个崽子来倒是热闹些了。”崔浩知他这是答应了先前的请求,心下满意,又看到贺桃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已春暖花开,但山里还是有些凉,贺桃弄湿了衣衫,崔浩便打算带贺桃回去换身衣服。玄清便说要去林子里打几只山鸡来给他们接风,让他们收拾好了再上来。
等三人去而复返,玄清的茅草屋果然已炊烟袅袅。走进屋子,一口大锅架在正中,锅下面烧着火,锅里正咕噜噜冒着热气。
玄清随意收拾了一块地方,摆了张矮桌,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人住,也不收拾,见谅见谅啊!”
崔浩看着这简陋的茅屋,想到第一次进这里的情景。那个春日六人围炉喝酒,卓然少年,如花美眷,终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忍不住问道:“你……还在等她?”
玄清显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闲散的神情突然有些收敛,“嗯,我相信她终有一天,会回来。”
守一方净土,等一人归来。
这可能是他下半生的指望了。玄清从桌上拿了两个碗,从铁锅里舀出两碗热汤,给贺桃和拓跋焘一人一碗。
“谢谢伯伯。”贺桃笑着双手接过,对着热气用力吸了吸鼻子,嗅了嗅那浓郁的鲜香。
玄清摸了摸贺桃的头,笑着说:“丫头,这可是野鸡汤,你娘以前最爱喝啦!”
贺桃有些诧异,娘亲还来这里喝过野鸡汤,她怎么不知道呢?但她此刻的感官都在那一晚香气扑鼻的鸡汤上,没工夫去研读玄清话里的意思,她吹了吹气,喝了一大口鸡汤,“好鲜!佛狸哥哥,你也喝!”
“嗯。”拓跋焘见她喝得开心,也食指大动,低头抿了一小口,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很好喝!”
“这孩子言行举止倒更像你,我记得二弟可不讲这些繁文缛节。”玄清笑着拍了拓跋焘后脑勺,教训道,“小孩子要大口吃饭,学什么不好,学那些酸书生的样子?你是东胡族后人,要有野性,不拘小节,知道吗?”
拓跋焘被玄清打得一愣,崔浩失笑道:“他是在外人面前讲究,等带他们几天你再瞧,你就知道,他骨子里的野性一点都没除。”
玄清拎起酒坛,灌了一口酒,“其实第一次见二弟的时候,他也是很沉闷的。我记得他那时候遇着点事,心情不好,独自游行到此。那时候他可猛,一口气跟我干了三坛桃花醉。”
“二哥遇上的可不是小事,那时刘贵嫔刚走,三弟哀伤过度,自持不住,惹怒了先帝,东宫之人才让他出去历练历练,顺便散散心。”丧母之痛,且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怎能不让人伤怀。
玄清叹气,“二弟是不容易,皇家那些破事,真是……”他说不下去了,举起酒坛子跟崔浩的酒碗碰了碰。
崔浩接了酒碗,与他的撞在一起,酒洒了一些扑到火簇上,火舌卷高了一些。他眸子里闪着的火焰,跳跃出别样的姿态。“都是为了天下太平,谁又容易呢?”
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直到贺桃与拓跋焘都睡去,两人才停下来。崔浩将两人抱到玄清的床上让他们并排躺下,然后拉了床被子给他们盖上。这一晚,他盯着贺桃看了许久许久,连她抖动的睫毛都仔仔细细看过。他大概知道,这样温馨的夜晚,怕不会再有了。
玄清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忍不住道:“真的值得吗?”
崔浩微微抬起头来,“大哥,有些事,总得有人去承担。她是我们的孩子,我相信她可以。”他忍不住摸了摸贺桃的小脸,温热绵软的小姑娘。
“你要承担这些重任,我管不了,这是你的事,你身上担着你的家族。可是,兰妹和小桃凭什么要跟你一起承担?”玄清白天的懒散尽数褪去,眼神有些凌厉。“兰妹性本疏懒,本该在此地平安度过一生,你却硬拉她入这浑浊人世,到头来,她落得什么下场?如今,你还想赔上你们女儿的一生?”
崔浩道:“先帝对我的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如今,魏国外有柔然虎视眈眈,凉、燕、宋、胡夏哪个不想分趁乱分一杯羹;内有开国功臣倚老卖老,鲜卑族与汉族又迟迟不能融合;后宫贵女众多,形势诡谲多变,然妹妹屡次被人暗害,这些事难道让二哥一人承担吗?二哥本性弱,若任由他主,魏国总有一日会倒的。”
“呵。”玄清冷笑,“知遇之恩,如果只为护大魏伫立于世,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崔浩道:“若大魏只自保,不阔土,终有一天,会被他国吞并。天下大势,本就如此,我欲伸大义于天下,有何不对?大哥本有经世奇才,却因一人甘愿困于此地,不见天日,何其可惜?若大哥能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指点一二,我们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捉襟见肘,无人可用。”
一场清谈,不欢而散。
玄清和崔浩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玄清生性狷傲不羁,如今挚爱已失,天下再无他留恋之意;崔浩恰恰与之相反,唯有天下是他挚爱,为此,可以牺牲千千万万人,包括他自己。
贺桃揉着眼睛坐起来的时,没看到崔浩,茅屋里只剩下喝酒的玄清,和发呆的拓跋焘。她见两人都不说话,忍不住问:“父亲呢?”
拓跋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玄清却道:“他昨夜就走了,不过山下竹楼里应该是留了人的,你们若是回去,自然有人照顾你们。”
听说崔浩已经离开了,贺桃眼眶一红,“父亲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这与她原先设想的出行不一样,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哭什么哭?没出息。”玄清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去拉她,“走,带你们玩去。”
贺桃坐着不动,眼泪却一颗颗往下掉,拓跋焘走过去,“玄清伯伯说山上有野果子,酸酸甜甜的,你不哭,我就带你去摘,好不好?”
“野果子?”贺桃闻言抽抽噎噎了一阵,渐渐止住了哭声,还好拓跋焘还陪着自己,“好,佛狸哥哥陪我去摘果子。”拓跋焘见她不哭了,弯腰捡了她的鞋子给她穿上。
玄清看得目瞪口呆,“好小子,这么小就知道疼惜小姑娘了?”拓跋焘耳尖红了红,不理他的调侃,径直拉着贺桃出门。玄清跟在后面喊,“哎哎,我说你们,没我领着,你们知道哪些野果子能吃?哪些不能吃?”
玄清领着二人来到一处崖壁,那涯壁陡峭光洁,无可落脚之处,但却爬满了绿色藤蔓。顶端一树浆果长得正好,圆圆的果子像一颗颗莹润饱满的红珍珠藏在碧绿的叶子里。
贺桃激动起来,拉着拓跋焘的衣袖,撒娇道:“佛狸哥哥,我要吃果子!”两人相处了一年多,拓跋焘很宠着她,她撒起娇来已经很是娴熟。
“嗯,就你嘴馋!”拓跋焘捏了捏贺桃的小鼻子,笑道,“在这儿等着,别过去,我去摘。”
玄清有心想试试拓跋焘的身手,笑道:“小子,那儿可不好摘,你行不行?”
拓跋焘虽然已经跟着崔浩学了不少功夫,但因为年纪小,轻功就还没学,不过他觉得跟树藤借一借力,应当是可以爬上去的。便道:“伯伯看着便是。”玄清一脸了然,心道,这孩子这股倔強倒和他父亲一个样。
拓跋焘走过去,挑了一根最长最粗的树藤缠在自己腰上,然后挑了一根最接近浆果树的藤蔓,双手交错用力,双脚蹬着石壁,一寸寸网上挪。
“佛狸哥哥,小心。”贺桃站在下面看着拓跋焘,眼睛眨都不敢眨。
拓跋焘倒仰着冲她笑了笑,“嗯,一会儿就好啦!你站远一些!”他快速折了四串果子,揣到怀里,然后抓着树藤的手,一点点放松,慢慢往下挪。
退到半道,刚想再送半截树藤,着力的石壁却因为太滑,双脚着力不稳,整个人往下坠了坠。拓跋焘一惊,双手抓紧了藤蔓,生生划开了手心的皮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克制着没让自己松手,重新摆正了姿势,慢慢往下,直到双脚落到了实处,才松开了手中的树藤。
玄清将他半空中的变故看得一清二楚,贺桃却不知道他已受了伤,见他安然落地,兴冲冲跑过去,“佛狸哥哥,快让我尝尝果子。”
拓跋焘将怀里的果子掏出来,递给贺桃,贺桃刚想去接,看到他血淋淋的掌心,吓了一跳,“佛狸哥哥受伤了!”
“无妨,不小心滑了下,你快尝尝果子,看酸不酸。”拓跋焘见她不接,就把摘了几颗鲜红的果子递到她嘴边。
贺桃“啪”一下将他手里的果子打掉,抓过他的双手,蛮横道:“我不要吃了,它们都害你流血了。”她小心翼翼地托着拓跋焘的手,低头轻轻吹起,“给你吹吹,娘亲说吹吹就不疼了。”她带着哭腔,一边说,一边往下掉金豆子。
拓跋焘心里一片柔软,热气呼到他掌心,好像真的被缓解了疼痛。“嗯,我不疼,你别哭。”他最见不得贺桃哭,看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就没来由觉得心疼。
玄清走过去,看了一眼他手心的伤势,笑道:“男孩子就得不怕疼,不怕苦,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说完他把手伸进自己的灰袍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了塞子道,“来,我给你上点药,你忍着点。这药效果好,就是会刺激伤口,稍微会有点疼。”
他刚撒了一点药粉到拓跋焘伤口上,拓跋焘就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可不算是“稍微有点疼”,简直比刚刚划开的时候还痛。贺桃眼泪还垂在睫毛上,见他抽痛,抬头看他道:“是不是很疼?”她可怜兮兮望着他,好像只要他说一个“疼”字,就又要大哭一场似的。
拓跋焘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道:“还好,不是很疼。”玄清见状,偷偷笑了一下,撒好药粉,又摸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子给他裹伤口。
“好小子,像我。”玄清拍了拍拓跋焘的肩,满怀豪情道,“咱们就要有为博美人一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精神。”
拓跋焘“呵呵”冷笑了两下,道:“玄清伯伯可真是性情中人,不知能让玄清伯伯赴汤蹈火的美人在何方?”
“这个……”玄清涩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捡了地上的两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丢进嘴里。果子不甜,直酸到他心里。他的眉毛都皱成一团,表情很是痛苦。“哎,酸死了,还没熟呢!我们过几天再来采过。”
说完,他呸呸往地上吐了吐被酸出来的口水,然后恢复如常。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脑后,闲散地往山下走,“我送你们下去,快跟上。”拓跋焘用受伤的手牵住贺桃,跟上他的脚步。
“她……”玄清走了半段路,突然发声,拓跋焘偏头去看他,见他的目光放得很远,好像很空洞。然后他一只手伸到胸前,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低声道,“我的美人,不在何方,只在我心里。”
“玄清伯伯……你……”拓跋焘虽跟玄清只相处了一天,但能感觉出来,他是个极洒脱的人,与他的父亲和先生都不同。这一天多来,总能看到他脸上荡漾着潇洒不羁的笑,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戏弄人。但他此刻的神情却好像有些落寞,而这落寞,却不是此时的拓跋焘能看懂的。
玄清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下,目光转到拓跋焘和贺桃交叠的手上,“曾经有一个人,送过我一句祝福的话。我想把这句话也送给你……”他此刻的眉眼竟显得十分温润,眼底有细碎的光,像装着揉碎了的星星,没等拓跋焘问,他就接着道,“愿你,历经万里山河,归来仍是少年。”
拓跋焘不是很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直觉却喜欢这个祝愿,或许玄清只是希望他永远怀有赤子之心吧!但那个能送他这句祝愿的人,可能与他有另外一个故事,或许,正是藏在他心里的美人。
三人回到山下,崔琰见他们回来了,立刻迎出来,“劳烦先生送殿下和小主子回来了,本该我去接的。”
玄清笑道:“早起散散步,顺便把这两个小崽子送下来。”他指了指贺桃道,“起来到现在哭了两场,什么都没吃,你给她整点吃的,别饿瘦了,你们主人怪我照顾不周。”
崔琰摆出请的手势,对玄清道:“楼里备了早膳,先生也进来用些吧!”
玄清也不客气,走在前面道:“成,那我就沾沾光,蹭顿饭。”
崔琰一边带路,一边道:“先生哪里话!我们主人早交代过的,以后咱们一切都听先生的,已给先生准备了一间房,先生若不嫌弃,往后就住这里吧!一应吃用都全,几个兄弟厨艺都不错。”
玄清哈哈一笑,道:“住就算了,我住不惯你们这么雅致的竹楼小院,还是住我的山顶茅草屋去。有厨子倒不错,以后可以常来蹭饭。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好些年没邻居了,难得这里又住了人,甚好,甚好。”
三人用了早饭,崔琰便开始指导贺桃和拓跋焘练功,玄清嚼着根桃枝靠在廊下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含糊不清道:“我说崔琰,你这教法不对。”
崔琰愣了一下,知道玄清的武功高深莫测,于是虚心受教:“先生有何赐教?”
玄清将含在嘴里的桃枝吐了出来,“首先,他二人一男一女,你却教他们一模一样的功法,这就错了。男的和女的能一样吗?你家主子跟你家主母平日做的事情一样吗?男主外女主内,你没听过?”
崔琰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心说自己没娶媳妇儿,还真不知道男主外女主内。后来又觉得他说得没道理,他们主母又不用学功夫,做的是管家理事的活计,跟贺桃能一样吗?
“男子阳气盛,女子阴气盛。需知道,采阴补阳,采阳补阴……”
听玄清说得越来越没边了,崔琰忍不住打断道:“先生,男女之别,跟练功到底有什么关系?”还能扯上采阴补阳,那恐怕是邪术吧?
“啊?”玄清被他打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骂道,“笨蛋。你都不会总结,我的意思是,男女体质不同,你应该找到他们各自的长处,然后针对他们的长处,给他们定制适合自己的功法。将她们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这样说,你懂不懂?”
崔琰抓了抓头发,为难道:“懂是懂,但是,我就会这一种功法,我就只能把我会的都教给殿下和小主子呀!我家主人也让我倾囊相授……我……”在他看来,练功这种事,只有身体够结实,然后勤学苦练,总有一天能成事。
玄清嫌弃道:“一边待着去,看我教。”崔琰只好退到一边,玄清走到一棵桃树下,折了一根长树枝,对拓跋焘道,“臭小子,我先练一套剑法给你看,你看好了。”说完,他转了一下手中的树枝,以树枝为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他挥剑的时候神采越发飞扬,仿佛是个充满朝气的少年,柔软的树枝在他手中却变得十分刚硬。挥出的时候破空而来的劲气竟能将落下来的树叶一劈两半,拓跋焘、崔琰、贺桃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舞了一套十分凌厉的剑法,剑招不华丽,变幻也简单,一套不过十招,但招招都很实用,无一处虚发。
刺出最后一剑,他收势立于原地,长出一口气,对拓跋焘道,“记住,男人的剑,用不着花里胡哨的东西,要拿出你男人的气势来。剑可杀人,剑气亦可杀人。”
随后,他给贺桃练了一套剑法,与先前那十招完全不同。这一套剑法足有三十多招,且招招都能随意拆换,剑气并不强劲,动作却比先前快了不止一倍。那桃枝本就柔软,在他手上舞得仿佛一根软鞭,看的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更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祭出杀招。而他的身子也十分灵活,动作优美,明明舞剑的还是那个穿着灰扑扑袍子的男子,远远望去却像是一位翩翩起舞的美人。
“哇,玄清伯伯好美好美。”贺桃忍不住拍手叫好。
玄清收势飞跃到她面前,用桃枝轻浮地挑了挑贺桃肉嘟嘟的下巴,眨眨眼睛道:“女孩子,不管做什么,第一要义是‘美’,打架也不例外。你打得漂亮,对方可能就先输了一半。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能被美人暴揍一顿,也是件不错的谈资。”
玄清对贺桃抛了个媚眼,道:“这第二要义便是‘柔’,女子与男子比力气是不行的。你要懂得以柔克刚,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俗话说的好‘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改天我让你那有本事的爹,给你弄把配你的剑来,你就晓得如何运用了。”
贺桃被他那些“柔呀美呀”逗得咯咯直笑,拓跋焘见他这么大人了,言行举止如此轻浮,且轻薄的对象还是小贺桃,当即不乐意了,冷脸道:“玄清伯伯,长辈要以身作则,你这样的行径,岂是君子所为?”
玄清轻嗤,丢了那根桃枝,一手架在拓跋焘肩膀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下去,不以为意道:“我告诉你,与其做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如做个敢爱敢恨的真小人。你看你家师傅,十足是个正人君子吧?可我告诉你,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哄到的女孩子,不比我少。”更何况,他看着是个轻浮浪子,但都守身如玉十几年了。而那个世人眼中的君子雅士,却到处留情,谁优谁劣,还真的是很难说。
拓跋焘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沉稳的表情一寸寸裂开,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你你……”了几下,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贺桃却对刚才的剑法十分欢喜,对他方才的言论也十分赞同,小女孩总是喜欢美好的东西,“玄清伯伯教我,小桃要一直美美的。”
“哈哈,有志气。”玄清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补道,“曾经一个人对我说,所谓‘如花美眷’这一生都只需负责美,外头那些打打杀杀抢地盘的事,就应该留给男人去解决。”他看了看贺桃清秀的五官,赞赏道,“我这辈子阅美无数,敢断言,你在美这一路上,应该是十分容易的。只要你不是真的想不开,学男人们去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很希望贺桃能将他这句话听进去,但他知道,此时的二人并不能理会他话中的深意。
白云苍狗,朝露瞬息。三年的时光,疏忽流逝。
青衣少女立在竹楼前,长发被一根丝带高高扎起,飞扬在空中。她的眉毛微微挑起,神情有些娇蛮,“要么带我一起去,要么我们两个都留下,你们要带走佛狸哥哥,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应不答应。”说完她手摸到腰间一抽,银光闪过,手中赫然一柄利剑。
那剑原本绕在她腰上,看着不过一条精致些的银腰带。如今拿在手里,剑刃已经笔直,瞧着十分锋利。正是崔浩给贺桃打造的佩剑,名曰“绕指柔”。
崔琰并不想跟自家少主起冲突,只好道:“姑娘,这是主人的意思,陛下急召皇长子殿下回宫,定有急事,您不能再耽搁殿下了。”
长身玉立的少年从贺桃身后转出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小桃,别这样,有话好说。”
贺桃憋着气不理他,直视崔琰,她质问道:“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三年了,他从那夜不告而别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曾经想过无数次那张温润的脸,期待过,盼望过,最后都只换来失望。也听说郭氏三年内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她就想,原来她就是人家偶然生了恻隐之心,收养的义女而已。现在人家有了嫡子,当然就不在意她这个没半分血缘关系,还有点来历不明的女儿了。她本卑微如草芥,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直到,他们要将这三年来一直陪着自己的少年也从身边夺走,她才觉得她压抑的愤怒,已呼之欲出。
崔琰垂眸,“姑娘,您暂时还不能出谷,主人自有其他安排。”
贺桃抱拳拱了拱手,道:“那师傅,贺桃今日就要得罪了。”说完,一剑刺出,铮铮有声,气势凌厉。
“绕指柔”的剑刃十分锋利,说是削铁如泥也不为过,崔琰见贺桃逼得紧,连忙跃身退开数步。其余护卫也四散开去,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对自己的少主出手。
三年时光,贺桃已将玄清所教的剑法融会贯通,三十多招剑法,互相转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套原就精妙的剑法,生生被她演练变幻出了上百个剑招,且真得如了玄清的意,做得十分漂亮。如今又有了趁手的兵刃,更是势不可挡。但她到底与崔琰有着几份师徒之义,所以只是与崔琰缠斗,却并无杀心。
崔琰自然也看出来了,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沉,今日不出谷,就又得多耽搁一日。他心知不可再耗下去,寻了个间隙,运起一掌,轻轻拍在贺桃肩头。贺桃手一抖,力道去了大半,她冷眼看着对方,“崔琰,你当真要与我为难?”
虽然崔琰一直尊她为少主,但贺桃却一直记得自己的启蒙功法就是来自崔琰,而且这三年竹楼的生活起居都是他在照料,所以她一般都是软着嗓子喊崔琰“师傅”。此刻直呼其名,可见是真的动了气。
崔琰退后几步,抱拳单膝跪地,“属下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少主恕罪。”
贺桃不听,再次运气,挥剑向崔琰削去。这次崔琰却不避不闪,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这是要以命相赌了,贺桃蹙眉,终究是下不了杀手。正欲收剑,却听“当”得一声,方才还是坚硬笔直的剑刃已被震回柔软的状态,拓跋焘提着未出鞘的剑站在旁边,竟是驱力将贺桃的剑势挡住了。
贺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要丢下我,跟他们走?”拓跋焘无论是内力还是剑术都在她之上,可是,这三年,哪次切磋他不是让着自己?今日,剑虽没出鞘,但他的态度却已经十分明确了。
拓跋焘垂眸不敢看贺桃,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红,“我会尽快回来的,如果回不来,我就派人来接你。”
他早几天前就收到了让他回宫的旨意,知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他的父皇和母妃都过得不如意。但他迟迟没敢跟贺桃提离开,因为他知道,崔浩还不允许贺桃出去。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无力将贺桃护在身边,还不如将她留在这世外桃源来得安全惬意。
他想得很明白,等他回去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有了护持一方的能力,再来接贺桃。之前没能讨得贺桃做他的陪读,这次他要想尽办法把贺桃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想得清楚是一回事,真的要开口与她暂时分别,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一想到可能要跟贺桃分开很久,他就觉得心里压了块大石头,让他喘不过起来。
“不用,你走吧!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贺桃将剑缠回自己腰上,转身就走。
拓跋焘叹了口气,对崔琰道:“走吧!”
“是。”崔琰跟在他身后,招呼其余几人跟上。“姑娘这次怕是真恼了我们了。”
拓跋焘道:“她大概要恨死我了。”小姑娘的脾气他早摸透了,爱哭哭啼啼,撒泼耍横。但也好哄,说两句好话,或者给点零嘴,她就能笑逐颜开。惹了她最狠的一次,她也就一天没理自己,但后来他去山上抓了只雪白滚圆的野兔子给她玩,她也就跟他和好了。
像今日这样不吵不闹,转身就走,说明她是真气到心里头了。
一行人如来时一样,行装轻简,走入了那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峡缝。贺桃慢慢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下,她怀里抱了一个雪白的毛团,手轻轻抚在毛团背上。玄清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跃身坐到了栏杆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陪我坐坐吗?”
贺桃平时是很多话的,此刻却没有言语,单手在栏杆上一撑,身子轻飘飘落到了栏杆上,雪白的毛团窝在她膝上。
玄清看了那兔子一眼,道:“我也这样目送过一个人,算算,她走了有十五年了。”
他没再说下去,贺桃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走了?”
“不知道,她说她不属于这里,她的家乡,还有许多家人和朋友等着她回去。”玄清又把双手挽在脑后撑着,微风吹过,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栏杆,“哎,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跟她走。”反正在这里,他其实也没什么牵挂了。
贺桃见他晃悠,伸手扶了他一把,扶完就后悔了,这个人怎么会坐不稳。她收回手,问:“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走?”虽然他没有说,那个离开的人是男是女,但直觉告诉他,这些年,玄清挂在口中的美人,就是她。
“那时候我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你知道,我是不太能离开太行山的。”但是,师训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他当时能果断一些,可能也就真的走了。“或许,是因为她没表现地希望我跟她走吧!她如果表现出来,哪怕是一点点,我可能也会义无反顾跟她走了。”可是她没有,一点点都没有,很洒脱地给了他一个背影,让他记了十五年。
贺桃顺毛的手顿了顿,淡淡道:“或许他们没想过,他们所谓的对我们好,对我们来说却不是,真的好。”
“嗯。”玄清应了这一句,转头去看她,婴儿肥已经褪去,入眼的是少女清丽的侧脸。他清楚地知道,这天以后,那个爱撒娇,爱哭鼻子的小姑娘,不在了。
贺桃曾经有过最短暂快乐的三年,也拥有过最漫长黑暗的三年。当雪白的毛团,在她面前被鲜血染透的时候;当她亲手挖坑,将那软软的一团,埋进土里的时候,她所有的怜悯之心都消失了。
“执念会让你软弱,你不该这么喜欢一样东西。”“这是你的使命,本该如此。”“站起来,怕死,你就真的会死。”冷漠无情的话,没有温度的目光,把她催生成了现在无情无欲的模样。
她一身黑衣,蹬着鹿皮小靴的脚稳稳落在树冠上。随即,脚尖微动,手中长剑微转,银光如练。祭出最后一剑,柔软灵动的身体在半空一转,“绕指柔”顺势缠上了她的腰。一圈绕过,剑尖正好扣进剑柄末端,又恢复成一条银腰带。
馨琪儿和阿琪尔原本站得远远地看贺桃练剑,此刻见她收势才敢走上前来,一个递茶,一个递帕子,“姑娘,可要吃点点心?厨上还热着桃花糕呢!”
贺桃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抬起头,一张素脸,却秀美绝俗。她目光带着微微的寒意,馨琪儿和阿琪尔忍不住瑟了一下,记忆中的小姑娘,并不是这样冷漠不易亲近的。她抬眸,清冷的目光滑过馨琪儿和阿琪尔,最后落到院门处。不知何时,门口多了个锦衣玉冠的少年。
馨琪儿和阿琪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一惊,忙走过去行礼,“参见殿下。”
拓跋焘示意她们退下,馨琪儿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拉着阿琪尔退了出去。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望向黑衣少女。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呼吸都被刻意放轻了,深怕她再次从他面前消失。贺桃也静静看着他,神情很淡,凉凉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放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拓跋焘缓步走进院子,短短的距离,他却走得忐忑。贺桃的目光太寒冷,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刚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见贺桃行了一个恭敬规矩的礼,“贺桃,参见殿下。”
她何时这样守规矩过?拓跋焘心下一沉,三年的鸿沟,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小桃……”他艰难地叫出这个名字,想伸手去拉她,贺桃却退后了数步。他涩声道,“我今早才接到你回来的消息,散了朝,就来这里了。我让崔琰给你带信,你都没回,可是还在怨我?”
贺桃低头看着脚尖,淡淡道:“贺桃不敢。”
“你……”拓跋焘气闷,驱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能不能不这么对我说话?”这些年,他写的信一封一封送,说了多少低声下气求饶的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贺桃挣了挣,可他握得太紧,根本挣脱不开。她微眯了眼,看着他道:“殿下,你想让我怎么说话才满意?”
拓跋焘的手收得更紧了,贺桃“嘶”了一声,眉头皱了皱。他立刻烫到似的松了手,“我弄疼你了?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跟我生分了。”
贺桃转了转手腕,挑唇轻笑了一下,依稀有儿时的娇俏,“佛狸哥哥,我马上就要走了。”
原本听到贺桃叫他“佛狸哥哥”,他心中一喜。听到她后半句,一颗还没热起来的心,又被浸回冰水里。他急道:“你要去哪儿?你不是才回来?”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有资格自己选择了?
拓跋焘却以为她还在置气,解释道:“你别闹别扭,我真的是逼不得已。三年前,父皇以皇后之礼迎娶了姚贵嫔,下诏让我回来观礼。我母妃身子又不太好,我怕我顾不过来。把你留在谷里,有玄清伯伯护着,你还能安全一些。是我太没用了,没能早点接你回来。”这些年,他忙着各种事,每天只睡三四个时辰,一天他都不敢懈怠。他就是想早日变强,能安安心心将她接回来护着。
看着拓跋焘炙热的眼神,贺桃没敢告诉他,她其实早就没留在桃花谷了。他写的那些信,她一封都没收到。还有那些,一看就用了心的小玩意儿,都被人锁在了她昔日放礼物的大箱子里,直到昨天她回来,那些东西才得以重见光明。
贺桃道:“我没跟你闹脾气,我是真的要离开一阵子,父亲要把我送到南方去求学。”
拓跋焘问:“为什么?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事。”
贺桃笑,心想,他怎么会告诉你呢!他把我丢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私自扣押了你的信件,不是也不敢告诉你吗?“能去南方看看也挺好的,我想去。”
馨琪儿端了一个碗,踌躇着在门口探看,贺桃看了她一眼,道:“拿过来吧!”
馨琪儿端着碗进来,拓跋焘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走进一看,碗里装着黑黑的药汁。刚刚想问什么已经忘记了,只急道:“这是什么药?你病了?”
贺桃接过,仰头灌了下去,将空碗递还给馨琪儿,“喝完了,你去回禀吧!”馨琪儿脸色一僵,施了个礼,乖乖退了出去。
拓跋焘更急了,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去探她的脉门。但他并不懂医术,也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追问:“你刚刚喝的什么药?要是身子不适,我派太医来给你瞧瞧。”
贺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甚在意道:“父亲特意配了给我补身子的药,我长得太慢了,他心急。”
拓跋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但见她身段纤细窈窕,亭亭玉立,已有别人十三四岁少女的风姿,双颊顿时滚烫。这……这药,果然大补?他没来得及从尴尬中抽出来,贺桃却突然扑向他。拓跋焘被她扑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了,怀里却多了个柔软的身体。
他只觉得浑身都被火烧着,双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贺桃把脸埋到他怀里,轻轻吸气,还是记忆里淡淡的杜衡香。“小桃……你怎么了?”他哑着嗓子,困难地问出这句话。
“没事,就是很久没见佛狸哥哥了,想抱一抱。”她抬起头来,眼中是促狭的笑意,“殿下,我这不算以下犯上吧?”
拓跋焘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吐出两个字,“不算。”
怀抱还是这样温暖,让人留恋,笑容阳光得有些刺眼,贺桃心里突然有些泛酸,又把脸埋回他怀里。回想起来那一封封诚恳求饶的信,一句句关怀备至的话,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她就想回到小时候,痛痛快快哭一场。
拓跋焘觉得胸口有些湿,心下一惊,刚想掰起她的脑袋去看。贺桃却已经抬起头来,扬了扬下巴,“那药太苦了,我真不想喝。”
拓跋焘蹙眉,看着她脸上莹莹的泪痕,忍不住道:“你……你这样就挺好的。还要补什么?不然改日我让太医给你配成药丸吃,就不苦了。”
“好,佛狸哥哥对我最好了。”她偏了头,对他笑了一下,仿佛这三年的距离都刹那间缩短了。
他们坐在亭子的台阶上,拓跋焘抽剑,刷刷在地上化了一匹高傲的狼,他指着道:“还记吗?在这里……我们的秘密图案……”
“嗯。”贺桃捡了根树枝,在狼旁边画了一朵花,“比那时候画的像多了。”她顿了顿,到,“这次我会给你回信的。”她轻轻吹了口哨,一只黑色的鹩哥无声无息落到她肩头,她弹了下它的鸟喙,“让它送信。”
拓跋焘觉得惊奇,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毛,那鹩哥竟然不怕生,轻轻去啄他的手,“你训的?看来,这三年,玄清伯伯又教了你不少东西。”
贺桃轻轻道:“不是他教的。”但是她没说,这是谁教的。“我去南方看看,将看到的风景都说与你。”
拓跋焘道:“一定要去吗?”他现在已有了一些自己的势力,保护她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有很多事,我们不想做,可却一定要去做。”贺桃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这个,佛狸哥哥应该比我清楚吧?但是,哪怕天命已定,我也想想在这世间自由自在走一遭。听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风景绮丽,有许多奇珍异兽,正好可去见识见识。”
拓跋焘突然想起崔浩说的“她是你的命定之人”,他落寞地想,或许,贺桃并不是心甘情愿做他命定之人的吧?
他想说,不要去,不想做的事你可以不做,有我护着你。但他没有这样说,只是问她:“要去多久?”
贺桃坦率道:“不知道,得看他想让我去多久。”
拓跋焘自然听懂了贺桃口中的“他”是哪个,神色有些复杂。他的师傅,对他是极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在贺桃的事情上,尤为固执。“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试试……”
“不,我要去。”她想,最黑暗肮脏的地方她都待了三年了,还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呢?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问,“佛狸哥哥,你还没杀过人吧?”
拓跋焘被她问得一怔,反问道:“什么意思?你杀过?”
“没有,贺桃没有。”她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有点勉强。她靠在他身上,轻轻声,“佛狸哥哥,你信我,贺桃不会杀人。”
拓跋焘摸着她的头,十分珍惜她此刻的亲近,此刻的贺桃好像有些无助,“我当然信,小桃怎么会杀人呢!”点点粉色落到他们的头上,衣服上,今年的桃花又开了,却无人抬头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