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遗梦》山花子

21、归来如何

　　再次站在杜子恭面前，阿晚心里很酸楚，却始终不肯流泪，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位爹爹的表情，不过令她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多出半分欣喜，永远是那一副神在在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着孙泰回来？
　　阿晚觉得自己很没骨气，她可以不住杜家的房子、不吃杜家的饭、不用杜家的钱，却不能没有杜家女儿的身份，既使只是庶女也比什么身份都比孤苦无依的强，这也是为什么她拒绝谢道韫的邀请，更没有底气随王凝之回山阴的原因，其实没有杜家，她就没有依靠，也或许她心里仍存着那一点希望。
　　“和你大师兄过过招，叫为父看看这几年可曾懈怠。”
　　来之前她就想到了，在他面前她必须得有用处，前几年得封圣女，还不是因为她学武学得快？所以和孙泰过招，她一点不意外。摘下腰间的短笛，对上的却是孙泰的长剑，但她毫无怯意，孙泰是师兄，自然让她先出手，一式分花拂柳攻向他左胸，见他十分笃定地以飞燕穿林避让，阿晚知道他自恃师兄身份总要让她几招才显出爱护来，所以也不着急，走完三招，渐渐地运上步法。心里一直钦慕传说中的‘凌波微步’，可怜她对五行八卦的知识欠缺了许多，不过有人懂啊，王凝之于吟诗作对上不太出彩，却对修仙问道极为热衷，所以《易经》读得好，近来在山上他们也不是只顾谈情说爱的，习得五行八卦，创下这套‘一晌贪欢’步，今日就有机会试试，还真是不错。
　　“好了，点到即止。”
　　在孙泰疲于应付，眼看就要落败的时候，杜子恭开口了，他既有心将道馆传给孙泰，怎能让他在众弟子面前失了威性？阿晚一直等他这句话呢，及时地收了招式退到了一边。
　　“大师兄，承让。”
　　“小师妹进步好快，师兄惭愧。”
　　“阿泰不必灰心，你小师妹原和别人不同。”
　　师父的安慰，他欣然一笑，阿晚当然和别人不同，只是她也太过出众了，以至于让他无所适从，到如今竟然在武功上也超越了他。阿晚出走，他是知情的，家里的妻子就是她的嫡姐，不过对阿晚这个庶妹没什么好看法，他作为夫婿还真不好说什么，免得家庭不和睦。今日在街上远远看到她孤单的样子，心里颇有些心疼，还记得她当年甜甜地叫自己‘大师兄’的样子，便自作主张将她带来了道馆，看见师傅一脸欣慰，终于安心退了出来，留下他们父女二人说说话。
　　阿晚很想来一句‘阿爹偏心’，可回想他那淡漠的眼神，又说不出来了，讨好一个人，其实也要看对象的，王逸少也好，谢安石也好，他们都纵容她的讨好，所以她才能游刃有余、志得意满，面对杜子恭这个爹爹，她所有的勇气都在那两年前用尽了。
　　如今她还能站在这里，还能听他承认她这个女儿，全赖她还有这点用处吧？
　　“阿晚习惯在山上住，远离俗世、格外清静。”
　　冷掉的心没有火温暖一把，是不会自己热起来的，听见让她回家住的话，她开口拒绝了，虽然庆幸当年没有愤而留书断绝关系，才能留得这个身份，但那个她不怎么开心的地方，让她从小就一次一次‘逃离’的地方，真的真的不想回去。
　　“清静？聚众饮酒作乐的清静？阿晚，莫浪费了自己的天赋，你天生就是修仙的料子。”
　　“我……”
　　阿晚全然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们的确一起饮酒了，而且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不过并非像他想的那样。王凝之是个不懂表达的人，其实他懂的很多，这么多年她没有系统学过老庄学说，他一一给她讲解；知道她没有学过弹琴，便手把手教她；她书法不够好，他也耐心指点，甚至看着她临完每天的份额。那个时候他的脸上都是光辉，说明他很喜欢被认可，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得不到罢，她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似乎永远不必担心冷漠的拒绝和抛弃。
　　她和这个爹爹之间，一直存在隔阂，而她却找不到消除的方法，曾经她以为装痴卖傻的讨好就可以，但那种一件不相干的事就让之前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如今她又能怎么办呢？
　　妥协的结果是她住在道馆里，然后夭夭屁颠屁颠地跑来侍候，本以为再不会相见的，没想到会……
　　“小娘子，你不抛下夭夭。”
　　一见面就被眼泪淹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夭夭，我刚换的衣衫。”
　　“呃，夭夭这就替小娘子取新的来。”
　　见夭夭心情平静下来，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是……乔三在街上看到小姐跟着大姑爷一起回的道馆，立马就来告诉夭夭了。”
　　阿晚心情不好，也没注意夭夭话语中不寻常的转折，只当她哭得一时没顺过气来，却不知道此时杜子恭正招待王玄之呢？
　　“不知玄之公子何事光临啊？”
　　“您可能掐会算的老神仙啊，难道真的不知玄之来意？”
　　说实话，以前王玄之对杜子恭挺崇拜的，自从了解了某些事情后，心里自然而然就有了先入为主的防备，见这位人称老神仙的微笑着捋了捋长须道：
　　“阿晚是我教圣女，出外历练必不可少，但终究是要回来的。”
　　面对这个比官场中人还老奸巨滑的道士，王玄之脸上笑得更加好看，心里生出一种棋逢敌手的兴奋。阿晚的行踪是他让人透露给杜子恭的，而阿晚那丫头也十分上道，知道凝之回家提娶她一事必会遇到阻碍，聪明地选择了回杜家，但杜子恭究竟看不上他王家哪点？亦或者他有了别的打算？
　　“玄之当阿晚自己妹妹一般，当然高兴她回到家里来，不必在外头经受风霜，不过家母有两年没见阿晚，甚是想念，不知能否接阿晚过去小住几日？”
　　“阿晚有幸得夫人青眼，贫道替她高兴，只是接近年关，教务繁冗，还请玄之公子体谅。”
　　“如此，玄之也不好强求，这便告辞了。”
　　离开道馆后，王玄之不停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毕竟你拿了人家的传家之物，然后心气才了顺了许多。对于凝之在家里的努力，他是不敢抱希望的，那个温软孝顺的弟弟，从小就没真正坚持过什么，所以见阿晚如他安排得那样回到杜家，便又计划把阿晚弄去家里过年，阿父年内刚刚辞官，心气儿不顺，有阿晚在也能乐呵乐呵，没准儿心一软就准了凝之呢？
　　可惜，他到底年轻，再怎么世故也敌不过人家吃的盐多，身边不时经过穿道袍的人，他禁不住站在一边皱起了眉。虽然这世上修道之风盛行是由来已久的事，但凡事太过便不好了，凡人要劳动生产，太多人修道不作为，岂不是少了收成？闲散的人多了、收成少了，世道就容易乱。
　　他隐隐觉得阿晚和杜子恭不是同一条心，也许他们的分歧不仅仅是家传武学，小时候就不让他喝符水，凭自己一身医术偶尔替人治病，用的均是山上采的药草，而他也觉得那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