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骊道星晓（结局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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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弄箫亭几盏烛灯照亮内室，我整束衣冠，再看一眼驻足三年的相府华屋：暖色的被袱，精致的绣屏，案上整齐摆放的徽墨湘笔……多是素华亲手安置，处处留下她的痕迹，平日不曾留意，我这一去……目光移向案上铺开的画卷，长卷一侧山水墨影，其上烛火明暗晃动，如风云变幻……我走近案边，折起白绢拢进宽袖，抛开杂思，向等候一旁的荣发一点头，走出门去。
半水园晨雾弥漫，身前数步即难辨人影，惟数盏红灯隐约晃动，恍然梦境。我踩着落叶行走在小径上，感觉到四周袭来丝丝缕缕的寒意，时近中秋，早晚已有冬日的萧瑟。
“相爷，裴公子在前面。”园门边隐约青衫一角，近前后见裴穆端直而立，脸上少见的肃穆之色。我看一眼他手中托着的锦囊，慢慢伸手接过，触及一颗丸状之物，心中已自明白。时至今日，世人看我郦君玉最终生机必决于他人，而我今日境地，不为失职，也非失德，只为女子身份......
透过薄薄的迷雾，远远天际一星闪亮，崎岖山道上青衣书生和童子翘首而望，童子拍手笑道：“太白，太白。”......当年与姑夫一道上京赴考，连日秋雨阻路，终一日天晴雾散，心头郁郁一洗而净......举头远望，京城上空的晨雾仍厚，不知可还能看到天白星晓。我拱手与裴穆辞别，靴音沉沉，入耳却丝毫不乱，出府一路药丸于手中握紧，掌心生疼，这追魂珠也许是最后保我尊严之物。
低低的行路声中轿子经过皇城大街，恍惚记起三年前初入禁城的情形：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初入皇城的少年一身白衣坐于小轿内，摇晃的轿身中少年压抑着内心忐忑，也压抑着不时涌上的兴奋，几次掀开青布帘向外看，入目是京城长街极富生气的清晨景象。少年深深吸气，清寒的晨风渗入燥热的胸腹，他知道自己终于走出来，从高墙内院走进了烟火人间......金丝绣帘面前微微晃动，轿子抬得很稳当，我这几年数百次的乘轿往返于皇城，终不再作掀帘之举，就在我熟悉到忽视它时，它又在提醒我......我，终究还是过客。
前方传来岳父大轿停落的声响，随即轿身晃动，我身下的八抬大轿也落地。走出轿子，晨雾已有薄去之象，官道上远近上朝的官员人影，大和殿的琉璃顶、盘龙柱和白玉石基雾中显现。
好一场大梦，今日便是梦醒之时......我仔细辨别着殿沿的吻兽，这些长年坐于殿角的司职之兽见证了文朝数百年的风云，他们会如何看待今日......“明堂，如何不前走？”面前是须发花白的岳父，两朝元老的沉稳是我平日仰仗的，他会看着我......
该往前走了，时至今日，多思多虑已是无益之举，我收拾起心绪，对岳父道：“秋雾阻路，小婿稍停即行，岳父请。”岳父走在我身边，关心我的身体，我谢过，问起近日朝事。岳父咳嗽数声，道：“昨日朝会之时，王太史殿中奏本，谓近期星象异动，疑为大凶之兆，但不知应在何事，皇上怒责，贤婿小心谨言。”几位官员后至问安，岳父闲话招呼，我点点头，看向身前愈见清晰的长长官道。
抬脚踏上白石阶，石阶上已有不少官员，父亲和少华的身影也出现在右侧石栏边。慕非从一侧走近我，拉我衣袖笑说：“明堂大安了？三日不见郦大人，下官们思念成灾，今早房外喜鹊叫闹，原来应了好兆头。”他高兴之下，声量颇为不小，四周之人多有停下看过来，许多嘴角露了笑意，问候之词纷至。我团团回个礼，不远处少华侧身站住，眉头深蹙，双目凝住。我含笑点头略致意，便收回目光道：“多谢诸公关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嘿嘿，流年运程，下官想与诸位探讨一番，或许就在今日，诸公高才，可不许藏私。”各官员杂乱说道，多为承让之言，岳父悄悄提醒，我低声言是，言语中登阶入殿。
皇上登上琉璃座时，大和殿四角的宫灯仍未熄去，透窗而入的晨光已经冲淡了角角落落的昏黄暗影。入殿后等待时间有些长，我一直未动身体，只将两袖拢到身前，平平看视前方，身前和两侧传来踩地响动，还有杂乱的呼气声，终于眼角余光中明黄龙袍移向琉璃台，停落在御座前。
君臣礼后，殿上极静，皇上轻轻咳嗽一声，声音有些不稳：“今日晨起时，朕身觉不爽，原想停了朝会，因念国事不能延，还是要来坐一坐。”立时便有官员称颂之声，也有跪地恳请皇上保重的说话，皇上似乎不以为意。
汉白玉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的一个个衣冠俨然的人影非常清晰，合乎礼仪的奏对还在空阔的大殿上回响，此时，我心底却升起奇异之感，这是我熟悉的朝堂，轻言微行可惊动天下，可使九州风云变色，为何我直到今日才觉得这冗长的奏对是那么空泛无物，如果......待我撕开这一切时，会怎样？撕裂的疼痛，最先感受的是自己，这是我早明白的，身处其境时，感觉瞬间真切起来。
“郦卿回朝了，听说爱卿病重，若是当真病体沉重，倒不需勤劳至此，朝后为朕诊诊脉，哈哈，同病之人需相怜啊！”皇上目光过来。
站在大殿中间，我仰起头，微微眯了眼，一道阳光斜斜落在身上，一霎时恍如置身戏台，他们都在等着，等着我演完这最后一出戏。
“谢皇上体恤，恕臣不能奉旨。”
殿上低语响声起，皇上笑了声，笑声有些干涩，他提声道：“郦卿是不愿为朕诊病？也是，保和丞相怎能老干些旁门左道的勾当，爱卿是治国之才。”两侧有轻轻吐气之声，大约以为一个小波折已经平息，可今日注定不会轻松了。
我慢慢取出袖中白绢，双手托起道：“皇上，这是臣的奏章，虽不合规矩，却是臣费时一年的心血之作，以此报答皇上知遇之恩。”权昌从琉璃台跑下，接过我手中白绢，又跑回御座。
皇上在御案上展开山水图，边看边笑说：“好一幅山水长卷，这图朕曾见过，想不到已经完工了，朕的万里江山在郦卿笔下真是气势不凡啊！”闻言我跪下，郑重谢恩，而后道：“臣郦君玉，请辞去保和殿丞相之职。”
一时间大和殿骚动起来，耳边传来“怎回事”“病辞”等杂乱话语，我直直跪着，似见岳父的不解焦急之态、父亲和少华不安焦虑的模样，抬头看向御座时，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收起了笑意......所有声响和画面淡去，隐隐心痛清晰起来，我已经走出来了，对我来说已经结束，而对他们，戏才开始。
“臣再谢皇上认可臣的心血，虽是不合规矩。”我重复一遍，嘴角浮上笑意：“三年易钗而弁，臣女孟丽君在此谢主深恩，谢皇上腹心之托，谢朝廷宽宏之量。三年政途，甘苦自知，文朝大兴将至，江山如画，只憾难共圣主与诸公同赏同观，臣惟有期待来世。”
大和殿静可闻呼吸之声，我跪在御座丹陛前，看着御案上渐渐握紧的右手，脑中忽然闪过一念：随驾三年，我好似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可能见到......身边一人挨着我跪下，我转头就看到了少华，他双目见神，抑制不住的激动使身子微微颤抖。
“皇上，臣皇甫少华启奏陛下，臣妻孟丽君虽有乔装之罪，但品性高洁，为国为民一片赤胆忠心，求皇上赦臣妻之罪，若有责罚臣愿一力承担，虽死无憾。”他接连叩首，叩地声砰砰作响。少华抬起头，极快转头看我，额头的小块红紫衬着紧张神色使他有些狼狈，却掩不住一股欣慰欢喜之气。
“皇上，臣皇甫敬代臣媳请求皇上宽恕，她为我皇甫家全身离家保全贞洁，主持东征平冤昭雪，女子为官虽不合周礼，臣媳谨慎，却从未有误国事，实为忠孝两全的女子，如得皇上开恩，皇甫一门生生世世永感大德。”
“皇上，臣孟士元......”
“臣孟嘉龄......”
“哈哈哈......”琉璃台上传来一阵大笑，打断了兄长的求情，皇上略带嘲讽的声音传入殿上所有人的耳中。“......诸位听仔细了？郦大人是在认罪吗？一个个急急出来，求情的，代罪的，人家领不领情？当真是奇事，当年撕忠孝王本章的时候怎么说，项女认亲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朕都糊涂了，郦学士，还是称您孟小姐，今日你可否让朕明白。”
“皇上，丽君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臣......”我垂目尚未回奏，便听到少华急急的声音，丽君两字让我略为一怔，心知这位冒失的小王爷要抢先打破平静了。
“忠孝王，朕问你了吗？”果然皇上冷冷地打断少华，随之重言：“诏令之地，你当儿戏，忠孝王你眼中可有朕，莫不以为朝廷为你家私设？”少华伏地认罪，殿上弥漫着沉郁之气，群臣无言，震慑于帝皇之怒、人主之威。
朝堂荒漠般寂静，我的声音有些刻板：“臣请站起回奏。”皇上默然，而后道：“起来吧！其余人等也起来回班，朕再说一句，朝堂上莫论私情。”
我拂开紫袍前襟站起，目光落在皇上抿紧的嘴唇，可能一言不合，就是大祸，我虽不惧，如果连累他人……大殿正中，我直直站着，脑中流过一幕幕过往的情形“......臣于崇仁五年出生于云南晋宁，父母为女取名孟丽君，自幼慈亲爱护于闺中，二八之年因家门变故男装离家，而后与陛下诸公共谋国事，于今已有三年......”
悠悠岁月漫漫长河，古往今昔后来人会怎样看待今日的我？我平静言说时，一股清晰的灼热从心底弥漫到周身。
“……因秉承皇上之托倾力国事不得已失孝高堂，臣心之痛，一日未断。除此之外，臣确然不以己之所为有罪。”
我抬起头，声音逐渐高扬：“……在臣看来，天下万物皆有灵性，古有木兰从军，近有谢氏报国，史书已有公论，故臣一旦得遇时机，不敢自惭，弃闺阁而投身天下，此臣不认罪之一。皇上适才言道，朝堂上莫论私情，臣深以为然。臣既许钟鼎，怎敢再顾私情，撕本、拒亲之事，臣有不当，皆为大义私情择时难，皇上见责，臣愧领，却不以为罪，此臣不认罪之二。臣虽不认罪，却受困于情理法度，‘女子安于室，不得入学、为官’……自古成法，它已经困住了不知多少有才有志的女子，臣今与它狭路相逢，情难堪，心不平，可臣为一朝之相，应当循法。”我跪下：“臣已触法，请皇上降罪以告天下。”
“好！”皇上慢慢说了一字，停了一会，淡淡接道：“犯法而不认罪，郦卿口舌还是这般厉害，诸卿都来说说，该如何处置才好？”
“老臣梁鉴向皇上请罪，老臣当年亲自点中郦君玉为会元，还招上门女婿，闹大笑话了。不过这三年糊涂老丈人做的开心，心里头挺美，一想到这事儿让朝廷蒙羞，害我女儿终身，老臣又恨不得打自个儿一巴掌，这别扭劲儿。大家伙儿的心思大概也和老臣差不多，就两字儿，“别扭”。可是说句心里话，老臣确实佩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解开疙瘩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忠孝王有福气，哈哈。”
“皇上，臣有话说，臣起始也震惊于老师之话，但现在我听懂了。相爷说得极对，顾大义忘私情，这本非常人能做到，坦荡之言让臣等男儿羞煞。臣不管什么男人女人，臣只知相爷的人品才学足以为我于瓒之师。这几年相爷做了多少事，他自己不说，诸位不会都不记得了吧？朝廷离了相爷不行，皇上请三思。”
“老丞相差矣，于侍郎太义气用事了，孟氏自己承认犯法，乔装欺君之罪，哪有这么糊涂开脱的，臣认为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臣也佩服郦大人统领朝局的风范，但人情归人情，臣还是要说，此乃赐死之罪，皇上若能开恩，可以终身监禁以示惩罚。”
岳父、于瓒和刘御史站在不远处，相互还有争辩的话语，一时又有数人加入，倒是求情的更多些。“我看大家都弄错了，明堂本来就是男人嘛！”慕非声音有些高，立时殿上说话都静下。
我侧头看去，许多官员脸上露出鄙夷神色，慕非却得意说道：“我们是兄弟，我最清楚，你们看他办事儿哪有一些婆婆妈妈的样子，要我说，反正我们都习惯郦大人这个样子了，在家当她的女人去，回到朝上又是好兄弟，多好。成武王立国时便说过治世能臣难求，我们这样的巾帼，比花木兰还神气，这才是我泱泱大国的气度。”
朝堂上原先的风雨满楼不知何时淡去，皇上脸色似乎稍霁，他笑骂了句：“秦逸飞异想天开。”
皇上看着我，叹息一声道：“郦卿，你的说话大家都听懂了，可你知道，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女子不多。你也知道，情理通的事儿这世上未必会认同，你，识时务方为俊杰嘛！众卿听着，既然大家多不愿严法加于孟氏，朕也同感，但国法亦不得轻侮。孟丽君，即刻起免去保和丞相之职，授勤澜殿女尚书一职，我朝未有女官之制，就从郦卿开始如何。”
“女尚书？”“参政？……”朝堂上官员低语议论，皇上靠在龙椅上，一手置于御案，握住一物，正是竹形碧绿镇纸。我将目光从御案移开，落到精工细雕的盘龙柱，在低语嘈杂声中平静下来。女官一事出我预料，我到底要什么？这是三年当政暇余反复问过自己的，也是最近三日想得最多的问题，我就是为了做官吗？“大义”，我方才亲口说出的两字，心中真是这么想？
大殿上已有大臣谏言，我听到“内宫干政”一词时，不由皱眉，这不过饵食而已，我郦君玉堂堂正正干政三年，卸下这身官袍，干政便非我所能，背后行事又岂是我所愿为。便在此时，少华抢出跪到众人之前，我看不到他神色，听着语气却硬朗：“皇上，臣皇甫少华冒死启奏，丽君是陛笔亲封的忠孝王正妃，恳请皇上赐还微臣，如若皇上不许，臣请求辞官，愿与丽君同生共死。”众臣纷纷回班，大殿中还回响着少华激愤的语音。
说什么莫论私情，各人都有各人的私心呢！今日便来看一看我孟丽君的私心，违宗法、背伦常，却又如何？弥漫着尴尬的静默中，我径自站了起来，对着御座一拱手，道：“谢皇上爱才之心，恕臣不能奉旨，谢忠孝王肝胆之言，也恕我无力回报。心里还有几句话，请陛下容臣述完。”
“今日臣既自认女子身份，已不再作为官之想。臣今坦言，乔装之初确为形势所迫，而后蒙恩拜相，主政内阁，有多次回归之机，臣皆未动心，今日自认，是不得已，而非臣心甘愿。臣方才言道所为种种全为忠义，彻观内心，却并非如此。”
“三年乔装，性非以往，臣内心实以统领朝事、治国安邦自得，以独养自身为傲，因此等并非依仗他人，皆为臣以自身之力而得。三年父兄同朝，夫作门生，臣早已摒弃女子顺从、谦逊之德，至今仍不思悔改。”
“陛下有意让臣入宫为女官，等于昭告天下免臣此罪，若如此，臣愿从明主，入宫首事便是令改‘三从四德’，不知陛下诸公以为如何？”
我缓言之时，少华数次叫“丽君”，似在哀求提醒于我。我一说完，未待众人言说，即转向少华一侧，道：“忠孝王，我孟丽君为女儿身故辞相国位，你是否该尊师道了断夫妻情，今日我礼谢王爷，望君成全。”
少华伤痛之色难掩，我深深一礼，转向御座。皇上面无表情，一大臣出班急道：“臣启奏陛下，孟氏乃大逆不道之罪……”
“滚回去！”皇上怒喝，他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无牵无挂，无情之人，忠孝王，你怎么说？”
少华一直低头跪着，此时仰头，面容沉毅不似以往，他哑声道：“臣无缘，非老师之过。臣皇甫少华愿意与孟丽君解除婚约，终身……终身以恩师相敬，请皇上和诸位大臣做个见证。”我回头，对着那张褪去青涩的脸，第一次心起敬意。
权昌手持红漆托盘站我身前，我解开脑后巾带，脱下官帽，放到托盘上……空寂的大殿上还回响着皇上冷冷的声音“……孟丽君，免保和丞相职，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御史台核实定罪，议罪期间，亲故不得探视。”
殿卫走在前面，我抬脚踏出大和殿时，刺目的阳光迎面而来，恍惚之间，似觉身后华彩幽深的殿堂上，神采飞扬的年轻丞相仍在众臣注目中侃侃而谈。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骊道星晓（结局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