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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盘虬卧龙 ...


  •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周瑜双手抚上琴弦,一拨,是悲凉,再一拨,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凄哀。他十指翻飞,那琴像在止不住地呜咽,哭泣,泪流成河。
      一曲毕,周瑜合目。他突然想,能八十始得归又是多大的一种幸运。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尸躯埋在黄土下,铿铿马蹄踏过他们的坟冢。

      这几年内,周瑜的名刺遍布江淮。寿春蒋氏,东城鲁氏,汝南吕氏……或浅交,或长谈,总之,周瑜和很多人有了一面之缘,再见到时勉强能算个故友重逢。
      开始是他广投名刺,后来则是他不断收到别人的。江淮一带的有志之士,多以能和周瑜相识为荣。他虽年纪小,却谈吐不俗,与他交往的无论是家世显赫于他的大族,还是无名无望的寒士,他都能不卑不亢地对待,言语间流露风骨。
      很快,周氏便在庐江扎深了根,枝干不断蔓延。
      但周瑜想,他所交往的人里,文人居多,极少有武将出身的家族。这是他交友上所欠缺的。

      孙坚孙文台。周瑜脑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名字。
      他早闻在张角起事时,孙文台在淮泗一带广募士兵,大破汝颍黄巾,攻下宛城。尤其是孙文台能亲冒矢石,率先登上城墙而激励士气,这对周瑜是很大震撼,连连赞叹不已。
      但他当时,却并没有去结交孙氏。一是孙坚常年领兵在外,缺少机会。二是源于外界对孙坚的一句评价:轻狡之徒。周瑜是从不在意出身的,可他当时急于结交名士,他不在意,别人会在意。万一有人觉得,周瑜这交友简直称得上随便,同时游走于世族和这种几近强盗的武夫之间,难免会对周瑜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拒交。一些文人骨子里,常有种对武夫的轻视,周瑜一直知道这点。

      于是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孙坚前不久刚起兵驰援宜春,救陆康的从子于水火之中,并放下豪言:“越界攻讨,以全异国。以此获罪,何愧海内!”,在众多世族间,立起不少声望。大家于是知道,哦,这孙文台不仅是有蛮力,会打仗,他还讲义气,对吴郡陆氏有恩。这吴郡陆氏,了不得,了不得,所以这孙文台,大抵也了不得。这一下,世族间对孙氏便有了一些赞叹之声,虽然他们只赞叹一二句,话题就转到了陆氏身上。
      朝中上表孙坚战功,封其为乌程侯,虽然只是个小乡侯,到底算是个有名有望的人物了。不过,孙坚的父亲是个种瓜农民这事,还是时常成为大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周瑜想,此时很适合去结交孙氏。他便抽出一竹片,提笔写道:庐江周瑜再拜起居……
      写完后,周瑜放下笔,凝视着竹片,朦胧中与他曾写过的上百份名刺的影子重叠,每个字都严丝合缝地对上。周瑜时常在问自己,他的交友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几分是出于目的?
      自己是不是很像个攀龙附凤之徒?不管了,谁知道呢。

      周瑜深呼一口气,便起身出门,将名刺交予家中仆人。
      “陈伯,这次路有点远。乌程侯孙文台。”
      陈伯接过后一愣:“公子,您终于还是……”
      周瑜叹一口气:“我总不能一直与富家少爷谈琴棋书画。”
      “可夫人那边,不是一直不许您——”
      周瑜又感觉头有点大:“是。娘一直不希望我结交武将家族。我无意当面忤逆母亲,只好不打招呼就做了。与孙氏结交后,我会去向母亲请罪。”
      陈伯还是有些为难:“公子,奴才妄下劝言,您还是告知夫人为好。夫人身体不好,怕您结交孙氏后再告知夫人,夫人气上心头病况加重啊。”
      这一下子捅进周瑜心里,这是他最不愿提之事,如今被指出来,他再也无法回避了。
      周母极少管周瑜之事,唯独叮嘱过他,不要与习武之家打交道。他在几年前没与孙氏交往,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母亲。
      “可若母亲执意不准,我难道就这样罢了吗?”
      一阵劲风卷过,带得树枝狂舞,惊起栖枝的几只燕雀。犹疑之间,周瑜猛然想到一人——
      堂兄周晖。
      “陈伯,先不送了。但早晚会送。”

      周瑜转身回到书房,略加思考,提笔便给周晖写信。信中简述近况,便谈起他如今所遇困难。周晖已任洛阳令数年,名望与人脉都攒下不少,周瑜此番求助于他,本只想得到堂兄几点建议。
      没想到,信送出半月后,周晖亲自前来拜谒周母。

      这把周瑜一惊,周晖刚一进门,被周瑜拉至角落:“堂兄,母亲疾病缠身,若知我为了抗她,把你请来当说客,心下岂不会大怒?”
      周晖摸摸周瑜的头。几年不见,周瑜已长到他肩膀高,眉宇间成熟许多,摸起来不像小时候的感觉了。
      “瑜儿,不是我来当说客,而是我请来的另一位人。”
      另一位?周瑜伸头看看,除了周晖随身家仆,不再有别人。
      他疑惑间,周晖已大步走了进去,周瑜赶忙跟上。

      “小侄周晖拜见伯母。”周晖向周母深作一揖。起身望向周母,只见她面容依旧静如止水,未做任何回答。
      周晖想,周瑜这些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他便不想再询问其他,直入主题。从袖中取出一布帛,双手捧上,上前拜送与周母。
      “晖有一物,伯母请视。”
      周母望向那布帛的眼神很怪,情感冗杂,像是不愿去取。周晖俯身拜了一会儿后,周母才微颤着手接过。
      张开布帛一看,周母眼睛略微张大,双手颤抖得更厉害,把那布帛抖落到地上。这把周瑜吓坏了,连忙拾起布帛一看,心下猝然一凛。
      布上写有七个字:治世成文乱从武。
      他所震惊的是,那是父亲周异的字迹。

      “这是伯父生前交予小侄的,让侄儿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
      合适的时候?周母像是冷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她道:“恕我妇道人家,不懂这是何意。”
      周晖突然屈膝,向周母跪下,周瑜连忙也屈膝在地。
      “晖想,瑜儿现在所交之人,过于局限了。”
      这话已是点得不能再明白。周瑜完全没想到,周晖言中那请来的另一位人,竟是亡父。他一下子呆在地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母竟是看都没看一眼,眼中焦距像是聚在虚空的某个位置。
      “担不起洛阳令如此大礼。”周母话中的刺竟是掩都不掩。
      一下子把周晖噎住,却也没起身。他本想,周母一向开明,周道病亡之时,要立即火葬,这本是连周晖都一时无法接受的事,烈火焚尸,岂不是落得尸骨无存?不想周母却未加阻拦,只道消除疫病隐患是必要的。如此开明,令人敬佩。
      而今,竟在此事上,这般执着。

      良久,还是周瑜打破了沉默:“娘,瑜儿……欲结交寿春孙氏为友。”
      周母眼神移向周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向后一倚,微合上眼,左手朝周瑜挥挥:“罢了,你要去做什么,便去做吧。你们退下吧。”
      周母右手,一直在捻着一串佛珠。
      “娘……”周瑜喉咙哽咽,
      “都退下吧,都退下吧……”周母的话近于无力,像是在说给她自己。
      周晖心里难受,向周母磕了个头:“伯母千万珍重身体,侄儿告退。”便带着周瑜走出房门,末了回望一下周母,咬牙关上了房门。

      周母还是,望向虚空,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越捻越快,越快,越快……
      蓦地,周母猛然起身,举高手狠狠将佛珠摔在地上,珠子断了线滚落满地。
      “什么王佐之才!什么贪狼天相!都是虚的,他只是我儿子!让他入丹杨看兵,又安排先生指路,周异!周异!”周母泪流满面,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声嘶力竭。
      “好一个治世成文乱从武,你倒是将我儿子长大后的事都算好了!安分地做个书生有什么不好,庸碌又如何了周家养得起!你却偏要引我儿子,去做那把命交给刀枪剑戟的事!”周母哭着,喊着,她声音大,却很快被这硕大的宅子吞没。

      自那以后,周母依旧总是低着头,捻着佛珠,可这次她念的不再是佛经。仆人们离近,听到她反复在念的是:战城南,死郭北,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战城南,死郭北,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仆人们说,夫人怕是神智有些不清了,是不是再请医师来。
      只有周瑜说,母亲一直清醒得很,她比谁都清醒,所以才会这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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