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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骊道星晓(结局二)(中) ...

  •   相府门前,少华年轻的脸上神采焕发,我又一次看到他眼中抑制不住的热情。这种热情,我呆呆看着,一恍惚想到素华,这种热情会让她哀伤的眼神消散,她才应该站在这儿,而我,只想转身离去。

      “相爷进去吧!”裴穆说一声。我仍看着对面,口中道:“进去吧!芝田你跟我来。”少华应是,他转看裴穆,收起了笑意。裴穆端正施一礼,笑道:“见过忠孝王爷。”我扫了一眼,提袍先行。

      一进大门,就见荣发和元郎从门房处跑出。荣发到我身边,低声埋怨,元郎却跑近裴穆,向我们见礼后,央着裴穆教他武艺。裴穆对我道:“相爷有所不知,昨日与小公子玩闹一场,不想惹了麻烦。”元郎央求,荣发帮着说话,一时吵嚷热闹。待声稍停,我微笑道:“裴兄,若是不嫌元郎愚笨,盼能指点一二。”裴穆摇头笑叹:“在下江湖粗人......”

      他几人告辞而去,我慢慢走到桂花树下,身旁少华一言不发。我转过身,突道:“芝田,你觉得我郦君玉为人如何?”少华神色慌乱,与我目光一触即离,转向边上看去。金黄的菊花探出了通向内园的洞门,周近无人,只有丹桂的香气远近弥漫。

      等了一会,我自顾说道:“我少年离家,如今已有三载。与君侯一样,郦君玉曾身担家仇、心怀壮志,以自身之力一步步走进朝堂。闺阁......嘿嘿,闺阁之外龙蛇混杂,咫尺之遥人心难测,我总道尽心以公、待人以诚,仗一人之力,世上魑魅之事未必能伤我。芝田,你看你老师可是知难而退之人?”少华迟疑,语中带涩:“老师,没有人想伤害你,我......门生,你要相信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何时落到需人照料的地步?”我冷笑,看了他道:“莫非君侯以为内帷之谋就能使我俯首而降,以为我脱下官服,便可洗手作羹汤,你太小看了我郦君玉。”少华急欲争辩,我按手止住,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一个天造地设的射柳姻缘,我公然若违抗,岂不是不守妇道。可是芝田,我郦君玉行事......”少华叫一声“老师”,带了哀怜和乞求,我不为所动,语调如往常一般平淡:“......以弱冠而居相位,拜保和殿学士,非献媚邀宠而得,三年来,燮理阴阳,化正天下,朝廷百官识得,天下百姓认同,此等种种,一旦露我真实面目,桩桩件件俱是大逆不道之证。既已舍身为此,纵使百喙如一的指责,我亦无所畏惧,何况小小的不守妇道。”

      “老师,你怎么骂我都成,我知道......配不上你,我,我”少华涨红了脸,声音低下:“我想和你一起,每天,每个时辰......不管你受何责罚,我都会陪你身边,只希望你不要,不要视少华为路人。”心中百味杂陈,我转身面对老树,眼前红桂压枝,如丛丛火苗炫目。

      整理心绪,我慢慢道:“芝田,你若怪我极少为你处境而想,我无话可说,鹣鲽情意,恕我无力回报。你若念及师生情份一场,为我好好照看映雪,她对你的心意远胜于我,你不要辜负了才好。”

      少华抢到我身前,急道:“难道姐姐说得是真的,你,你要进宫去?你为什么要我不辜负别人,你你你,你自己就该着辜负我。”我愕然,有些怒意,盯看他一时,沉声道:“我去何处自己拿主意,难道要请你小王爷示下?你们各种心意我尽量一个不辜负,你稍安勿躁,三日后便见分晓,现如今你还当敬一敬老师。”少华松开手,我看向大门,道:“回去好好想想今日之话,你若觉得后宫王府势大,只管再去商议了设计。”

      少华低头告辞,转身离去。

      情和义,是我该偿还的,可我只能自己的方式偿还,看着红袍背影一步步远去,一股疲累之感油然而生。

      抬头看向蔚蓝明净的天空,高远处雁行南去,明年早春南雁归来时,我又在哪里......水阁边,我伸出双手,淡薄阳光下,修长的手掌有些苍白,掌心映上波光涟漪,飘忽不定。看了一会儿,轻轻团手而握,光亮即刻散去,感觉到握拳后的僵硬,我松开,背手身后,对着湖上的芦花飞絮出神。

      “相爷,圣旨到了,还有好几拨......”

      我深吸一口气,应声知晓,荣发领路回房。弄箫亭内,我扶正官帽,身前荣发弯腰扯动紫袍,如往常一般细致,她抬起头:“相爷,太后宫中有人来,熊大哥和几位军爷也是刚到。”荣发神色平静,她回京后沉稳不少,没有心事的少年也长大了。

      前厅已经摆上香案,权昌和王守义相对坐于堂上,下首是太医院的医正和姚太医,见我进来,众人放下茶杯起身。我一看荣发,她低声道:“几位将军请了在听槐轩坐着,待接了旨我就去请。”我微微点头,问两位宫中大太监好,又向太医寒暄见礼。权昌笑眯眯道:“相爷神气儿真好,回去告知皇上,必定欢喜。”他向王守义谦让一句,就展开黄绫圣旨。

      “......闻知丞相病重,朕不胜忧心,特命太医精心诊治,望丞相用心调理,勿负朕之殷殷期望......”我低头跪地,忖度其义,心中暗叹。权昌宣旨后,将圣旨交到我手中,道:“医正领旨为相爷诊病,皇上说相爷该多歇歇,不要急着上朝。”我谢恩,再跪下领懿旨。王守义慢吞吞地宣读太后懿旨,果然也是关心我“病体”的,姚太医曾为我多次诊病,这回怕还担了试探病情真假的重任。

      我坐稳后,伸手案上,医正和姚太医依次诊脉,权昌和王守义凑近关心。姚太医收手后惊道:“相爷病有起色,大出小医意料,离宫前小医还不信......”“哈哈,子直兄慎言,相爷安康国之大事,回去我们再合计合计,定个方子,请相爷看看是否可行。”医正打断姚太医,捻须而笑。

      看各人神色,我精神一振,侧头低声道:“去请将军们到这里来。”荣发应了出房。转过头,我轻笑一声,道:“姚大人确实高明,下官自觉体健许多,应当随同几位大人进宫谢恩。”王守义满脸堆笑:“相爷真是为人着想,小人......”

      其他几人同时站起,权昌先出声:“相爷,好生保养才是,皇上特意交代不必拘礼谢恩,昨日相爷旧疾复发,哪能,嘿嘿,轻易出门。”我哦了一声,端坐不语。这边姚太医认真:“要说相爷身体,走动走动倒是无妨,太后娘娘说相爷若安,请去宫中调整下秋冬补剂,这个太劳神了。”

      闹哄哄地热闹言说时,荣发房外高声禀告,一时七八名身形高大的武将进入前厅。军士躬身问候,嗓音粗豪声响齐整,甚有气势。我站起身来,笑道:“下官病来健忘,竟忘了约下将军们议事,烦请两位公公回宫后代为请罪,下官纵有小恙,也断不敢荒废国事。”

      与一众将官站在相府门前,目送两批人马扬尘而去,熊浩站我身边,关心问候,我笑言无碍。与众人一同往府内走时,我问起勇娥,熊浩低头看向洒扫干净的小径,闷闷道:“皇后娘娘一早召她进宫,她原想来拜访老师的。”

      一整日,充作外书房的听槐轩内,我接见了一批又一批官员,没有疲倦,精神极好,傍晚的红紫烟霞挟着暮色透过窗棂时,心头的一点亢奋方悄然退下,荣发向我问询后,出去遣退等候在门厅的官员。

      “相爷,沥水阁设了小宴,熊大哥和勇娥姐姐在春熙园还未走,也请过来好吗?”记起宴请裴穆之事,我看一眼故作平静的荣发,点点头,将手中一份内阁执事送来的文卷放下,说声先去怡然堂定省。

      在岳父处未久留,回弄箫亭换了便服,我便去往半水园一角的沥水阁。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以今日相府门前的热闹而言,猜测多者还是我郦君玉生隙于后宫,皇上维护,就连一向沉稳的岳父都说出妇人量小不足为谋之话......一路沉吟,心中未起波澜。穿过幽暗园林,沥水阁一点暗红的灯影照亮前方,我心头一暖,加快脚步。

      “相爷”“老师”房内之人纷纷站起。水阁内设了一席,四角摆设红纱案灯,酒具华美精致,烛火下幽光流转。面对诸人,我笑了笑,今晚的沥水阁与平日清冷书房是有些不同,荣发操了心。

      我拱手身前回礼,关心一句勇娥,请她先坐。熊浩向我告罪,扶着妻子入座。红纱灯影中,勇娥常服打扮,脂粉未施,虽身形臃肿,不掩清秀自然之态。看着眼前的柔□□,忆起当年英姿飒爽的男儿装扮,身形相叠,并无突兀之感。我想了想,是因为那清澈的目光未变,绝无扭捏的举止与以往相同。

      我为席中之人引见,又举杯祝饮。裴穆笑道:“熊将军和熊夫人的大名在下久仰,当年途径吹台山,若不是恰有要事,原想拜访山主,顺便见识一下吹台之宝还魂双珠。”勇娥一笑,说道:“裴大侠是想不告而取吧!宝贝什么我倒未看在眼里,当年若胜得过小妹手中之剑,还魂珠必当奉上,如今不成了,我已将它送了人。”她含了笑意的眼光转向我,其中的关切之意使人心动。

      “还魂珠在我这儿,荣发,你去弄箫亭拿过来。”我转头吩咐,这些都是知我根底、为我命途牵挂担忧之人,我该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荣发答应一声,领下伺候在旁的数名侍女。裴穆把酒,笑道:“相府待客是极周到的,就这斟酒把盏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熊浩站起称不敢。他们那厢忙乱,勇娥却看着我,轻轻问道:“老师,这一向可好?”

      房内静下,暗红烛影中,沥水阁内古朴的器物带了几许柔和。

      “多谢夫人挂念,秋来是添了些病症,好在自加调养,又有裴兄相助,壬子霜寒已至,我想可以一抗。”我含笑而言,对面几人神色各异,欲言又止,收回目光,眼前金鐏映光流彩,好似梦境。

      “今日晨间芝田登门拜访。”我平平说道:“他来问我,能否从续二八之年定下的姻缘。”我笑笑,再抬头一个个看过裴穆、熊浩和勇娥,缓缓道:“我郦君玉离家数载,怀鹰扬九天之志,却原来还是,一尾纸鸢线未断。”

      接上勇娥亮闪闪的目光,我顿了顿,道:“勇娥,荣兰托你照料,我很放心,你和友鹤的心意我知道。还有裴兄,逢于陌路而倾心相待,君玉感佩于心,如今之况,我已不能轻易脱身。昨夜友鹤送我回府,离宫之前得了两道旨,太后口谕命我改装复姓,皇上圣旨,嗯,托病辞朝,隐居京郊,日后改名入宫。哼,君王恩圣母命,夫妻纲伦常理,皆欲代我主张,而郦君玉却非听由摆布之人。”

      “好极,不如改头换面、诈死逃生,脚长于自身,走便走了,秋风闲气不惹也。”裴穆话音刚落,门外响起荣发禀告之声。

      黑木盒沉沉无光,在荣发手中微微颤抖,我接过递与裴穆,道:“这是还魂珠,裴兄若喜欢,就拿着吧!”裴穆接手打开,仔细看了,又凑近闻味,合上盖子道:“好东西,有此物便可安排,内仗熊将军与夫人照应,京外事儿交予在下,我们来个里应外合、了断还魂,你们看如何?”这话却是问熊浩夫妇。

      勇娥看了熊浩一眼,转头向我:“老师,我和友鹤回京前也是想劝您以养病为辞离京的,希望能接老师去北疆。今日早间我奉懿旨入宫,见到师母,太后和娘娘也挂念老师的身体,她们之意……我想,是让老师不必担心朝廷严威,太后会做主。老师,诈死而走毕竟险途,您的安危在我们心中第一要紧,不管老师心意如何,我和友鹤必当助老师达成心愿,请老师示下。”我低低嗯一声,熊浩接过话:“这几日已有数十将官离京,听闻西营兵士夏秋间整修,现集结于兵营,王副将为勇王爷提拔,是个谨慎人,门生以为即变亦不致有乱。老师不走,门生当以性命护卫老师周全,若要离去,友鹤随时听命。”

      我靠上椅背,轻轻笑一声,眼光掠过对面,停留在墙上的字画。“宁静致远”,笔意倜傥风流,竟好久不曾留意了,那时君臣唱和、互赠字画,如今……静静书房中灯花轻爆,我驱走心中一点柔软,开口道:“郦君玉就是孟丽君,既然女子身份不能隐藏,我应当自己认下。按说我为孟家女儿、忠孝王之妻,时至今日,原该回转门庭,你们不以我之坚持为怪异,反愿为担险,君玉心中不惟感激,更有知己之感。一走了之?怎能回报朝廷与我的三年恩德,怎向这许多情义关连之人交待,只憾辜负良友。中秋日朝会便是我辞朝之时,友鹤,你不用替我求情,勇娥,你放心,我虽罪大,还不致危及性命,当然,也不须求太后娘娘施恩赦免,裴兄,江湖人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君玉谢你仗义,用心三年,我郦君玉并非一体无私。”我略一出神,笑对裴穆道:“这几日还要烦裴兄为我运功,我自作了一股气,若是体虚不起,岂非为人所笑。”

      “老师有好法子,那我们......”勇娥惊喜,荣发也失声叫一声“相爷”,无人接话,沥水阁又安静下来。短时静逸,便听裴穆道:“相爷对面都些了不得的,只宜智取。”勇娥挺躯,熊浩却露出忧色,我道:“智取?我亦无好计,只做好自己便是......难道,我为女子,才中状元、掌领内阁便是虚假之事?难道这数年国情民意都不算了?一国之治,备军御敌仅只初治,民生变革方为根本,文朝变革之途才起步,我要看看我为之用尽心血的朝廷和帝皇,他们会如何处置这阴阳错乱之罪......人主胸襟、朝廷气度,可值我三年报效。如若不幸,那是我识人不明,是我三年为宦才德不济,甘愿以身殉之。”

      “相,相爷,我们走就走了,管他那么多。”荣发忘礼,说话时眼眶红了。勇娥轻轻道:“既然老师主意定下,我们也做些准备,毕竟一旦老师自认,命途便掌于他人,官场瞬间有变......”

      是啊!一旦自认,命途便难由我自控,可是我的命运,不能由他人决定,褪下一身官服,郦君玉是否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还能走多远?......寂静深夜,漫天莹白闪烁的星辰浮动在周围,从临水石台回望,深秋夜相府烛火微光,摇曳在繁星之中,近光远影蔚然一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骊道星晓(结局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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