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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喀什红 ...

  •   没有主角的日子该过得特别快。
      冬去春来,护城河冰消,春打六九头。

      谢家饽饽铺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店里的老伙计闲时抽着烟袋,抱怨说这两口子用料太省,做出的面点又干又硬,哪比得上附近的南果铺里精细绵软。他越说越苦,哀叹客人越少,废料堆积,连工钱都要一拖再拖,日子难过。
      玉檀不声不响地将小茴香和干椒混入芝麻盐和洋糖里舂碎,预备做椒盐馅儿心。

      堂婶走进店门。先白了老伙计一眼,招手唤着玉檀,指指案上:“把那些枣泥馅儿抠出来。”
      玉檀的手艺经过一冬,倒是炉火纯青。一斤糖能蘸出三十多串糖葫芦,又能将卖不动的枣泥酥化用,做出的糖葫芦还让食客纷纷叫好。可不得使着劲用。堂婶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

      这天赶上倒春寒,街上人少,堂婶裹着棉袄倚在门边嗑瓜子,一边斜睨店里伙计与卖酥油的老汉压价。伙计被堂婶的不时一瞥闹得心虚,一心要较劲压个最低价。车轱辘话来回说,老汉先不耐烦起来,挑起担子要走。堂婶啐出瓜子壳,拍拍手要亲自上阵。
      街上却突然喧闹。
      堂婶向来爱看热闹,一打听,是朝廷施粥给那些山东或河间逃来的饥民。她眼珠一转,拉着附近的媳妇婆子齐齐去了。

      这年春,康熙命八旗大臣各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又命汉大臣、内务府也各分三处赈济。

      堂婶一走,伙计松了口风,爽快地按照老汉开出的价付账。玉檀也凑过来看那乳黄色的酥油,一闻便知真材实料,心想以微火炙出雪花酥才好吃。

      堂婶留的活可不等人。玉檀净过手,掰开冷硬的酥饼,只留黑褐色的枣泥,挖来一小匙酥油在锅中化开,小火慢炒,再将酥饼上残留的几粒芝麻丢入锅内添些鲜亮。原本寡淡的枣泥逐渐鲜亮,香气也喷薄而出。
      “玉檀姑娘的心真细。”小伙计夸道,又凑了凑,“过会儿先赏我一口。”

      才炒好枣泥,就见刚才与堂婶一齐瞧热闹的邻居婶子慌慌张张跑来。向来泼辣的邻居婶子脸白气喘,一路断断续续地喊着:
      “玉、玉檀,快、快快叫你叔去救、救人呐。”
      玉檀忙让小伙计去寻堂叔回来。她沏上一碗温茶,邻居婶子仰脖饮毕,这才顺了气。
      “我婶出了什么事?”
      “唉!”邻居婶子一拍大腿,一五一十讲来。众人才晓得堂婶到了粥厂,见有便宜可占,欢喜上前,挤在灾民堆里预备拿粥。这番行径自然要被知情的邻里取笑一番。孰料,这日有朝中重臣亲自来监督施粥,听在耳朵里。
      他们才得了皇帝训斥,本就要以儆效尤,立即勒令官兵拿了堂婶。

      “你婶子哪里肯吃亏,硬说粥有异味,一下就捅了马蜂窝,登时还有人跟着闹起来。可那些官爷岂是好相与的,几下子就摁住刺儿头,连带你婶子。官爷还说你这婶子或许是乱党!”

      堂叔匆匆赶来,才听个究竟便倒吸一口冷气,两眼发黑,额上也冒出一层汗。他暗恨妇道人家无知,一边打发伙计去寻在裕亲王府当差的长子疏通关系,再跟着邻居婶子赶往粥厂。

      这处赈济是在安定门外,待他们赶去时,施粥棚已秩序井然。堂叔报上来历来意,再塞些好处,总算见到已被缉拿在旁呆若木鸡的堂婶。她浑身灰尘扑扑,颈上隐有血痕。这真是挂了灾民相。
      堂叔和邻家婶子都被带去前面问话。
      玉檀生得瘦小,不太引人注意,借空去到那大火烧得正旺的锅前,闻到一股焦糊。
      这味道如此明显,周围流民却毫无反应。
      或许皆是心知肚明,有这嗟来之食已属不易。而上位者只求营造表象,至于内里好赖,谁管。

      亏得堂叔长子疏通得当,虽说裕宪亲王薨殁已有半年,但这位亲王不比他人,余威犹存。待澄清误会,磕头谢罪,堂叔堂婶也挨了一番奚落,他俩回家免不了再有一场鸡飞狗跳。

      玉檀趁人不防,抽出山东灾民包袱里的大葱,只挑葱白入锅,再放入少许盐,盖上锅盖焖片刻。再揭盖,那粥便绵软细滑,糊味所剩无几。
      她本是无心之举,却落在有心人眼中。

      好几日,堂婶的笑话依然是方家胡同附近茶余饭后的谈资。堂叔脸皮薄,扭扭捏捏躲在家中,堂婶经此横祸却不减气焰,红着眼咬了牙,照例天天在店里督工。若是有近邻赶来看笑话却不买些什么,反而落了堂婶的口实,逼着人家不好意思不买。
      如此,生意越忙。
      玉檀偶尔抬头看那胡同口的树木已是绿莹莹的,糖葫芦,也撑不了多久吧。

      这日,玉檀又坐在门口剔核熬糖。先听黄鹂出谷,是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讨着要吃糖葫芦。
      “那东西风吹日晒,怕不干净。”她的阿玛劝道,“哪里比得上芙蓉糕好。”
      芙蓉糕?玉檀一怔。
      抬头看去,姑娘端的是容貌清秀,梳着一条麻花辫,辫梢虽有些枯黄,发间缀饰却不俗,可见在家颇为受宠。而跟在父女身后的侍卫们,又旁证两人身份非富即贵。
      玉檀看她,她也在巴巴地望着玉檀。
      她的阿玛又催:“时候不早,还是快些进府要紧。免得叫你姐姐等了。”

      玉檀熟练地熬了糖,将山楂横剖一刀,将枣泥或是山药塞住缝隙。这次她也不串竹签,用长筷子一个个衔来蘸糖。晾凉时撒些糖霜,更是诱人。最后用平日包点心的油纸叠成纸袋,放入三两颗,颗颗宛若佛珠。
      万事讲求缘字,不信招不来。
      果然,秀美的官家姑娘拉着她阿玛的衣襟往这边指了指。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也看过来,心内想:原来是那时的丫头。
      便允了。

      堂婶识得贵客上门,忙不迭过来招呼。姑娘兴起,要了好些还说不够,玉檀却挡住:“山楂多食伤胃,小姐不如下次再来买。”
      堂婶拧了玉檀的胳膊,啐道“乱说什么”。
      中年男子笑道:“商户往往巴不得客人多买,你这家倒实诚。”便再深深看了玉檀一眼。
      姑娘嘟囔:“指不定下次是什么时候哩。”

      因见案边除了山里红,还放着已仔细去皮的小桔子和粘糯的枣子,或是整条麻山药、整块核桃仁,姑娘好奇问道:“我以为糖葫芦只有这种果子的,竟是什么都可以蘸糖来?”
      玉檀听这话愣了片刻,自己又想通了,笑着点点头。
      姑娘闻言笑弯了桃花眼,拍手道:“那好,把喀什红拿来。”
      中年男子沉声道:“不得胡闹,那是预备给你姐姐的。”
      姑娘眨眨眼睛:“好阿玛,就一些。姐姐或许也喜欢吃这有趣的。”

      伺候她的婆子提了竹篮来。不知不觉间,一贯乐见热闹的街坊邻居自觉站成半圈,外层的免不了伸长脖颈看究竟,也有人继续等着看谢家的好戏。

      玉檀原也不明白何为“阳关的喀什红”,如今见了,原来是葡萄。
      姑娘颇为得意:“恐怕你是不曾见过这个,这是咱们西北的葡萄。”
      她俏皮地拉长尾音。
      见有人似笑她无知,姑娘急着辩驳:“你们这里的也能算是葡萄,皮那么厚,一点都不甜。这阳关的喀什红就不一样,往嘴里一丢,再一抿,连皮子都能化开。”
      这描述,倒勾起无数人的馋虫。

      玉檀却没有接手。
      姑娘诧异。玉檀噙着笑说:“葡萄这样好,再用寻常做法,反而可惜了。”
      过犹不及,甜到尽出是齁。
      “那你又有什么法子?”
      玉檀道:“只是一时半会儿做不得。”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吊足了旁人的胃口。
      “你需要几天?”姑娘说,“我倒是等得起,可阿玛过几日又要回去。”
      “三天,行吗?”
      姑娘眉开眼笑。中年男子架不住女儿磨泡,便留了提篮,预支定金,说是三日后登门再取。
      该来的总会来。

      少不得又有堂婶的风言风语,说万一惹恼权贵,连累他们之类的。待玉檀把定金一交,总算获得片刻安宁。堂叔倒是对玉檀有信心,还说人手辅料一应俱全。
      然而玉檀白日里该做什么活丝毫不差,以至于谁也未能察觉她到底是怎样筹备的。

      她是卖了关子。有了悬念,才会更有揭晓谜底时的悸动。
      而有了期待,再平淡的日子也会多些滋味。

      到了该交付的那一日,姑娘果然没能再来。也对,她是预备选秀的闺秀,不该抛头露面。那位大人也未再出现,仅有五大三粗的侍卫来。这让街坊邻居不免有些失落。
      玉檀将备好的喀什红系列放入红漆食盒,她自然注意到,盒子是内务府所造。
      此后无论谁来问内里,玉檀也是抿嘴一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无可奉告。

      其实。

      渭城朝雨浥轻尘。
      用喀什红替代白糖芝麻,做艾窝窝的馅儿。江米粘满面粉,扑簌扑簌间,有如天地浮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春色正浓,用迢迢河畔新长的蒿子做了粑粑,用烘焙过后的葡萄干替代腊肉,小火烤至两面金黄,咬一口,酥脆绵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以葡萄汁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凉糕,最适宜盛在玻璃盅里,抿一口,再一口。

      给那两姐妹再许一个阳关。因为故人将至。

      果然,八贝勒府派了人来。说是府上宴客,挑中了谢家饽饽铺的糕饼如萨其马、奶皮卷,再让相貌干净的小丫头送来即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喀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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