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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糖葫芦 ...

  •   这位客户,没记错的话,应是康熙四十三年夏在原著亮相的。
      谢簋却一晃来到康熙四十二年冬。

      客户列出的食单里,要了糖葫芦。而在炎炎夏日,糖稀难冻。
      要说糖葫芦,几乎是穿越人士必备之物。它的起源关乎南宋光宗与黄贵妃的柔情蜜意,所以在后世文章中,成就无数良缘。
      这位客户也想挽回一段良缘。

      北方的冬天向来干爽凛冽。除了偶尔得幸出出暖阳,常常是天地间连片的灰蒙蒙,一株株树枝形似枯爪,间或托着一个乱蓬蓬的巢。肥胖的灰喜鹊猛不丁地飞上桠杈,民间说是喜鹊登枝,其实它也可能是刽子手。
      喜鹊最善偷蛋。活该巢窝再被鸠占。
      喳喳。喳喳。
      餍足的喜鹊抖了抖灰蓝色的翅羽。又是一阵寒风吹面。

      畏寒的谢簋紧了紧单薄而肥大的旧衣裳。已是大半天了,她站在街边一直看着,那瘦弱的老头颤巍巍地熬糖,串红果,再将拉丝的糖稀小心回炉,最后放下手边的活。
      这一日出奇地冷,积雪约有三四寸厚,路面泥泞湿滑,所以行人寥寥,老头的生意并不好。

      天日渐沉,似乎又要来一场雪。老头挑过一串最饱满的红果,手指轻捻竹片,被竹片串起的果子飞速打了转,均匀地蘸上淡黄色的糖浆,再被甩在水磨石板上定型。他侧过头说:“大丫头拿着。”
      谢簋只得伸手去接,一边低语:“谢过阿玛。”

      这一次,谢簋成了这家的长女,闺名玉檀,是年十岁。

      老头谢京氏,是镶白旗包衣,祖上也曾给权贵当差。孰料他在去年忽然一场大病,家中财物悉数典当干净,好歹保住性命。然而久病成疾,他也没法再做体面差事。
      为养活膝下儿女,只得做些小买卖。再让老妻日夜浆洗,长女做些针线活计,六口人勉强度日。

      谢簋谨慎地咬着糖板的边缘,两颊已是用力过猛。真是硬。裹糖应是嘎嘣脆而不黏牙,秘诀就是熬糖时的火候。显见的是老头舍不得这锅糖,翻来覆去地熬,糖已生苦。

      老头却以为她是舍不得吃。“大丫头放心吃,给你大弟二弟他们都预备下了。”他动容地说。他晓得,邻里都说,是大丫头割肉疗亲,用一番诚孝,生生地从阎王殿里抢回他的命。

      眼见天边垂云,乌压压的,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滴墨,父女俩收了摊回家。
      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老头连同挑子俱被风雪吹得狼狈不已,他顾得着前头的木盘木架,便顾不上后面的火炉铁锅。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的谢簋忙去扶挑子,她那原本用手攥住的前襟瞬时鼓胀,风往心里钻。
      她的心底升起不祥预感。

      北风越紧,父女俩弯着腰顶风而行,沿途也有小贩鼠窜,商家们仓促地关窗闭门。
      走到一条大街,老头瞧见临街一间铺子还亮着灯,对谢簋说:“前面是你堂叔的饽饽铺哩。”
      当日老头奄奄一息时,向来交情凉薄的堂叔堂婶不请自来,丝毫不提医药救济。而自他从鬼门关前回来后,两家再无来往。

      老头却也无奈。年关将至,债主上门,连着几日入不敷出,真是愁人。总要预支钱银暂且挨过明日的债务。犹豫片刻,他步履蹒跚着摸上门去。

      堂婶正指挥着堂叔在条凳上摘灯笼,两口子提早关店,不想再便宜他人借光。堂婶远远见到老头讪笑而来,三步并两步蹿出门外,略作寒暄,就开始大倒苦水,说这天寒地冻生意难做,又说谁家欠银不还。
      老头哪里有巧舌,被堂婶三言两语挡在门外。眼见两口子不留情面,隔开情分,回头看那只穿一双单鞋的闺女在风中瑟瑟发抖,老头悲从中来:“罢了,走吧。”

      谢簋冻得有些发麻,跺了跺脚。就这么耽搁片刻。
      转角处,一辆马车似乎是来自暗夜的孤魂,倏尔飞出。
      一切快得像是不曾发生,但老头已被撞倒在地。受惊的马匹踏蹄嘶鸣,赶车的人紧紧攥住缰绳,一面扬起手中的鞭,狠狠地抽起地面碎雪。

      这一鞭子抽转了谢簋的头脑。她跃步奔向老头,天性使然,连声呼唤“阿玛”。老头迟缓地欲抬起手臂,谢簋忙制止,要他平卧偏头,嘱咐不可乱动。

      谢簋再去看那辆马车。赶车人气势汹汹,大骂父女两个不知死活。车内的公子问起状况,车夫诺诺辩驳说是这老头不留神,公子道“何必总是寻旁人罪过”。那声音,确实罕见地冷静而好听。

      谢簋走到马车前。轻声说:“下来。”

      车内的公子话音顿消。车夫自然又骂“你可知这是谁家的车?”
      谢簋垂手答:“富贵家。”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四处寂寂,浮雪四散,反而有些特殊意味。那公子闻言又笑,半挑起黑绒帘子。可恨这街上灯笼皆是晦暗不明,无法瞧见公子的模样。

      谢簋说:“你伤了我阿玛,得送他去看大夫。”
      车夫急斥:“分明是这老头子莽撞”。
      “你饮了酒。”谢簋嗅了嗅,“是烧酒,一斤以上。”
      车夫脸色大变。
      醉酒驾车,无论何时都是罪过。

      再抵赖不得。公子说了一句“有劳穆先生”,原来马车内还有一人。那人疾步下车,宽大的衣袍拂过,翻起地面细密的浮雪,透着一股庄严意味。
      这一匆匆照面,谢簋已有数。他是位神父。

      神父单膝跪地为老头查体,谢簋跟过去,不免紧张。那公子见她如此,轻笑:“穆先生精通医理,怕什么。”
      是将她视作畏惧西洋科学的无知女子。谢簋皱了皱眉,不作解释。
      神父的手法与后世急救所用相差无几,所以当他洋腔调道“老人家未有大碍”,又说起如何再请药铺开些内服外用的方子,谢簋松了口气。

      公子闻言眉间稍松,忙说:“外面冷,穆先生快请上车。”
      谢簋慢慢扶起父亲,又走到马车前,依然是微微仰头,定定看着那帘幕后的黑漆一片,以及黑漆一片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公子倒也行事干脆:“拿银票给她。”
      车夫不甘愿地递过去,谢簋未动。公子的眼神也不移分毫:“把你身上的现银也都给她。”
      “拿着现银去药铺。”他补充说。

      谢簋接过这两样,说:“命无定额,但谢用心。”
      银票面额大,此时风雪交加,一时难以找地方兑换。若是急去药铺,势必需用现银。他心思细密,难怪是谋江山的智囊。
      可惜,越是思虑周全的智者,总有一失,且失得透彻。算得了人心,算不过痴心。
      谢簋思绪游移片刻,已有一件披风抛在她的面前。她虽已有十岁,但生得比同龄瘦小,裹在娘亲的旧衣裳里,令人发笑又怜悯。
      谢簋捡起披风。这一世,相遇依旧是久别重逢。有钱,有披风,但没有跪地自卖,便不会再有邀买吧。玉檀也不必再做棋子。

      马车刚走,已躲在门缝里许久的堂婶箭步跃出,一边咋呼着要请大夫。她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离不开谢簋手中的钱银。
      光是现银就足足二十多两,银票更是不可计数,堂婶盘算从中牟利。谢簋由着堂婶做,大大方方地把那二十多两现银交到堂婶手上。她以小利图谋。

      堂叔请来了附近最好的大夫为老头医治,细致用药。谢簋瞧出堂叔为人懦弱,心肠倒不坏,便与家中说了想法,想去堂叔的饽饽铺学工,既是一份安稳的活计,又能省下口粮。
      堂婶才从谢簋手里抠出油花,见她行事稳重,更想毛孩子最容易拿捏,高兴允了。

      要说谢簋的盘算,只能说堂叔的饽饽铺位置实在是好。就在方家胡同的最东边。

      谢簋站在铺面门口,一时恍惚,百年后的雍和宫大街与目下景致交替浮现。她知道,最极致时,那里该有三座府邸,雍亲王,与之藩邸相连的廉亲王府,以及与廉亲王花墙只隔一墙的九贝子府。

      谢簋呼出一口气,一小团白雾迅速散开。她搓了搓手指,拍了拍脸颊,走进谢家饽饽铺。
      总有一天得进到那里去。望着那边庄重的筒瓦,她无奈地想。
      谁让客户在那。

      堂婶此时却又有些后悔。精明如她,向来喜欢将身边琐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挑出一切亏损。她怕养出吃白饭的,于是挑剔地问玉檀都会做些什么吃食。

      如果是过去的玉檀,善于女红,但在烹饪上估摸勉强烧出果腹的大锅饭。
      而这个玉檀,算是问对了。
      但不能表现出急迫,谢簋抿嘴不言。
      堂叔给出台阶下,“这便没什么要紧的,日子还长,可以跟着师傅们学”。堂婶瞪了一眼,堂叔也只好说:“你阿玛善做糖葫芦,你可学会了?”

      好了,谢簋等的就是这句。

      先是剔核,有专门的冲子,轻巧一挖便是一个。然后是熬糖。
      自从接了这份单,她已练会烧火。火起,将冰糖舂成渣儿,倒在小铜锅里,再放入淹过糖的清水,用长木筷子不停搅拌。恰是在这激荡过程中,白色琼浆逐渐演成灿灿金色,越发浓稠,似要封锁岁月的琥珀。
      谢簋用筷子点了糖液,以冷水激过,一尝已不粘牙,手上动作越快,要赶在泛苦之前蘸糖。
      把那些果实用竹签子串起,手腕一抖,让它们到铜锅里利落地滚上一圈。透过油亮的糖衣,看得到山里红的斑点,像是姑娘脸上可爱的雀斑。
      蘸好糖的葫芦串,就这么狠狠地拍在清水浸泡过的平滑木板,很快就定了型。

      静候客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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