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半眸

5、（五）

　　（五）
　　敬神香，勾地火，凌霄门里请上重刑的规矩。弟子们在广场上围出了一个近三十丈的圈，子影安静的站在圈子中央，已经站了整整一夜。规矩定的原本是跪候，但萧靖之担心子影跪上一晚，恐怕挨不过今日刑罚，便特许他站了一夜。难得的体贴，子影只是淡淡一笑，谢恩，再没有多余的话。
　　子影身子弱，因此萧靖之很少用门规罚他，没想到仅有的两次都是为了萧桢。
　　一切准备就绪，行刑的时间定在晌午，子影抬头，用手遮了有些刺眼的阳光，时辰到了！苦笑一下，子影默默的想，这样也好，也算是萧缪在天有灵，叫他没将恩情没有还错了人！
　　他欠萧缪一条命。当年，萧靖之带着萧缪到寂悠谷求药，子影自小在谷中长大，二人年纪相仿，很快便玩儿到了一起去。萧缪人很好，大概是因为有个弟弟的缘故，子影只比他小了几个月，却还是处处被他照顾。子影从未出过谷，所以萧缪给子影讲了许多谷外的故事，萧靖之也像长辈一般，教导萧缪习文练字的时候，不忘叫着子影一起。就这样相处了近三年时间。
　　一次，子影跟萧缪二人偷溜出谷，回来的却只有子影一人，一身雨水，失魂落魄，只哆哆嗦嗦的说着救人，然而，当萧靖之赶到的时候，萧缪已经被埋在了重重山石下，尸骨难存。
　　大雨冲刷，使得山上泥石滑落，萧缪推开了子影，自己却被砸中。
　　子影的命是萧缪救的，一条人命背负在身上，对于当初只有十岁的子影来说，何其沉重。他只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回到以往的生活，而是应该替萧缪活着。因此，子影央求萧靖之带自己回去，是恨也好，气也罢，哪怕只是带他回去发泄。他欠萧缪的，他希望萧靖之给他个偿还的机会。
　　萧缪当年走的时候不过七岁，在寂悠谷一呆便是三年，小孩子本就长得快，子影与他又确实有几分相像，因此，当萧靖之带他回来的时候，竟没有人觉得奇怪。
　　于是，凌霄门的大少爷回来了。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发现，萧靖之变了。
　　锣鼓响起，子影放下遮挡在眼前的手臂，转身，看着忙忙碌碌的一群人，突然有些想笑，如此兴师动众，还真是看得起他。
　　圈子中间有一条用细炭铺成的近十丈的路，热气升腾，一眼望去，整片世界都有些似梦似幻的模糊，然而，那里不是仙境，只是地狱，会给人带来无尽痛苦的刑场罢了。
　　子影被带到起点的位置，脱了鞋袜，静静的等着，等着两边拿了红木梨杖的人在路的两边站好。以便他们在他每走一步的时候，将那些红木梨杖印在他的脊背。
　　天气微凉，这样光着脚站在地上甚至有些冷，寒气顺着脚底窜上来，子影难以抑制的咳了两声，下意识的想要去胸口处拿药，手举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在这种时候吃药，被萧靖之看到，不知又会怎么想他。博取同情？实在是抬举了自己。只怕是又少不了一些言语羞辱吧。
　　与儿时的那次不同，他不用再被绑在椅子上，不用再被堵了嘴。不过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一样不会躲闪，也不会叫喊，没有人听，他也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宣泄。
　　周围都是些看热闹的人，何必！不过十丈之路，他子影，能忍！
　　咬紧牙关，踏上第一步，灼热的温度仿佛直冲脑顶，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喊叫着说下来。冷汗一瞬间凝结而下，子影却逼迫自己，将另一只脚也挪了上来。“砰！”伴随而来的沉重打击击在后背，子影站立不稳，一下跌跪在了炭火之上，冲口而出的□□卡在微仰的脖颈处，险些叫出声来。不过第一步。
　　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结果，子影啊子影，你，真的撑得住吗？
　　艰难的撑起自己，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子影微微苦笑着牵了牵嘴角，空闲之际还在想着，还好没叫顾墨跟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越来越多的水滴滴落在炭火之上，却丝毫没有抵消哪怕一点点的温度。子影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重新站起来，膝盖、手掌、混身上下都是伤，完好的衣服也变得破碎肮脏。他却仿佛麻木了一般，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不是嘲笑，不是苦笑，也不是无奈，而是一种仿佛解脱般的笑。
　　眼前一片模糊，子影一个踉跄再一次摔倒，单手捂着嘴上疯狂的咳嗽，血沿着指间缝隙成线般滴落。啪啪的声响自左手和膝盖处传来，他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骇人温度。终点还有多远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攒动的人影，喧嚣的鼓声，冷漠的双眼，都变得越来越远。
　　黑暗来临前，子影淡淡的想，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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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昏迷了五日的人，第六天才能堪堪坐起来，便已经开始处理这几天落下的东西了。各处的管事几乎要将萧府的门槛踏破！其实本不必这么着急，但子影知道，这些人能毫无阻拦的来到他面前，虽然跟家仆们的漠视有关，但多半还是萧靖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生意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子影一向主持大权，他不在，很多事都办不成，萧靖之又不放心交给别人，这才积压了不少事务。子影的伤有多重萧靖之并不是不知道，但与利益相比，他明显选择了后者。
　　子影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说。在重伤醒来后面对的不是关心和感动，而是一堆冰冷的账簿时，子影只是有些迷茫的晃了下神，便吩咐仆从将自己的纸笔取了来。
　　养伤期间，有个小插曲，皇上听闻子影病了，便着苏瑾前来探病。不能正大光明的拿着圣旨进来，因此苏瑾左思右想的扮成了游方郎中。
　　苏瑾踏进屋里的第一步，子影便知道是他，也没戳穿，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才好笑的看着他，顺便问了下他的来意。没想到，苏瑾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也不是问他病情，而是忍不住啐了句“老头子至于这样么？”
　　子影微微皱眉“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我说你是怎么忍到现在的！那些上门找你对账的伙计随随便便就能进，我这个郎中想要进来瞧个病还得左讨右求的！要不是有个好心的仆从看你实在是病得不轻，偷偷把我从后门放进来，这门我还进不来呢！”苏瑾越说越生气，最后直接将手里拿着的布牌摔在了地上。
　　子影垂了眸，也不看他，悠悠说道“能有多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
　　脸色苍白，连床都下不了，这也能算好好的？苏瑾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知道这人最会的便是逞强。半晌，听子影又接着道“伙计们都是凌霄门的人，进门自然比你这个外人容易。”
　　“你！”苏瑾气的抓狂，但看子影病怏怏的样子，又实在是生不起气来，冷哼了一声表示回答，还是走到子影的身边再自然不过的替他诊脉。
　　子影轻笑一下，抬眸，眼中已掩住了万般心思，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瑾没好气的撇了子影一眼“来看你死没死！”
　　许久听不到子影的反应，苏瑾还以为他是生气了，抬头一看，却发现他在发呆，于是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子影摇了摇头“只是想到前两天阿墨说了类似的话。”
　　“对了，顾墨他人呢？”苏瑾打趣道“不天天守着你这个大财主了？”
　　“他啊……”子影苦笑一下“生我的气呢。”
　　“生你气？呵，那还不得被气死！”苏瑾冷笑一声。他倒是不关心顾墨生气的原因，他只是好奇，子影这脾气，顾墨比他了解得多，竟然还会跟这家伙生气，真是嫌活得长了。“能让金榜上排名第一的杀手生气，还有命活着的，估计全天下也就你一个了。”
　　子影无奈的耸了下肩，岔开话题“你还没说你来做什么呢，圣上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苏瑾瞪了他一眼，手下不停，又掀起他被子，一边看着他脚下的伤一边说道“你上次传来的消息对我们很重要，圣上延迟了计划，庄尤那边看来也没完全信你，送去的兵器都被放置在离青龙帮段距离的邙山上，不过估计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渊近来都在施压，这家伙怕是要扛不住了，只要他动用了那些兵器，我们这边便能一网打尽！”
　　这次平乱谋反一事，子影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因此苏瑾大致情况都跟他讲了讲，也叫他少操点心，说到这里，苏瑾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那个被他弃置在地上的帆布袋里拿了样东西出来。
　　“对了，知道你没办法亲自去拿，你要的东西我就顺道给你带过来了。”
　　子影好奇的看过去，见苏瑾随随便便的自那袋子里掏出了一块儿金黄的免死金牌，不由一阵无语。
　　苏瑾重新走回来，将东西扔给子影，“你要这东西做什么？该不会也想谋反起义了吧？”
　　苏瑾自然只是说笑的，他、顾墨、子影三人自小相识，虽没拜过把子，却已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兄弟，后来辗转，他进了宫，辅佐现在的皇帝一步步登基为王，中间尔虞我诈，也亏得他一介神医竟也钻进了人间世俗里去。顾墨是自由惯了，不愿入世，便入了江湖，一下子成了杀手金榜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只有子影，一身的奇门遁甲之术荒废，为凌霄门做起了经商的买卖。
　　当初三人是一同认识萧缪的，苏瑾和顾墨都了解子影，知道他这人虽看起来温顺好欺，实则却是倔强得可以，二人劝不过他，便也只能无奈看着。
　　知道苏瑾是开玩笑，子影只是笑笑，将金牌收好，又不知想到什么，淡淡开口“苏大哥，子影求你一件事。”
　　见子影问得正经，苏瑾也认真起来“哦？说来听听。”
　　“庄尤这个人，还请麻烦苏大哥，不要让他死得太容易。”子影知道，自己私自替顾墨报仇，让顾墨知道了怕是会怪他多管闲事，可他偏就想任性一回。顾墨不让他报仇是一回事，他想报仇又是另一回事了。庄尤这个人，他说什么都不会放过！
　　子影说话很轻，但苏瑾却知道，这人生气了。能让子影气成这样还真是不容易，苏瑾不由问道“怎么？那家伙惹到你了？”
　　子影略低头“恩，私人恩怨。”
　　知道子影不愿多说，苏瑾也不再多问，眼中闪过丝狠戾，道“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