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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4) ...

  •   第二日,天朗气清,拓跋焘早早候在太极殿东堂门口,等着大臣们下朝。
      等了近一刻钟,朝臣们陆陆续续从东堂出来,崔浩慢悠悠走在最后。有几个大臣与他关系颇好,经过他时都要与他谈笑了几句,而他脸上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过分讨好也不太过敷衍。
      “改日去醉仙居请伯渊兄喝酒,一定不能推脱啊!”两个武将与崔浩闲话了几句,约了下次把酒言欢才满意地走了。拓跋焘等人差不多都走远,才从后面跟上去。
      崔浩早察觉了,“殿下可是又要坐微臣的马车出宫?”
      拓跋焘嘻嘻笑道:“先生神机妙算,我正有此意。”
      崔浩看了他一眼,心道,几乎每日都要来这么一出,还需要算吗?“陛下和娘娘不是没给殿下派车马,殿下每次都蹭微臣的车,是何意?”崔浩对他总是喜欢钻自己的车出行的事颇为不解。
      “父皇和母妃疼我,我知道。但我就是去先生府上而已,每次都跟一堆人,搞得和游街一样做什么?”拓跋焘笑得一脸讨好,“再者,我这也是替先生考虑呀!我带着宫人去先生府上,搅得府上都不得安宁。先生不是说,学生尚需勤学刻苦,不能太过骄奢,只求享乐是学不好的吗?”
      “殿下的道理掰扯得越发好了。”两个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出了宫门。拓跋焘自觉地走向了停在一边的青幔马车,崔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理他,随后也钻进了马车。
      阿忠看两人坐定,刚想崔动马车,就听后面一人道:“等等,殿下等等。”
      拓跋焘听出是自己宫里的小黄门的声音,掀帘探头去看,果见一人捧着一瓶子红梅疾步赶来。他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那小黄门已经到了马车边,“殿下,青秋姐姐说,您落了红梅和蜀锦了,让奴才给您送来。”
      “贺兰蒙田,这趟辛苦你了,我今日也没带什么东西,回头赏好东西给你。”拓跋焘接过他递过来的一瓶子插好的红梅和一个布包,“你回吧!替我给青秋姐姐道声谢。”
      贺兰蒙田抬手擦了擦汗,露出一张讨喜的脸,笑着道:“殿下言重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就怕赶不上,大人的车驾若是真走了,奴婢没有宫牌,可出不去呢!”
      拓跋焘转头,对崔浩道:“母妃昨日闲着无事,插了几瓶子花,这一瓶子最满意,让我带去给夫人的。还有两匹锦缎,我看着花样喜庆,特地讨来给小桃做衣裳,结果早起性急忙慌的,都给落了。他不送来,我都记不得了。”说完又对侯在外面的贺兰蒙田道,“你快回吧!我们也要走了。”
      “恭送殿下。”贺兰蒙田乖巧得笑了笑,行了个礼。阿忠见没事了,又拉起缰绳甩了甩,重新驱动了马车。
      崔浩靠在垫子上,看了看那颤颤的一簇红,“娘娘有心了,殿下今日回去,一定替我谢过娘娘。”停顿了片刻,又补道,“微臣与殿下说过,贺桃之事,不可对外人道,殿下没忘吧?”
      拓跋焘点了点头,“没忘,我没与母妃说什么,只是说是替府上的侍女姐姐讨要的。”
      他想起讨要锦缎时青冬的调笑,“也不晓得崔大人府上住着怎样的仙娥,殿下竟惦记着赏人锦缎呢!若是殿下喜欢,不如跟崔大人讨来做随身侍女,也好日夜陪伴殿下。”他的脸就火烧火燎地红起来,惹得杜衡宫一众宫娥都笑弯了腰。

      两人到桃园时,崔府的护卫头领崔琰正在教贺桃一些基本的拳脚功夫。

      贺桃今日穿着贴身短衣,长裤革靴,小小的人儿瞧着却甚精神。白胖的小手紧捏成拳,出拳踢腿都能让自己胖乎乎的小身子摇晃上好一阵,那模样真是可爱又滑稽。见到崔浩和拓跋焘,眼睛亮了亮,但却没有急着扑过来,仍是努力比划动作,还兴奋地冲着二人道:“父亲、殿下,看我会打拳了!”

      拓跋焘和崔浩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拓跋焘忍不住哈哈大笑,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从那样过来的。崔琰走过来,抱拳行礼,道:“小姐的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但到底小了些,没长开呢!”
      拓跋焘惊讶了一瞬,没想到小巧绵软的白面馒头也能被评为“骨骼清奇”。贺桃虽然逃亡了一阵,但应该是被照顾得很好,因此有些婴儿肥,拓跋焘看着她胖乎乎的小身子,心道:真能摸到骨头?正在怀疑,却听崔浩对崔琰道:“你辛苦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我教她些别的吐纳功法,身子未长开也无妨,你往后还按你的教,其余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是。”崔琰闻言,又一次抱拳行礼,然后便飞身离开了。

      见崔琰走了,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个,拓跋焘立刻又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对贺桃招手道:“小桃,你快过来,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贺桃忙迈开小短腿,乐颠颠跑过去,“殿下给小桃带什么啦?”她好奇地看向拓跋焘,满含期待。
      拓跋焘一乐,解开提着的大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方锦缎。一方赤红团花锦,一方靛蓝雨丝锦,两匹都是色调鲜艳,织纹精美,看得贺桃目不转睛,“好漂亮的布呀!”她说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感光滑,摸着自然舒服。

      崔浩笑道:“那是贵嫔娘娘和殿下给你的赏赐,回头我让人裁了给你做两身鲜亮的衣裳,你还不快向殿下谢恩。”

      贺桃立刻规规矩矩跪下行了礼,脆声道:“谢贵嫔娘娘、殿下赏赐。”谢完又补道,“小桃很喜欢。”

      拓跋焘见才分开了一日,贺桃行为举止已十分规矩,有些吃惊又有些失落。一面觉得贺桃实在是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一方面又觉得她这样,总有一日要与自己生分了,心里不免怅然。
      他一边去扶贺桃,一边随意问崔浩:“先生为何要小桃一个女孩家学功夫?而且她还这么小。”想到宫里头那个被宠得没边了的拓跋媛,对比眼前可爱的小粉团子,他就觉得心疼。

      崔浩看了二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拉过贺桃,道:“微臣与殿下说过,小桃是殿下的命定之人。卦象显示,她能替殿下完成殿下不可做之事,日后能助陛下成就大业。所以,她从今日起便要学很多东西,殿下学的,她得学;殿下不方便学的,她也得学。”他看着贺桃,目光中满是期许。

      拓跋焘闻言一怔,“这……对她来说,是否严苛了些?”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命定之人,是这样弱小无助的团子,这明明是需要自己保护和疼惜的人呀?
      宫里头那两个被千娇万宠着的皇妹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就不比较了,哪怕是杜衡宫的女子,也没有舞枪弄棒的。他的母妃,总是柔弱绵软,笑容很温和,闲来侍弄花草,或者做些针线活。所以他没法想象,一个小女孩,竟然需要学这么多东西。

      “殿下,不要小看她,微臣敢断言,她会成为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剑,无往不利。”崔浩唇边含着三分笑意,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看得拓跋焘不由心惊。他想说,不需要贺桃成为自己手中的剑,但却没敢说出口。

      接下来半日,崔浩教了贺桃最简单的吐息之法,让她盘腿练气。然后亲自给拓跋焘讲解了几章《易经》,又讲了些兵法战术。讲完回头去看贺桃,见她已经盘着腿,歪歪斜斜得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崔浩见她闭着眼睛憨睡,忍不住摇头叹息。正好馨琪儿捧了去燥的甜汤来,崔浩故意提高声音对拓跋焘道:“殿下,今日的甜汤熬得甚好,里面加了好几样果子,殿下来一碗尝尝?”
      一旁的贺桃立刻惊醒过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嚷嚷道:“什么甜汤?快给小桃儿来一碗。”馨琪儿噗嗤一声笑了,无奈地看着贺桃,盛了一碗先端给了拓跋焘。
      拓跋焘接过,又递给崔浩,“请先生先用。”崔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拓跋焘便含笑对醒了的贺桃道,“来,小桃儿先用。”
      贺桃揉着盘麻了的腿,歪歪扭扭走过去,挨着拓跋焘坐下,双手捧过小碗,笑容甜甜地对拓跋焘道:“谢谢殿下。”说完也不用汤匙,双手捧起碗,递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甜腻的汤汁沾在她嘴角边,她笑容灿烂,“这也太好喝了吧!”
      崔浩无奈,掏出帕子耐心地给她擦了擦嘴角,“让你打坐你靠着柱子就睡了,一说吃,你就不瞌睡了?昨天刚答应了要好好学的,第一日就不作数了?”
      崔浩嘴里数落着她,语气却满是宠溺,贺桃听出了他不是真生气,调皮地一吐舌头,“喝完甜汤我一定加倍努力,父亲不要生气。”说着就去抱他的胳膊撒娇,看到他手里的帕子,愣了愣,奇怪道,“父亲,你这帕子,跟我娘亲素日用的,好像。娘亲也总爱在帕子的一角绣一朵桃花。”那是一方很普通的白色帕子,料子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大概是被洗过很多回,已经有些发皱,颜色也有点陈旧。除了角落有一朵很小的粉色桃花,别无装饰。怎么看,这样一块手帕,都不应该出现在崔浩这样出尘的人物手上。
      崔浩捏着帕子的手微不可查得抖了一下,随即将帕子四四方方叠好,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笑道:“是吗?那可真巧。”
      贺桃和拓跋焘都没有将这个细节放在心里,趁着休息的间隙,崔浩没有拘束他们,两人就自觉地凑一起玩耍去了。

      崔浩见贺桃玩得越发大胆,都快扑到拓跋焘怀里去了,怕她被打回原形,就让馨琪儿取了琵琶来,打算开始教贺桃谈琵琶。馨琪儿将琵琶递给崔浩,崔浩接过,手掌轻轻抚过,指尖在思弦之间飞动。左手捺、带、擞忙而不乱,右手时而弹挑,时而剔抚,交而不杂。

      “小桃,过来。”崔浩试准了音,招手示意那边快玩疯了的贺桃。

      贺桃与拓跋焘玩躲猫猫的游戏,玩得两颊红扑扑的,她气喘吁吁跑到崔浩面前,“父亲,你叫我呢?”

      崔浩见她鬓发微乱,雪白的额头上泛着一层水光,已经玩出了汗,有些无奈,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你不是要学谈琵琶吗?我先教你基本的手法。”说着,他将贺桃揽到怀里,将琵琶塞到贺桃怀中。

      贺桃虽然对这琵琶很熟悉,以前娘亲不会唱歌哄她睡觉,总是谈琵琶给她听。但自己从没这么近的看过这琵琶,娘亲似乎很珍视这琵琶,怕被她玩坏,所以很少让她摸的。她们居住的草屋,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但这琵琶却被最精美的绢布包裹着,放在一个雕刻精美的黑木箱里,好像是她们最值钱的宝贝。现在,这琵琶果然成了她娘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果然是她最值钱的宝贝了。

      所以此刻贺桃抱着这几乎跟自己的半个身子差不多大的琵琶,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她不敢下手去拨弄,怕自己学不会,弹不好。崔浩却随意地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按了上去。
      “左手要这么捏,不能太僵硬。右手要也放松,不要太过刻意。”他很耐心得手把手指导着,身上是清冽的松柏的味道,时不时钻到贺桃鼻子里。那种很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她总觉得,这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的味道。
      贺桃直接道:“父亲,您身上真香,很好闻。”
      崔浩愣了一下,下意识去垂头去嗅了嗅自己肩头的味道,他是从不让人给自己的衣衫熏香的,雪院里郭氏偶尔会让下人焚香,但他白天很少待在屋子里,所以不大可能沾上什么香味。果然他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看到贺桃好奇的小眼神,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胡说,哪有什么香味?”
      贺桃坚持道:“有的,真的很香啊!”她急于找人证明自己,对拓跋焘道,“哥哥,您来说说,父亲身上是不是很香?”
      拓跋焘比她懂事许多,自然不会真得扑过去闻一闻然后再支持她的言论,只好道:“先生常待在林间草丛打坐修行,想来是沾染上的草木香吧!”
      贺桃埋头到崔浩怀里拱了拱,恍然大悟,“嗯,哥哥说得对,是大松树的味道。”难怪她总是觉得这个人亲切熟悉,大概是因为她以前常常跑到山上去耍,总爱躺在那棵大松树下睡觉吧!

      半天很快过去,贺桃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学琵琶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弹不出什么好听的声音,但手法却很像模像样了。拓跋焘也把那几句“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背得滚瓜烂熟,虽然他现在还是不太理解其中奥妙,但崔浩让他记住,总不会是在难为他,他知道肯定有一日会用得上。

      崔浩见他二人都有些疲累,看着已近午膳时分,遍吩咐下人在暖阁里摆饭。贺桃欢呼着从崔浩怀里跳起来,主动去拉拓跋焘的手,“殿下,我们吃饭去。”她趴到拓跋焘旁边,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馨琪儿姐姐早上偷偷告诉我,午膳有鸡腿。”她声音故意压低,嗓音有人软糯的沙哑,仿佛在跟他分享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耳边的温度直传到拓跋焘心里,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熨帖,“好,等下,我的鸡腿,让给你。”他学着贺桃的样子,在她耳边说。
      贺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亮,小手攀上他的肩,对准他的侧脸,吧唧就亲了一口。拓跋焘被她亲地愣住,就听她笑容灿烂道:“谢谢殿下,殿下,你对小桃真的太好了。”

      这这这……拓跋焘十分震惊,让出一个鸡腿,就能换来小女孩这样的亲近?他心里又欢喜,又难以置信。即便亲近如拓跋弥,也最多拉拉他的小手,乖乖巧巧叫几声“皇兄”而已。看着他呆呆抚着沾上口水的脸颊,贺桃咯咯笑起来。以前她总是这样哄着娘,想娘亲做桃花糕了,想出去玩了,或者调皮惹娘亲生气了。祭出这一招就特别管用,只要亲一亲娘亲的脸,撒娇讨好一下,娘亲就会特别好说话。

      崔浩原本看他们只是拉着手,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是两个人都还这么小,手拉着手看着确实可爱,想着规矩可以慢慢教,现下让他们亲近亲近也好,就没有阻止。但他没想到贺桃从小没什么玩伴,她的娘亲自然也没有教过她怎么和小朋友相处,男女之防更是想都没想过要教,所以他就眼睁睁看着小小的贺桃,毫无所觉地轻薄了尊贵的皇长子殿下。
      他显示被吓了一跳,随后快速冷下脸,拉住贺桃,训斥道:“小桃,不得对殿下无礼。更何况男女有别,你怎能对殿下这般不敬?”在皇家,即便是亲兄妹也不能这样毫无距离地亲近,如今她们又是这样的身份,若让有心人知晓,还要告他一个惑主媚上的罪名呢!

      拓跋焘在崔浩的怒叱声中恢复了些神智,擦了擦脸上半干不干的口水,笑道:“先生不要骂她啦!她才多大,哪里懂得这些……”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非常正经,一点都没有自己也不过才比贺桃大了两岁而已的自知之明。

      崔浩这次却没被他随意打发过去,仍是严肃地看着贺桃,“正是因为她不懂才需要好好教导,不然越发没个正形了。”他要把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扼杀在未萌芽的阶段,让小女孩明白,自己对这位皇长子殿下,只能有心悦诚服,而不能心生欢喜。很多情感,一旦长成,就会生了根,永远没法拔出,他已经赌不起了。

      贺桃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被崔浩一凶觉得委屈,唤了一声“父亲”眼泪就巴拉巴拉掉下来。

      拓跋焘刚想再替贺桃求情,催府的管家就带了个人进来,一看就能认出是早上在宫门口拦马车的小黄门贺兰蒙田。
      拓跋焘见他神色慌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起来,但他仍然很镇定地问:“贺兰,你这么急慌慌跑来做什么?”

      贺兰蒙田喘了两口气,顾不得行礼,急着答道:“贵嫔娘娘要生了,陛下让奴才来接殿下回宫。”

      杜贵嫔怀孕不过七月,离生产之日还早得很,只是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怀这胎时,太医说这胎不稳,让她好好养着,所以到了七个月,杜贵嫔就不怎么出宫行走了。拓跋焘由记得早上离宫时,他母妃还捧着肚子,对他说不知道会给他生个弟弟还是妹妹的。拓跋焘冷着脸,神色还算平静,但声音却是克制不住地颤抖:“你胡说什么?太医不是说,还要两个多月,母妃才能生产吗?”他当然不会知道早产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提前两个多月发动生产,对他母妃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路上奴婢再慢慢与殿下说,殿下还是先起驾吧!马车在外面等着呢!”贺兰蒙田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喘气,数九寒天,他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
      杜贵嫔和拓跋焘对杜衡宫上下都十分宽容,贺兰蒙田今年也就七八岁,虽只是杜衡宫里跑腿的小黄门,但也曾受过杜贵嫔不少恩惠。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一直感念杜贵嫔,如今杜贵嫔早产,他也是真着急。从皇宫到崔府,他一刻不停,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就感到了,此刻一停下,就觉得浑身脱力。

      崔府管家见贺兰蒙田小身板摇摇欲坠,好心地托了他一把。崔浩见状,知道此时定然有什么隐情,但如今的状况耽搁不得,只好对拓跋焘道:“殿下,先回宫吧!贵嫔娘娘此刻,怕是还想着殿下呢!什么事,等娘娘顺利生产了再说不迟。”说完,他将五岁的小男孩揽到怀里,足尖轻点,身子轻飘飘跃起,几个起落,竟就这样用轻功带着拓跋焘飞出了崔府,到了门口的马车前。

      “殿下,杜贵嫔还要仰仗你呢!回了宫切忌自乱阵脚,有什么事情先压下去,不要冲动。”这是崔浩再带他飞跃的时候,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殿下可得记住这一句。”拓跋焘被崔浩护在怀里,只觉得一颗心慢慢落下来,手脚不再发软。他知道自己的这位恩师说的没错,此刻,他可能是母妃唯一的依仗,他不能乱。
      他被崔浩塞进马车,此刻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一手抓住了崔浩的衣摆,“先生,母妃不会有事,对吗?”他的目光中已经泛起了泪光,却很执着地没让眼泪掉下来,等着崔浩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崔浩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他想到那个被迫送上帝王之位的清瘦男子,点了点头,道:“贵嫔娘娘有陛下护持,一定不会有事的。”拓跋焘终于放开了他的衣摆,让他顺利退出了马车。此刻贺兰蒙田已再一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跟着跳到了马车上,车夫见人来齐,一扬马鞭,马车蹿了出去。
      崔浩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尽头,用很轻的声音对随后跟上来的崔管家道:“递消息进去,让杜太医去杜衡宫盯着些,别让那些个不省心的有机可乘。”崔管家低低应了个“是”,便匆匆下去做事了。崔浩却仍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随后想到方才几人来得匆忙,贺桃还被独自撇在院子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贺桃的院子去了。

      拓跋焘奔回杜衡宫便要往内室冲,全然没看见坐在正厅的拓跋嗣和慕容夫人。有一个婢女端着水盆出来,被拓跋焘撞了个满怀,盆子跌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血水倒了一地,浓郁的血腥气在厅内四散开来。那婢女普通一声跪到地上,虽是皇长子冲撞了她,但谁都知道,这样的情况,皇长子是不会受罚的,挨骂的只能是自己。
      拓跋焘看着那一地的血水脸都白了,几个小黄门却死命拉住了他,“殿下,现在不能进去,贵嫔娘娘正在里头生产呢!您进去会打扰太医们的。”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拓跋嗣召来了,此刻内室外厅挤满了人。
      贺兰蒙田跟上来,看了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小声提醒道:“殿下稍安勿躁,陛下和慕容夫人在那里呢!殿下该去请安。”

      他闻言回头一看,见拓跋嗣与慕容夫人果然在,刚才他跑的及,经过了他们,竟然没看到。大慕容夫人跪做在拓跋嗣身侧,似笑非笑得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他这时才慢慢冷静下来,耳边回想起崔浩的叮嘱,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一步一步走过去,对二人行了礼。
      拓跋嗣神色也有些茫然,他只看得到那一盆一盆往外倒的血水,耳边充斥着杜贵嫔断断续续的呼痛声,对刚刚拓跋焘的莽撞和无礼都没怎么在意。慕容夫人见拓跋嗣迟迟没让拓跋焘起来,心下一喜,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实了一些,不再是先前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低声提醒道:“陛下,皇长子殿下方才也是担忧杜姐姐狠了,才忘了礼节,陛下可千万别恼了他。瞧他那小模样,真让人心疼,您快让他起来吧!”
      拓跋焘闻言,心里划过一抹不悦,脸上却还是很恭敬,又对拓跋嗣磕了两个头,“父皇恕罪,是儿臣莽撞了。”

      拓跋嗣回过神来,看到跪在下首的拓跋焘,那张麦色的小脸有一半继承了杜贵嫔的秀气,心中一软,哑声道:“焘儿,来,过来父皇这里。”

      拓跋焘看了旁边的慕容夫人一眼,犹豫了片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崔浩的话适时响在他的耳边,他起身乖巧地挪过去。“父皇,母妃会没事的吧?”

      “焘儿,你不要心急。你母妃定然能没事的,她生你时,比这凶险了好几倍,但她都熬过来了,这次肯定也会母子平安。”拓跋嗣将他揽进怀里,柔声安慰,从未有这样温和亲近的时候,别说大慕容夫人吃惊,连拓跋焘都有片刻的失神。这一刻,父子俩怀着同样的希冀,两颗心靠得那么近,好像跳动在同一个胸膛里。

      这屋子里好像立刻没了她的位置,慕容夫人觉得有些尴尬。但片刻后,她压制了心里的情绪,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殿下且宽心,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姐姐洪福齐天,定然能顺利诞下龙嗣。”

      拓跋焘挑了挑眉,却是满含感激之情,“承夫人吉言,母妃定能平安无事。不过……”他话锋一转,怯怯地看着拓跋嗣,问道,“昨日杜太医来请脉,说母妃离生产之日还有两月余呢!今早我出门时,母妃也是好好的,怎么我出去了半日,母妃就要生产了呢?”他神色天真无害,仿佛只是突然想到,毫不设防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拓跋嗣的眉心狠狠跳了两下,他挥了挥手,对随侍的杨常侍道:“你将查问到的,再说一遍。”
      杨常侍得了吩咐,上前一步,简明扼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拓跋媛最近心血来潮喜欢养些小动物,慕容夫人的哥哥为了哄外甥女开心,不知从哪里弄了只长毛猫。那猫有一张讨人喜爱的面庞,长而华丽的背毛,举止格外懒散优雅,十分讨拓跋媛开心。拓跋媛宝贝了十几天,日日都要抱着猫睡,前两天那猫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发起狂来,抓伤了拓跋媛。拓跋媛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怒之下就要让人将猫抓了打死。那猫却好像有灵性似的,知道自己犯了错,要被惩罚,一溜烟跑没影了。
      行止宫上下找了几天没找到,以为它是自己跑出宫了,就没再大费周折找了。哪知那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到了杜衡宫,这几日杜贵嫔只会在杜衡宫院子里散散步,那猫突然从墙上蹿下来,直接冲撞了出来散步的杜贵嫔。杜贵嫔受了惊吓又跌了一跤,下身立刻就见了血。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那猫也再一次跑得没影了,此事算是意外,涉及到的每一个人好像都不是有意的。杜贵嫔此刻还在生产,不知情况如何,拓跋嗣也没心情处置人。

      拓跋焘越听脸色越难看,等杨常侍说完,他的指甲都快抠进自己掌心里了。慕容夫人满含歉疚地看着拓跋嗣:“都怪臣妾大意了,没让人早早抓住那猫,那天阿媛被抓伤,也吓着了,一直低烧,臣妾忙着照看她,就没能顾得过来。”
      拓跋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这也怪不得你,那猫真是野性难驯,派了好几队御林军去寻也没能寻着。”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狠狠道,“要是抓到了,寡人定要将那猫碎尸万段。”
      慕容夫人的心狠狠跳了两下,随即压下心里的不安,道:“碧眼那猫儿之前还是很温驯的,不知道怎么就发起狂来。也是臣妾兄长的不是,太宠着阿媛了。”
      听慕容夫人提到她兄长,拓跋嗣脸色缓和了些,宽慰道:“这也怪不得燕王,他素来疼阿媛。”慕容夫人见拓跋嗣脸色缓和,知道他还是顾忌着慕容氏一族,渐渐放下心来。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拓跋焘冷眼瞧着慕容夫人的做派,心里直想冷笑,但他死死捏着拳头克制着不让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事。屋里杜贵嫔的声音渐弱,突然她凄厉的叫了一声“木末”,那两个字清晰明了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之后再没声音响起。拓跋嗣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木末”是皇帝的字。拓跋嗣被这两个字砸得六神无主,他有多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好像是四年,又好像是更久。

      拓跋焘也心急如焚,霍地站起来,刚想往里冲,保母却抱着个锦绣布包走出来,“恭喜陛下,喜得帝姬,贵嫔娘娘和帝姬,母女平安。”闻言,一屋子的下人都跪了下去,齐声高呼“恭喜陛下,恭喜贵嫔娘娘,恭喜小帝姬。”

      拓跋嗣脸上的阴霾瞬间褪去,颤抖着双手接过保母手中的襁褓。那孩子被裹在一团锦被里,脸上还是黏黏糊糊的,闭着眼咂嘴,拓跋嗣笑道:“这是我们北魏的三公主啊!”

      慕容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恭喜陛下,喜得公主。”一般帝姬降生,得满周岁才能封公主的,拓跋媛便是这样。

      拓跋焘听保姆说“母女平安”,一颗心才真的放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怎么遮掩都掩不住。他凑到拓跋嗣旁边去看皇帝怀里的小公主,这不看还好,那小孩皱皱巴巴,脸上糊着黏黏湿湿的一层,眼睛也不开,实在是丑。

      一旁的大慕容夫人竟然还不住恭维,“这孩子真真和杜贵嫔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瞧这五官精致的,将来定然也是个秀丽文雅的美人。”

      拓跋焘心底道,真是睁眼说瞎话,这么丑,哪里就像我母妃了。

      拓跋嗣却大笑起来,点了点小公主的小鼻子,爱不释手,“好!既然是个秀雅的美人儿,那就叫她雅儿吧!拓跋雅,我北魏的三公主!”

      大慕容夫人立刻附和道:“雅儿,这果然是好名字,和阿媛合了‘婵媛淑雅’的美词。”

      拓跋嗣淡淡扫了她一眼,道:“阿媛现下有了妹妹,也该收收脾气了,以后也好给妹妹做个好的榜样。”

      大慕容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晦涩,随即恭顺道:“是,妾身定然好好教导媛媛……”

      拓跋嗣本想去看看杜贵嫔,但青秋和青冬说杜贵嫔累得睡着了,慕容夫人借机道:“陛下,姐姐生产辛苦,此刻定然累了。您在这里,反倒让姐姐不能安心养息。不如先去行止宫歇歇,行止宫离这儿近,若是姐姐醒了,让人去行止宫通报一声,陛下再来看望姐姐不迟。”

      拓跋嗣本想在这里等杜贵嫔醒来,刚刚那声“木末”太凄厉,听得他现在心肝都在颤。但看了看怀里的拓跋雅,再看看面目欢喜的拓跋焘,终是点了点头。

      大慕容夫人见拓跋嗣答应,立刻喜笑颜开,想着杜贵嫔在皇帝心中也不过如此,忌惮之心去了大半。踏出杜衡宫的宫门,她回首望着那御笔亲书的“杜衡宫”三字,眼里瞬息划过一丝得意。

      拓跋焘连着三日没出宫,那天的事着实吓着了他,他在杜贵嫔床边守了三天,直到杜贵嫔都受不住了,打发他去崔府,他才重新恢复了精神,去了崔府。哪知去得不巧,刚到崔府就被管家告知崔浩有事出门了,催府他已经熟门熟路了,当即挥退了管家,说自己去瞧瞧贺桃。
      一进桃园,贺桃便像只花蝴蝶一般轻快地扑上去。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嫩嫩的声音,“殿下,父亲说贵嫔给你生了个小妹妹是不是?”崔浩不在,没人拘束她,贺桃便没了顾忌,见到拓跋焘也忘记了行礼。

      馨琪儿和阿琪尔吓了一跳,忙过去向拓跋焘行了礼,拉住贺桃,轻声提醒,“姑娘,得先和殿下行礼,不然给主人知道,又得罚你。”

      贺桃转身瞪了两人一眼,奈何人小力气不够挣脱出那侍女的怀抱。

      拓跋焘觉得好笑,对二人道:“没事,我陪她玩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只好告退,贺桃见她二人走了,兴奋地问拓跋焘:“殿下,小公主是不是很漂亮?”父亲说,殿下的妹妹是公主,她记忆里,娘亲给她讲过几个关于公主的故事,故事里的公主,都是高贵漂亮的。

      拓跋焘回想起自家妹妹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一时僵住,实在无法承认“漂亮”这个词。虽然青秋和青冬都说,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是那个样子的,等长开了就好了。所以他敷衍道,“没有小桃漂亮,等她长大一些,我带她来跟你玩。”

      贺桃拍手叫好:“好呀!小桃一定好好保护小公主。”

      拓跋焘心想,你这个样子,能保护谁呀?还是我来保护你们两个吧!这样想着,他就拉住上蹿下跳的贺桃,问:“先生去哪儿了?他可告诉你去办什么事吗?”

      “嗯,父亲说过。父亲说,他去给咱们找个修行的好地方。”她把自己塞到拓跋焘怀里,小脸埋进去,“我记得……好像是说的‘太行山’。”

      两人虽只相差两岁,但拓跋焘三岁就开始学骑术,长得快,此刻已经比贺桃高出许多。贺桃钻进他怀里,觉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是跟父亲的身上截然不同的味道。

      “唔,要去太行山修行吗?也不知道父皇和母妃会不会答应。”声音很低,不知道是在问贺桃还是问自己,不过贺桃没有回答他。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没头没脑道,“哥哥,你是叫‘殿下’吗?”父亲总是交代他,不能叫“哥哥”要叫“殿下”,全府上下好像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但她一直不知道什么是“殿下”。她只能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山村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叫她“小桃儿”。

      拓跋焘没忍住,笑出了声,“傻丫头,‘殿下’是尊称,我不叫‘殿下’。”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刷刷刷写了三个字,“‘拓跋焘’我的名字。”又写了两个字,“佛狸,我的小字。”

      “拓跋焘?佛狸?”她偏着头念了两遍,诧异道,“为什么你有好几个名字?‘佛狸’是不是小狐狸的意思?”

      拓跋焘挠了挠头,选择性问道:“你以后也会有其他名字的,等你再大一些就知道了。”他骄傲地解说道,“我们族人所谓的‘佛狸’是‘狼王’的意思,我们鲜卑族人属于古老的东胡族,我们最崇敬勇猛无敌的狼。我父皇和母妃希望我能像狼一样勇猛健壮,所以拿它当我的小名。”

      “但东胡族原先是没有文字的,平时我们要记事什么的,都会画一些很具体的画儿。皇爷爷带领鲜卑族人建立了国家,接纳了鲜卑族以外的人,有许许多多汉人,他们有文字记是。先生是最厉害的汉人,我跟着先生学认字了,先生第一日交我写的,就是‘佛狸’二字。”

      贺桃看了看地上的五个字,皱起眉毛道:“这几个字可真难写。要怎么画才能将你的名字画出来呢?”

      拓跋焘想了想,拿着那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匹狼,不过如果他不说,贺桃一定看不出那是一匹狼。画完狼,他又在地上画了一朵五瓣的小花。

      贺桃这下不用他说也看出来是一朵桃花了,“这是桃花。”她指着地上的画,笑眯眯道,“佛狸哥哥,小桃。”

      拓跋焘眼睛亮了亮,点头道:“小桃可真聪明。”他指了指地上的简易图案,悄悄在贺桃耳边道,“以后这就是咱们的秘密图标,如果以后我俩走散了,你就刻下这个小花,我就能顺着来找你。我也会刻下那匹大狼,好不好?”

      “好,这是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贺桃笑得一脸窃喜,像个偷吃了东西的小老鼠。她拿着一截树枝,学着拓跋焘的样子,在他旁边比划。
      阳光已经温暖起来,预示着冬天的逝去,迎接他们的将会是落英缤纷的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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