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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上林辞馆 ...

  •   时已入秋,却还未到叶黄飘落的节气,官道两旁,树木枝叶繁茂,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前方道路上,被不断行进的车马碾过。我控着马缰让大青马在队伍中慢行,耳边马蹄车辙声响杂乱。

      天已晴好多日,朝中除了恩科选材无大事,几日前内阁接旨,殿试后上林苑摆宴庆贺。接旨后阁中诸人纷纷议论,赵子轩啧啧称奇:“这可与琼林宴相仿佛,我朝原无此例,那些个翰林老爷可以大出风头了。”年轻官员多是脸有喜色,岳父也拈须笑道:“天下太平,圣主弘扬文学,显我文朝之精粹,妙极。”我虑及成例后耗费之事,曾私下劝阻一回,皇上不以为然。

      这时红日已上半空,我一手遮眉往远处看,心中筹算:车马一早出皇城,仪仗程序繁琐,百官队伍庞杂,行进缓慢,以路程而计,午时前但应能到达上林苑。

      快马蹄音由远及近,勇王从后方纵马过来,挤走我身旁的官员。我看他一身枣红色的便服衬着眉飞色舞,忘了责怪,问道:“王爷不去伴驾,人群中跑马却是为何?”勇王笑道:“御驾前酸秀才多了,老子不去凑热闹。”

      说话时,黄墙园林出现在前方,我指指前方御苑道:“今儿可就是宴状元对诗文的热闹,王爷要无趣了。”勇王笑道:“我自然有道理,明堂你没到过上林苑,不知道那儿好玩的地方,我们偷着玩去。”我忍不住笑了,勇王道:“明堂笑了就好,这几日难见你开颜,大家心中都不好受。”我心中感动,回望身后迤逦而行的车马,淡淡的烟尘弥漫在初秋空中。

      筵席设在上林芙蓉苑,花池边的空地上尽是葱茏繁茂的木芙蓉,芙蓉花朵朵碗口大小,迎风吐艳,皇家园林果然不同寻常。芙蓉亭前已经安置了酒席,上首是彩幔修饰为亭的御座,两侧席面极尽奢华,阳光下明晃晃的金杯闪烁刺眼。

      众人三两成群,或交谈于席旁,或品论花木于池边,等待皇上驾临。勇王站我身边,道:“明堂,你那门生今日没来。”我哦了一声。他低声问我:“听说他连着几日上相府谢罪,大门也未进得去,可是真的?”我淡淡道:“近日事忙。”勇王以目示意站在人群中的三鼎甲,语中带了戏谑:“你是去招待那些个新晋门生了吧!”我倒来了兴致:“王爷休要小看我这些门生,钦点的状元公风骨不凡,朝中未见此等人才。”勇王不服:“难道老子还及不上他,明堂怎么尽夸外人。”

      人声忽止,宫人陆续进园,皇上面带微笑走向御座。他于彩亭前停下,众人跪迎。皇上道:“平身罢!今日上林设宴为谢秋闱功成,大家不须拘礼,可随意坐,明堂,你劳苦功高,坐朕身边来。”我行礼谢恩,勇王一旁低声道:“记着,等会儿溜出去。”我一笑,向彩亭走去。

      饮过几杯,自有爱凑趣的吟诗作赋。其时微风徐徐,花香隐隐,一席之人薄醉,兴致越发高昂。皇上敬了我一杯酒,问道:“明堂你看这些诗作如何?”

      我端酒慢品,目光扫过,一侧席上勇王和于状元低语,勇王一脸坏笑,正是平日里捉弄人得模样,勇王好玩乐,但这等场合不会太失分寸。我再看场中,这时场中正挺立一位年轻士子,眉目清秀,举止也大方,瞧着服色应是探花郎,自报云南崔攀凤,只听他吟道:“……为酬东君殷勤意,上林花开又一秋。”

      我道:“不错。”皇上笑道:“朕看也寻常,明堂可有佳作?”我不欲诗赋奉承,推托道:““今日之宴实乃琼林宴,芙蓉花为状元开,圣恩先顾得意人,下官远诗赋已久,不敢献丑。”皇上笑着摇头。

      宫女献上新采的芙蓉,众人纷纷将花朵佩上胸前。皇上拿了一枝在手上把玩,笑道:“锦官宫苑多芙蓉,芙蓉花开仙子容,今日芙蓉苑因明堂而增色了。”话毕将花枝递给我。皇上兴致颇高,言语中有调笑之意,我略一思索,接过花枝放在案上,道:“皇上取笑了,举头无限是青山,富贵繁华定何许?下官还是置于身前以警醒。”
      这时于状元走出来,手持花枝朗声道:“皇上,臣有一首诗奉上。”皇上道:“状元高才,必有好词。”

      于瓒金花红袍状元服色,甚为精神,他昂首站立场中,吟道:“千姿百态御苑栽,芙蓉为名不等闲;为入红尘争离枝,忘却此身水中来。”一时间席间多人变色,立时便有上前喝斥状元酒醉的,状元傲然不应。我不由微笑,这个于雅夫,当真有些不通时务,却也可敬。

      身旁拍手数声,皇上站起道:“好诗,众卿应谢状元,勿忘此身水中来。”皇上如此一说,两旁官员纷纷夸赞,却见勇王跳出座位道:“不通不通,水芙蓉木芙蓉怎可混为一谈。”

      皇上走出彩亭,向于瓒敬了一杯,待状元跪谢后,又转向勇王问道:“皇弟怎么对诗词有兴趣了?”勇王搔搔脑袋道:“小弟输了,这个,有些失面子。”他叫我一声,我起身走过。勇王笑对我道:“我要去给于夫子持缰,他这个状元夸街可有料的很,不能陪你玩上林了,下次,一定,保证……”我道无事。皇上看了我一眼,回到亭前,吩咐回驾。

      我与几个同僚慢慢走出芙蓉园,看前方勇王与新科进士们打趣,不由微笑。整日对着公文累牍,上林秋色确为怡人心情。

      “相爷留步”,我回过身,一个小內侍立于花荫道上,他打躬道:“皇上有几句话要问,请相爷留一留。”我点点头,向身旁的几位道辞,随着小宫监回返。

      宫监指点左侧小径,我跟随在后,慢慢行去。小径两侧树木成荫,林鸟啾啾,幽静少人,我抬头看看枝叶间的天色,午时已过,日头已不甚灼人,若能现时回皇城,还可到阁中一走。沿小路曲折而行,我渐觉有异,走得有些远了,想是深入林苑之中,正待动问,小宫监指点前方,说声到了。

      只见前方一座土石高台立于林木中,高台上筑有一亭,红顶黄梁,六角飞檐,凌空之姿宛若飞鸟。我看周围无人,心中疑惑,转向一侧宫人,小宫监打躬道:“郦相爷请上流霞亭,皇上在等着。”

      我思索片刻,举步前行,登石级而上,几回转折,但觉地面景致渐远,踏上顶层,流霞亭就在眼前。

      流霞亭一角,皇上背身而立,我整整衣冠,走近几步,行礼道:“臣奉旨前来,不知皇上唤臣何事?”皇上并不回头,只道:“郦卿过来,看看这上林之景。”我走近亭栏,凭栏望去,只见林木茂密,浓绿森森,其间亭阁隐约,不远处银色溪流如玉带蜿蜒,想是汇入月池的玉溪。

      “明堂,唤你前来无别事,朕今陪卿一游上林。”皇上神色温和,不似玩笑。我愕然,随即行礼道:“皇上不可,适才已宣旨回驾,诸位大臣想必已候在苑外。”皇上笑道:“你不必担心,车驾已经先行,朕使得可是金蝉脱壳之计。”

      我急道:“游玩事小,皇上此举有违礼仪,有失信义。”皇上微笑道:“明堂老实,朕未顾虑,卿倒想得周全了,不过半日之游,朕都替卿担待了。”

      “臣尚有阁事未完……”我再次婉拒。我自入朝,君臣相处的时日不算少,半日伴驾上林也不算大事,但皇上为私事避开众人的举动却从未有过,一时心中涌起不安之感。

      皇上皱眉道:“不差这一时,且把这君臣奏对的样子放放,还有事儿与你商量,不要再扫寡人的兴致了。”我低下头,听他笑道:“明堂休言未想过一览上林之景,莫非朕及不上皇弟。”眼前似见勇王漫不在乎之态,心知虽同为游玩,情实不同,自己小心些便是,我不敢再犹豫,只道:“臣遵旨。”

      皇上甚喜,指点园景道:“流霞亭为上林最高处,此处可观林苑全景,朕今将这秀山碧水送与爱卿,卿可喜欢?”我道:“谢皇上,山水性灵,皇家之景更是尊贵,臣赖圣恩得以赏玩足以,不敢亵渎。”皇上笑道:“今日上林喜迎知音,以朕看来,是山水有幸得近仙子,玉石之心最尊贵,性灵谁及紫袍人。”我暗自皱眉,低头回道:“臣愚钝,未敢以知音自居,想必是圣主亲临,草木有心,故而繁盛葱茏以谢皇恩。”

      跟随皇上走下高台,权昌上前禀奏已经备好龙撵,皇上转向宫监吩咐。上林苑是皇家林苑,宫禁之地多是皇家宫眷乘撵出入,外臣停留过久已是逾矩,更何论君臣同撵,若外间传扬,只怕无私亦有情弊。我一听皇上安排,急忙出言劝阻。皇上笑道:“这有何妨,以前没有,就从今日开始如何?君臣同撵未必不是佳话呢!”

      我有些焦急,平日皇上虽说不甚强硬,但拿定主意之事极难劝阻,现时已经驳回我一次,我若再劝,未必有用,再者此非朝堂国事,又未明令禁止,若作直臣之谏,却也有些不合时宜,忽想到一法,无暇深思便道:“皇恩浩荡,臣本不当推辞,只是臣曾闻上林苑一步一景,寻芳探幽还是以步行为好,岂不闻车行须臾过境,足下别有洞天。”皇上大是欢喜,道:“也是,走马观花焉能体会上林之美,朕就相陪爱卿缓步林苑,一探胜景。”

      走了几步,皇上回过头,视高远处的流霞亭道:“朕倒未曾留意这岩上之亭形似凤凰展翼,今日留得凤凰影,朕看更名为留凤亭更相宜。”一旁候着的权昌道:“奴才这就去换匾。”我立于道旁,见皇上脸上喜色,心中诸念杂乱,这上林禁苑林木层叠似无止境,我怎能陷于其中……

      缓步锦绣园,路旁树下奇花朵朵,日光下芬芳吐艳,异于城中所见。皇上为我指点了几本名花,道:“好些是从京外移植过来,经过几年培植,大多就在上林生根了。”我赞异品,皇上笑道:“朕对园艺有些兴趣,可称得上爱花之人,爱卿可知,花木移植,时机最是要紧。”他折下一枝金黄艳丽的花朵递与我,道:“你看这本千叶百合,适宜在连阴天或雨后移植,它移入上林多年,花期比原来延长了,这才有今日君前展颜的风姿。”我细看了花形花蕊,道:“臣在医书上见过,百合有润肺、清火、安神之效,草木异地生根,确为不易。”皇上笑道:“良才美质难自弃,一朝选得君王侧。”

      我偷瞧一眼皇上,似乎别无他意......我将百合放回花叶丛中,道:“离土之花生机少,异地求生必多艰辛,想必它更愿意回归到青草枝叶之中。”皇上看花一时,道:“郦卿心细,也是惜花之人。”

      穿过锦绣园,但见上林各处,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一草一木自成风景。沿着草花小径曲行,与皇上闲话观景,论诗作文,渐渐言谈投合。转过一座小丘,眼前是一塘清水池。清水池背靠成片紫竹林,池边遍地青草黄花,四下寂寂,只闻鱼儿出水之声。

      足踏草叶近水,见一青石桥浮于水上,蜿蜒曲折,通向水中孤亭。立于水边,皇上道:“郦卿,紫竹洞天是有些仙气的,你看夕阳薄雾水面似成人形,可是仙子来迎客了?”身前是光彩变幻的奇丽水面,水气凉意拂面而来,心中感慨这幻境之美,我有些恍惚,道:“真假难辨雾中景,神仙引客到蓬莱,南柯一梦俗客惊,人间岁月已蹉跎。”

      皇上道:“郦卿差矣!卿非俗人,难道留不得仙境,朕只问卿可有寻仙之意?”我微笑道:“微臣每日在阁只知锱铢算计琐事,哪有心思想及其他,崎岖通天道,只渡有缘人。”

      “明堂,我们就去走一走那青石桥。”

      说话时我的手已经被握住,我身上一紧,蓦然清醒。看住被握的手,我沉声道:“皇上见谅,臣畏水,此处寒气逼人,天色也不早,臣请辞驾。”四下静息无声,皇上放开我手道:“爱卿确实手凉,我们先出了这紫竹林。”

      转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青松掩映下的玲珑假山,假山前的空地上绿草如盖,两只孔雀正啄食草叶。皇上转头问道:“上林苑的太湖石璧连绵似山,卿可见过这般巨大的山石吗?”我道不曾见过。皇上指点假山上的碑字“奇珍园”道:“朕与勇弟幼时时来此地攀爬,总以为园名奇珍,必有珍物埋藏,掘土找寻乐此不疲,然而每次空手而回,今日再到此园,又兴寻珍之意,爱卿,你说朕是否能一偿夙愿?”

      出了紫竹林,我格外留心自己言行,一路寻找辞别时机,见皇上似乎是随意问话,便小心回道:“皇家多宝物,皇上何必舍近求远。”皇上看着我,缓缓道:“若非寻常宝物,乃心之所系,叫朕如何割舍?”

      皇上眼中能看出太多东西,我心中一沉,心中暗自拿定主意。迎上目光,我正色道:“臣以为对皇上而言,民心难割舍,国器最珍贵,想必皇上对景怀天下之念,臣当助皇上护此珍宝。”

      “你……”,皇上忽而笑道:“明堂你看,孔雀展翅为屏,它必是为卿风采动情,良禽择木栖,情动为知己。”

      西面而来的残光照在孔雀翠绿的羽翅上,华美夺目。我不由一呆,鸟雀也非无情,何况人……它栖于佳木,怕是再难飞上蓝天。我向皇上行一礼,道:“孔雀展翼非为臣,应是君前行礼仪。”皇上道:“就算如此,朕却深羡它们......交颈恩爱情谊长,比翼云霄乐事多。”

      “臣以为……飞鸟更爱自由身。”我看着摇尾而行的孔雀,心中却似松了一口气。

      皇上深思看我,我施礼再辞,皇上沉默半晌,道:“夜风有些凉意,卿随朕到就近的楼阁添件衣服,安排下车马,明堂体弱,乘车回去更相宜些。”我放下心来,回礼谢恩。

      日光渐收,风从满园的枝叶间过来,添了寒意。皇上道:“上林郊外之地,地气比不得城中。”他伸手过来道:“可要取暖。”我蓦地脸红,道:“不妨事。”相伴走过画廊,我侧旁望去,见皇上负手而行,嘴角带笑,有些羞恼,半日的行路,双足酸麻,心中只想着早些回府,将这重重的靴子脱下,一长日未得休息,竟有些困意了。

      长廊尽头是一座馆阁,数个宫人候在阁外,见皇上行近,早已伏地跪接。我抬头看,见门上匾额龙飞凤舞“天香馆”三字,正是御笔所书。忽听得皇上吩咐摆宴,我忙叫声皇上,施礼道:“阁中还有急务,不敢多留,臣请先回皇城。”皇上笑道:“郦卿休急,哪有入晚了让你空腹而回的,朕该尽尽地主之宜,明堂不愿?你可让朕这当主人的无脸了。”我无法可想,只得低头谢恩。

      走进馆阁大门,听皇上解说,我方知天香馆处于上林苑牡丹园中,每年牡丹盛开之时,花香遍及园中各个角落,天香馆正是赏花最佳之地,如今却不是花期。皇上且行且道:“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可惜爱卿未能赏得三四月的胜景。”我道声皇家之景非常人可企望,皇上停下脚步道:“卿非常人,愿与卿相约明年携手再访天香。”我称不敢,皇上笑道:“明堂太过谨慎了,朕可记在心里。”

      进入馆阁之内,各自随宫人去更衣。我整好衣冠,随宫人走到一水阁之内。待从人退尽,我环顾不大的水阁,只见三面粉墙,一面临水,凭栏处粉红轻纱掩映,走近栏前,影绰可见池塘月影,天已尽黑了。

      听得响动,我回过身,皇上正掀帘进来,他换了一身便服,头上的冠冕卸去,以软巾覆额,好似翩翩一书生。一时无语,身侧尽是如水般浮动的晕红光影,我看一眼案上放置的纱灯,忽觉一阵花香暖意袭人而来,不由皱眉。

      皇上道:“郦卿请坐,这是牡丹香,朕少了声嘱咐,味儿有些重了。”他走过一侧,拿扑盖熄灭了香炉中的青烟。我坐到桌旁,感觉胸中之气渐渐顺畅起来,再睁开眼睛,见皇上站于身旁,脸带笑意,忙道:“臣不惯薰香,皇上见谅。”皇上在桌子另一侧坐下,道:“郦卿以前不用香吗?怕是不惯这浓香,爱卿衷情的是兰香吧?”我一惊看他,幽芳阁时常所焚之香确是兰香,他如何知道。

      皇上斟上两杯酒,将一杯递于我,我谢后饮尽。他殷勤劝酒布菜,我食难知味,只觉美酒入口绵软,入腹似烧,几杯下去,热意上脸,心知是疲乏了醉酒。皇上再敬时,我便不肯再饮,心想着谢恩辞驾。

      “明堂,你是我朝第一的聪慧敏捷之人,朕有一为难之事,还望爱卿相助解惑。”我忍住欲扶向头去的手,道:“请皇上赐教,臣当尽力。”皇上端起酒杯道:“爱卿再饮一杯,朕便说了。”我推辞不得,只得举杯饮下,放下杯子,感觉眼前器物晃动,微合了双眸,待这阵酒劲过去。

      身边之人伸手扶我,我稳住身子,忽觉一手触上脸颊,一抬头正对上皇上痴痴的目光,一时间惊慌难言,未加思索即刻站起,几步退于柱旁。皇上叹道:“长夜数更漏,相思难自解,是朕唐突了,明堂你坐下吧,听朕说说心里话。”我压下胸口的悸动,定神坐回。

      夜风吹动轻纱,遥远之处似有细乐之声。皇上侧身对着栏外,缓缓言道:“明堂,你我君臣相识二载有余了。记得金殿初识卿时,好让朕惊异这么一位面目如画,骨骼清奇的少年郎君,几次对面言谈,卿的文采风流、聪慧解语无一不使人心动。每日的朝堂相见,共处朝事,朕深谢上天赐予朕如此有胆有识、才貌双全之人。记不清何时开始疑卿为佳人,朕却深记展开画图那一刻,画中人是明堂,又不是明堂,她蛾眉微蹙似愁风雨,樱唇轻启还诉心事,清目如水顾盼红尘,娇躯如柳却为独行,叫我……朕自问还算冷静自持之人,这些日子,却似着了魔,每于从他人处得悉你的点滴琐事,均有喜不自胜之感……明堂,你不是寻常女子,朕知你更愿在朝为官,只是经年辛苦你弱肩能承受几时?青春年华你就甘愿一袭官袍度过?你若有心,家事、朝事都交与朕,朕自会妥善安排。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堂,朕是真心的。”

      我默默听完,初时的脸上潮热渐渐消退下来,重重的心跳也渐渐平复……我看向栏外,自觉语气尚能维持平稳:“臣谢皇上眷顾之恩。臣为女子立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何论辛劳。皇上不以臣为异端,委以重任,臣感念之余,唯有一腔心血回报。父母家中不能回,夫妻……不能相认,臣何尝不知处境尴尬,出仕之日起,臣就已抛下小儿女之心,若皇上问臣心愿,便是日间所言,飞鸟更愿自由身。”

      皇上道:“明堂,你是顾及忠孝王吧!他已适刘氏,卿为他所费之心,所受之苦已然对得住他,论起来,当初朕下旨赐婚孟小姐于刘奎璧,皇甫孟家婚约应解,你倒不须担心了。你可知青竹镇纸朕一日不离,非为卿故,何用大动干戈上林宴臣,难道你对朕只有君臣之情?朕当不会看错……朕愿与你并肩评国事、携手游江山,朕何舍得埋没卿的才华。”

      他不会看错什么?我一阵羞恼,我郦君玉为官时日不短了,清风雅行世人称道,哪有……到底射柳姻缘未断,世人眼中,孟丽君就是皇甫之媳,少华之妻,难为他想得周全,独独未深思君夺臣妻千古骂名,椒房愤恨动摇朝局,我不欲脱下官服,不愿嫁入王府,却何曾有攀龙附凤之意……我猛然站起,一阵头晕目眩,皇上忙扶住我,急道:“明堂醉了,先入内歇息吧!你,你脸儿真红,朕扶你进去。”

      眩晕之感仍未消退,身体的再次接触使我抑制不住发抖,耳边皇上声音极低“郦卿,今晚就不要回去了,秋夜漫长,你我且做永夜之谈。”我冷汗骤出,今日之险非平日可比。

      今夜若失身天香馆,我......还要做什么官?还要做什么人?

      我一手拂过酒盏,酒杯坠地声响惊人,水阁外立时响起宫人请旨的声音。我就机脱开扶持,行礼道:“臣未曾醉酒,就此辞驾。”皇上提声告诫宫人,看我良久,道:“夜间风大,明日一早与朕同回有何不可。”

      我已经完全冷静,极快思索了今日的处境。皇上明显有备而来,我若再有一丝一毫的女儿之态、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今日难离天香馆。

      我抬起头:“臣万不可留宿上林,外臣留宿宫禁无有先例,知我者道是圣上天恩爱惜臣子,不知者谓臣狐媚惑主,毁臣声誉,更将污及圣上清名。”皇上道:“朕已下旨朝野有言语不敬爱卿者,严加追究,你可以放心。”

      我站于桌前,直视皇上道:“好,不说朝野之议,那臣请问皇上,今日您邀臣游玩上林,又愿长夜之谈,心中如何看待微臣?您希望,站在您面前的是可与之一夕之欢的女子,还是,可与之共沐风雨的臣子。”

      “为何不能兼而与之,况且,你知道朕无意一夕之欢,朕想得是天长地久。”皇上端坐桌旁,一手斟酒饮尽,神色温和。

      “兼而与之,便是兼而失之。皇上,您若以女子看待微臣,你我既往君臣之情只怕就此作罢,就以今日为例,皇上今日上林之宴,奢华靡费,实乃无益社稷之举,若是为一女子,可与昔日幽王举烽火戏诸侯一比,非明君所为。”

      “这......”

      “臣郦君玉惯以男儿心性处世,若以女子之形伴驾,则节操信义尽失,虽生犹死;若以女子之心伴驾,则再无底气处政朝事,亦无颜再居高位。”

      “皇上,鲲鹏振翅扶摇万里,是皇上劝臣之语,金銮殿上臣以鞠躬尽瘁为誓言犹在耳,臣岂能自食其言。”

      皇上默然不语,半晌言道:“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今日之事不怪爱卿,是朕不好,卿可比魏相,明堂,你就做朕的明镜吧!”

      我松了口气,施礼谢恩,只觉周身异常疲乏。

      宫监呈上斗篷,我与皇上各自披上,一道走出天香馆。行经芙蓉园,只见月色下花枝微颤,朵朵似着墨染,心中默念:勿忘此身水中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上林辞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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