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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白骨平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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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周瑜上山,摘了一些欲熟未熟的青果,泡进酒坛,仔细地封存好,埋进地下。他泡了整整十大坛酒,心道若是过几个月孙策回来,恰能与他对饮。
寒冬已至,细雪霏霏,孙策没有归来,只是频频传来他们北上的捷报。周瑜把酒挖出来,送五坛给孙家,又带了一些御寒的衣物。他跟吴夫人说,这酒小孩子也能喝一点,能祛寒暖胃,不会醉。
吴夫人笑着收下酒。身后的小孙权又长高了不少,举止间也显得成熟些,有礼有节地冲着周瑜深作一揖:“仲兄。”
兄长和父亲都不在,小孙权像模像样地照顾起弟弟和母亲来,周瑜见他成长得如此快,也是很高兴,想这虎父无犬子,孙权长大后,该是也和他大哥一样,眼睛里流光一闪,连太阳都逊他们一筹。
回家后,周瑜把那剩下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守着瑶琴,时弹时饮。他的琴名为“惊瀑”,琴弦在他指下,宛若山涧急瀑,一线穿珠。从他的琴声里能听出千军万马,听出风谲云诡,听出巨山崩塌洪水滔天。他不喜那风花雪月的小调,爱弹这饱蘸了杀伐的战歌,他不喜那轻松明快的乐曲,他的指下,或流出激昂,或流出悲壮。
一坛酒,不消一会儿就见了底。周瑜双手平放在琴弦上,闭目静坐。
他从小便是喝不醉的人,酒一杯一杯的入喉,于他反倒越来越清醒。周瑜想,这点也好,也不好,有的时候,喝醉也是一种奢求。
时年,董卓挟持汉献帝到长安。他和他的部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西京长安,刹那间如坠地狱。王粲于颠沛流离间,写下了“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这句描述的是彼时长安,也是天下各地。
孙坚的军队以雷霆之势,过南阳,斩张咨,与袁术相会鲁阳。袁术表孙坚为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孙坚军在鲁阳稍加修整,砺戈秣马,便欲挥师讨董。
董卓闻讯,急忙派东郡太守胡轸,将兵一万,前赴鲁阳迎战。
胡轸率前锋轻骑袭入孙坚军中时,孙坚正在鲁阳城门附近设帐饮酒,为督粮的长史践行。见胡轸到来,孙坚不慌不忙地命令部下,不得轻举妄动。他手下的军队整齐有素,排好阵容,丝毫不乱。孙坚手持酒杯,谈笑自若。
胡轸见孙坚临危不惊,反倒自乱了阵脚,一时起疑,难不成是中了孙坚的埋伏,他四周有伏兵不成?便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待孙坚手中醇酒已尽,方才离座,指挥着部队有序地撤入城中。他俯在孙策耳边,低声说道:“若是刚才慌忙逃离,军队没有秩序,必然无法全部进城。兵相蹈藉,反倒损失惨重。有敌兵袭来,他镇定,你就要比他还镇定,谁的镇定装得好,谁就赢了。”
孙策点点头。回身一看,那敌兵虽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来。他们在疑,疑城内有伏兵。
胡轸见孙坚的部队,据坚城而待,神色间没有半分畏惧,心想那城内必有大军埋伏,不敢攻城。僵持一段时间后,引兵撤退。孙坚在城楼上望着胡轸离去的背影,暗中紧攥的拳头这才松开,掌心已经汗水满布,头上系的赤罽帻,也湿了大半。
鲁阳彼时,不过是一座空城。
鲁阳之战,孙坚便在笑谈间,退却了敌方千军万马。孙策也更加佩服父亲的用兵之道,如此避免了一场血战,为孙家军保留下了实力。
然而,世间哪会都是一马平川。几月后,孙坚向梁东进军,辗转欲攻打洛阳时,被徐荣带兵包围。
敌人兵多将广,孙家军就是再能打,又岂能真的以一当十。搏杀中,孙坚和孙策被冲散,待孙坚一刀砍翻眼前的敌人,暂得喘息之时,抬眼望向四周,竟然看不到一个部将,满地堆积的,都是孙家士兵和敌军的尸体。
孙坚背后被刀狠狠砍出一个大口子,皮肉翻卷。胸前,腿上,胳膊上,也满是伤口,身上的血,不知是敌军的多一些,还是自己的多一些。而他此时早已顾不上疼痛。战马被一枪挑破了肚子,孙坚此时满脸是血,提着刀站立在血肉与白骨之间。
他四下惊慌地张望,他部将呢?!他儿子呢?!儿子呢?!
背上猛烈的疼痛让孙坚停止寻找,提醒着他现在处在生与死之间。孙坚握紧刀,用的力气,像是要把手掌和他手中古锭融为一体。
不会今天就死在这里吧。孙坚嘴角勾起,双眼通红,如同一只饿虎。
怎么可能。董卓的人还没见到,死在这里岂不难以瞑目?!
背后一声马的嘶鸣,孙坚打起警惕,握刀转身,不知这一声是敌是友。
定睛一看,那来人,是祖茂。
“孙将军!”祖茂急忙下马,“将军速把红头巾摘下给我,我能引敌兵一时半刻,将军骑马快走!”祖茂已经把缰绳塞进孙坚手中。
“不可!我岂能让你去送死!”孙坚征战十余年,从未遇过今天这般险境,也从未舍下部将一人脱逃。
“没时间争执了!请将军顾全大局!”祖茂一向性子急,这便扯下了孙坚的头巾,当即砸跪在地,朝孙坚抱拳拱手,神情坚定。
孙坚手握缰绳,倒退一步。顾全大局,大局。
又听祖茂道:“公子没死,带着几十骑从南面杀出重围,将军速去与他会合!”
这话一下子激醒了孙坚:孙策杀了出来!
孙坚知他若再犹豫,只能让他和祖茂二人都死在这里,却又决然地把缰绳塞回祖茂手中。
“你骑上马跑,还有一线生机!不要再与我争,我向你保证,不会死在这里!”说罢,一推祖茂的手,提着刀转身向南面狂奔。
敌军果然把祖茂误认为孙坚,追他而去,孙坚在树林中,且跑且避,待见到孙策时,体力几近透支。
“爹!!”孙策在见到父亲的一刹那就骑马狂奔过去,一拽孙坚的手,把他拉上马。
孙坚用仅存的一点体力抬眼看着剩下的几名部将,程普在,韩当在,黄盖在,很好,他的大将都在,孙家军断不会绝迹于此。
“爹,拽好我!”孙策说罢,双腿一夹马腹,打马回身,带着孙坚一路狂奔而去。
孙坚的手紧拽着孙策的衣服,终究是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入夜,孙坚依着火光艰难地辨认,这约摸是在个山洞中,看来敌军已经甩开。
隐约中孙坚看到,孙策上身赤膊,身上刀口淋漓,程普拿着不知是哪里寻来的烧酒,正给他处理伤口。
一刹那,孙坚觉得被什么东西,灼得眼睛生疼,待那液体顺着脸滑下,孙坚才知那是泪。多少年不曾流泪,竟对泪水都如此陌生。
孙策把身上的伤简单包扎起来,穿好战甲后,看见孙坚已经醒来。几步小跑过去把孙坚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爹,这里离阳人城不远了,明天白天赶路,晚上差不多能到城里。这周边有几户人家,知我们是讨董卓的,借了不少东西给我们。”孙策冲孙坚嘿嘿一笑,“再加上你儿子帅,啥东西借不着。爹你能动不,吃口饼,这都一天了哪能不吃东西。”孙策摸出一块饼来,还是热的。
孙坚朝他艰难地勾嘴角笑了笑,也不言语,双手捧过孙策的脸。
“策儿。”孙坚双手在孙策脸上摩挲,仔细端详,“策儿,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爹你说什么呢,我要跟你学的东西还多着了,你可不能把我甩下。”孙策双手反握住孙坚的大手,“爹你别多说话,吃饼,明天还得赶路了。”
夜里,程普几人在洞门口轮番守着,孙策也要守,被程普怒吼回去睡觉,严禁他出来。孙策战了一天,此刻也是困意袭来,他还想着不能光让叔叔辈儿的将军们守着,中途得去换他们,但当他依靠在石头上闭上眼时,疲惫击溃了他的一切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