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章》羡渊

10、难料暗影深藏

　　夜里，橘枝坐在瓦片叠起的小阁顶上，端着一壶酒，就着一轮明月，一盏一盏喝着。夜风吹起几丝余发轻裹脸颊，静得听不见一丝虫鸣，凉爽但不觉得寒冷。从小阁顶端向下望去，所有的一切在黑暗里隐隐绰绰，看不清反倒让此刻更显得令人安心。
　　一点红黄色光芒从眼前飘过，像是萤火虫一般，只是形单影只的不对了颜色，橘枝一时兴起便甩下了酒壶酒盏，跳下阁顶去追那点光点。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空中，时而脚下下落的地方时而像是草地又时而像是石块，眼前的光点时隐时现，却总是能被橘枝再度捕捉到。跟着这光点，像是紧追着入了一处密林，空气中的气味和水气变得微妙了起来，稍稍一转，越过一片遮挡，在那之后数不清的红黄色光点铺天盖地向橘枝涌来，橘枝本能的后退，却一脚踏空，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下去。
　　这一落所带来的失重感与平日里不同，像是速度极快，身体内部的所有都不适应般的不受控想要拼命冲出体外，沉闷的压迫和钝的撕裂感，橘枝并不感到恐慌，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无法再做出选择和回应。而后感觉到的却是尖锐的，如同长了锋利爪牙一般的心痛想要撕破身体冲奔而出，眼前越来越黑，那些唯一照亮一切的黄红色光点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切皆不可抗，所有都无可挽回，橘枝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所感到的一切却是那么富有实感，全全驳回了她能做的努力的意愿。
　　再也无法忍受了，橘枝这么想，同时伴着的像是触地的感觉，又像是有人将她向上拉了一把，她停了下来，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方才严重不足的空气，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而四周并不是一片漆黑，木质的墙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还有那沙沙声和夹杂着的虫鸣，一切都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不过是梦，而自己现在正在岛上的木屋里，但梦里那种尖锐的心痛感此刻还残留周身，她无法继续安心入睡，便起身想要独自出去走走。
　　离开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橘枝看见另一个房间中的墨曜睡得正熟，竟也呆呆看了几眼，这才轻悄迈步走到了房外。拂面而来的风湿润极了，像是刚落过雨，夜里行走在橘枝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倒是这种熟悉的舒心感却不需要任何记忆就能唤起。
　　橘枝记得在前往温泉的半路上有一条岔道，白天经过时从那里望去看到有架在树上的秋千，此刻想起来了便想要去荡一荡，就算仅是坐坐也好，便由着感觉朝心中所感的方向走去。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白天看到的那副秋千，宽大得像是椅子，能轻松容纳两人，橘枝一人便可轻松蜷卧在上方。静静躺了一会儿，听着风在林间穿行的声音，睡意也慢慢再度浮了上来，可是太过贪图此刻的凉爽，橘枝又坐了起来，轻轻摇荡起秋千。
　　身后不知何处传来了折枝破叶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林间行走被枝叶拦住了去路，正试图破出一条道路来。
　　“谁？”橘枝警惕地发问。
　　寂静之中无人应答，静待了许久，橘枝都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抑或只是自然的声音，却又有声音从林中窸窸窣窣发了出来，这次随之闪现的是一个瘦高的身影，从身型上看，应是一个男子。
　　不等橘枝再度发问，对方便开口：“是我。”声音听上去确是一个还有些微透着稚嫩气息的男子声音，“我怕吓到了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平日里就喜欢四处走走，今天也是一样。”那许是少年的人仍然立在原地没有动，“我可有吓到你？”
　　“没有。只是你又怎么会在这岛上？”橘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像这岛上本该只有她和墨曜两人。
　　“在这岛上又有什么稀奇呢？你不也在这岛上吗？倒像是这是什么来不得或是很难到达的地方似的。”少年说着微微向前走了些，从深浓的暗影里脱离出来。
　　些微的光亮照在少年的身上，橘枝依稀能辨出少年身上似是着了一件黑衣，隐匿在周围的黑暗中几乎辨别不出，而头发却是比黑浅了一度，像是掺了些许白的黑，灰得在黑中倒显得有些微微发出光亮。
　　“我是好奇你是如何到达这岛上的。岛上一侧我看到是一片峭壁，海浪凶猛，甚是险峻。”橘枝见对方似无恶意，便放松了下来。
　　“我是乘自制的竹筏来的，一路漂下去，醒了，便来到了这里。我还不知道这岛上有峭壁，兴许是我运气好，停靠的地方是浅滩。”少年答，“既然这岛上这么危险，那么你一个女子，为何又在夜里独自出现在这里？”少年又追问到。
　　“我可没说这岛上危险。我只是夜里醒了，想要出来走走罢了。虽然这岛上并不危险，可是却也不是你应该停留的地方，你待明日天亮后便快走吧，以免招来些麻烦事情。”
　　“便听你的。反正我是去是留，去向何处，留在哪里都无所谓。”少年的话虽满不在意，可是语气中却明白无疑的表露出了自己其实很在意。
　　“哦？你可有家？家在哪里便去向何方，这样不好？”橘枝疑惑。
　　“本来有家，可是……你是哪国人？”少年欲言又止。
　　“现在……我住在玄国。”橘枝低头。
　　“那倒好。我本是若国人，可是，回不去了……”少年语中含着伤痛。
　　听到若国的名字橘枝心头一紧，又听到少年这般说话，更是觉得不妙，急得站起了身，更是向前走了两步，便匆匆问少年：“若国怎么了！”
　　许是语气太冲太急，吓到了对面的少年，对方又畏畏缩缩向后退了两步，过了许久才肯答话：“我们的国家前段时间不知为何被围攻，曾经击退了敌兵，可是不消几日，又换了一批更强的敌兵，这一次却没有再抵过他们。他们……上了战场的他们，全都死了，没有一个回来。然后国便不存在了，人们便都散了，我没有亲人，走了出来，能去哪里便去哪里，来到哪里便是哪里。甚至连日子都记不得了。”
　　“你说，若国，灭了？”橘枝强压着心中万般的情绪，声音却难掩颤抖。
　　“是的。你怎么了？若国可有你的朋友？”少年不明就里，仍是发问。
　　橘枝觉得憋闷得慌，方才在梦里得那种感受此刻却是真真切切的再度上演了一遍。
　　黄沙，漫天的黄沙，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倒地的身影，有人半跪在地上苦苦支撑，胸膛却被贯穿，一丝光亮从中透了出来。
　　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曾经看过所以印刻在了脑海中那般，此刻全都一张张跳了出来。父亲死了，哥哥也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怪不得墨曜，只是，为什么自己会将这一切忘掉了呢。橘枝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中。
　　少年见橘枝久不答话，便有些心急了，往前走了几步，出现在了月光中，橘枝若是抬头，此刻便已能勉强看出他五官深邃的面容。
　　“姐姐，你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少年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年纪还这么小，便没有了家，觉得有些心痛罢了。”橘枝勉强作答。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啊。倒是姐姐人美心善。这一路上我不知道遇见了多少人，他们根本不会管你的死活，除了嫌弃你，想要快些赶什么都没有的你走以外，其他的话从来不肯多说一句。”
　　橘枝摸了摸自己衣服的内侧贴身小兜，那里她一般都会放上些钱币，以备急时所需，现在她将里面所有的钱币都拿了出来，“我这里有些钱币，可惜只有那么多了，你拿去了便快走吧，明日不是还要赶路吗，现在就早点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吧。这些钱，可以供你买点吃食，兴许接下来你还能找到个师傅，拜师学艺，希望日子不要再漂泊不定，不要过得那般艰苦了。”橘枝说这一番话时已然是散神的，吐字急促且毫无感情，她只想快些把这些话说完，快些支开少年，或者自己快些离开，一个人好好理理这如海浪一般突然撞来的记忆。
　　少年没有走到近前来拿橘枝手中的钱币，倒是开口乞求橘枝：“姐姐方才说自己是玄国人，据我听闻，玄国富硕，人们生活幸福，那么想必姐姐平日里过得也定会很开心吧。那么由开心的姐姐来帮我这个忙定是再好不过了。我听说，在玄国夜间偶尔会看见蓝色细小蝴蝶成群飞舞，就如一片漂浮在夜空中海浪般的景象，那时候要是能纵身跳入这‘海浪’中，或是能有幸捕捉到一只蝴蝶，那么无论你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不知道如果姐姐有幸能看到，能不能在脑中想着我，然后代替我跳入那‘海浪中’呢？毕竟，无论如何，我也想要能活得幸福一点啊。”
　　少年的话让橘枝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她还是应允了下来。
　　少年这才又显得欢快了起来：“那么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啊。那些钱，我可以拿走吗？”
　　橘枝点了点了头，少年便上前来，取走了钱币。
　　“我觉得有些困了，便先走了。”橘枝想要快些离开这里。
　　少年却并未察觉橘枝的异样，只是用那好听的、仍带着些童稚的声音告别：“姐姐，再见。”
　　橘枝便一人无比怅然的走在了返回木屋的路途上，心中虽有千万把利刃在割在刺，可是她此刻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立在原地月光中的少年见橘枝走远，他看了看掌中的几枚钱币，拈起一枚，用手指摩挲着，面容上开始有了些微的起伏变化，还挂着看上去不合他年纪的邪邪的笑容。只是片刻，原本稚嫩的少年脸庞便变做了成年男子的模样，玄衣灰发，深邃的五官，正是易国之主易折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