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断》好梦梁祝

24、金殿撕本

　　贡院的大门轰然关上。

　　礼圣堂香烟缭绕，钟鼓齐鸣，礼官的唱礼声洪亮漫长，礼乐声声中，我带领考场官员上祭圣人之位。

　　礼毕，我回过身来，缓步走出礼圣堂。站在大堂石阶前，眼前千余名老少士子齐齐站立，或昂首或低头，百态俱有，见此情形，不由心生感慨。两年前，书生郦君玉也是此中一员，他单薄的身躯站在人群中，静静注视着远处的圣人画像，内心的激动和忐忑却难以言述……如今五须松青石板依旧，贡院的斑驳红墙仍是蔚然庄严，当年的书生却已经紫袍玉带帝都为师……

　　身后，礼官宣读考场通则，刻板的音调仿佛穿过这两年的时光，在眼前沉静如海面的人群中却击不起一丝波浪，极目远方，秋日的晴空云淡风轻，秋色已经在不觉中高远了京城上空。

　　贡院的日子显得漫长，我很少房外走动，多在房中翻看典籍，或独坐默想，把平日里无暇深思的朝事一件件理清头绪，只每日里总有几次要想到认母之事，一时难抑思亲之情，一时又担心母亲泄露消息与少华，心念辗转，难以安宁。

　　一日清晨，暖阳透过窗棂落上书案，我从书本中抬头，窗前，槐花正静静飘落。点点嫩黄飘落到窗沿，一只小雀在老槐树上跳跃几下，飞上书案。小雀儿圆圆的眼睛与我对视片刻，在翻开的书页上啄食几下，展翅飞出窗去。

　　我看向身前书册，“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轻轻抚上脸颊，仍似有奇异之感，不由心中叹一声：你既然不愿脱下这身朝服，陷于情感实是自误，父母亲情能重得已是意外之喜，奢求其他怕是情理难容。

　　眼前仿佛又见朝堂上如秋日阳光般的笑容，琉璃座上传来清朗话声：“郦卿才学出众，品性纯良，堪为国学主考，今朕委卿重任，还望爱卿勿负国家……和寡人。”窗外的槐花如雨般落下，再怎样，这般的知遇之恩……

　　十余日考期将过，贡院忙乱起来。考期最后一日，日间生员都已整顿行装回去，静夜孤灯下，我慢慢翻看整理完毕的文卷，十余日来，贡院这才显出从未有的空寂，远处传来巡夜者嘶哑的叫更声，三击更鼓动人心魄。

　　明日就该回朝复旨了，书桌前我挑亮案灯，将为首的两篇再比较一番，心中思索，此两篇文辞立意各有优胜，当如何择优？又想了一回，放下一卷，把右手边考卷摆在正中，于瓒，于雅夫，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人，好一个文辞通达，品性刚明的老名士，承平久了，朝中正需要这样的刚正之人。

　　放下笔，揉揉发胀的额头，走出门外，夜深单衣觉寒，清冽的空气却使人清醒，我抱手胸前，仰首闭目感受这静逸，独处的日子让人留恋，出了贡院，怕不能如此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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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司礼监高声唱旨，我携了十八卷排名在前的考卷走进大和殿。

　　御座前行礼，我直身后托起考卷。权公公从琉璃座旁下来，细步走近，接过我手中的考卷送上御案。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琉璃座前，朝堂静寂，偶有几声老臣的低咳，御座上翻动文卷的声响显得异常清晰。

　　朝堂似与往日无异，我站在大和殿正中，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今日是会试殿评，怎会如此安静？抬目时正遇上前方来的目光，不觉心中一跳，看皇上若有所思的情形，朝堂诸臣屏息等待的模样……他们在等着什么？

　　皇上收回目光，看向考卷，语调平稳：“郦卿辛苦了，先回班内。”我回班站好，身旁岳父皱眉看我，我微微点头致意，眼光扫过对面，勇王冲我挤眉，少华的脸上却是焦急之色，闪烁目光中竟还有一丝难掩的喜意。

　　正自沉吟，忽听皇上道：“郦卿眼光确实独到，今科所得人才品为上，才亦佳，爱卿慧眼识人，实为名相风范。”我出班谢恩。皇上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笑道：“郦卿决断朝事素来清明，朕这儿有初九忠孝王上的秘本，难以裁决，请爱卿看看，为朕释疑。”

　　秘本？我心中一顿，果然如此，他，他怎地如此糊涂。接过权公公手中的奏折，我低头翻开，凝神细看，胸口怒气渐渐积聚。

　　好个不分轻重的忠孝王，就算从母亲那里得了信儿，怎不与我商量就冒失上本，好歹我郦明堂还是你的老师，我这边还未出得贡院，你就等不得了……说什么吾妻乔装非得以，此生愿为报妻恩……你就是这样来报恩的？

　　我郦明堂岂是由你藐视的，今若稍假辞色，再休言立足朝堂，我倒要看看你这门生有无真本事来对付我这当老师的！

　　我合上奏折，抬头目视皇上道：“此奏本所言之事臣非首次听闻，但拿这无凭无据的事儿上奏朝廷，臣实不解，敢问皇上可信？”皇上笑道：“忠孝王所奏朕也奇之，然依本上所言，卿已认过父母，孟相亦言是，可叫朕难以判别了。”我还未答话，岳父上前奏道：“皇上容禀，忠孝王此本荒唐，明堂是老臣亲招的女婿，是男是女老臣还会分不清吗？”我低声唤岳父，劝他不必动怒，再转向皇上奏道：“臣请求向忠孝王问询详细？”皇上应允。

　　我侧过身来，目视少华，他对上后即垂下目光，随后上前行礼，口称老师。我皱眉思索片刻，即开口道：“芝田，老师就在你面前，你再认一下，我可是你的妻子孟丽君？”少华不敢抬头，低声道：“我……门生……岳母提点，老师探病认亲，门生以为再无错的。”

　　我抬起头，眼光扫过两厢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对上父亲焦虑的目光，走上一步，拱手为礼：“孟老丞相，下官实是冒昧了，当初被邀到尊府医治老夫人，认亲一事事出有因，只因下官被点主考入场，不能及时说明，还望见谅。”父亲迟疑道：“郦大人是……老夫真是糊涂了。”

　　眼角见到皇上斜靠龙椅，一手支额面露微笑，我微觉不快，无暇多想，向父亲道：“老大人那日也在房中，情形当还记得，老夫人之病乃是思女成疾，见了下官后意外受激而昏倒。病人眼前危殆，下官虽非圣手，却未忘医者之心。下官在忠孝王府见过孟小姐画像，因想小姐面貌与下官相似，原为尽快唤醒老夫人，未多考虑就近前相唤母亲。老大人一家喜动颜色，老夫人随之清醒，精神竟好得多。下官只道先错认几日也无妨，待得病人体健后再说明。谁料想次日即入考场，更未料到还被人错认妻子，今日说明，还望老大人原谅当日之错。”

　　我看着父亲，神情自若。父亲皱眉张口：“这个，当真是……”岳父站我身旁，怒道：“兰谷兄，小婿是好心，你当真糊涂得连自己女儿都辨认不清了。”

　　我和少华孟相说话时，勇王已经走近大殿中心，听梁相出口责怪，他哈哈笑道：“我早说了，明堂怎会是孟小姐，谁见过这么厉害的大小姐，谈诗论文你们谁胜得过他，处理朝事谁能替得了，我们的郦相爷不过相貌娇柔一些，让你们这帮人就整日地疑神疑鬼。”

　　众人纷纷议论，皇上说一声：“众卿休要喧闹，忠孝王，朕听了这许久，郦卿之言甚为有理，你可是错认了。”少华跪倒御座下：“小王绝非故意冒犯老师，岳父妻舅多次言及老师形貌与孟小姐一般无二，就是口音字迹也都相仿，岳母病重，老师不忍才泪下认亲，因惧触犯朝律不敢明说，小王家中有孟小姐自画像，若说世上有相似之人，再无这等神形丝毫不差的，还望皇上明察。”我惊怒看他，无奈听得皇上惊喜之声：“是自画像吗？可取来让朕一观。”少华回道：“臣即快马回府取来。”皇上笑道：“不须劳动忠孝王，权昌，你带人到忠孝王府将画像好生取来。”

　　各人回到班内，我不愿再看少华，听得岳父安慰，低声称谢。上方皇上问询未决的朝事，几个官员出班回话，我听在耳里，心中实无兴味，只闷闷想着心事。少华此举我虽不惧于他，画像一旦公之于众，怕是朝野疑心再难退尽，此番当朝作态，父母家中也不能回了，他难道还不明白我不愿此时改装，再三逼迫是何道理，竟丝毫未将我放在眼里吗？

　　未过多久，权公公殿外高声复旨，众人皆回头向殿外看。权昌高举画卷入殿，呈上御座。眼见众官员翘首，也有偷眼瞧我的，我平视琉璃座，不露喜怒。皇上御座上展开画像，不动声色细细观画，一时后，他半擎画像，唇齿微动，我心知他是留意到了画像上的诗句。

　　皇上放下画卷，面露微笑，眼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问少华道：“忠孝王，这当真是孟小姐的自画像？”少华出班回奏：“是小姐离家前自描形容留于父母，岳母到京后赠予少华。”皇上叹道：“画中佳人似非尘世中人，这位孟小姐竟是个丹青名家。”少华急道：“小王问过岳家，皆道小姐相貌还胜丹青。”皇上哦了一声，道：“虽说看着与郦卿有些相似，可男子女子行事态度还是不同的。”少华向我侧看，似在犹豫，我沉脸不顾。殿中安静片刻，只听少华道：“孟小姐男装离家，立志考取功名，她……她出门已久，早疏闺仪，还望皇上念在少华一片痴心，成全我们夫妻。”

　　皇上笑看我道：“郦卿，忠孝王确是痴心人，你看呢？”这是逼到眼前了，哪有学生在众人面前对着老师如此……痴心的，我又何须要人提醒！

　　我出班行礼，回道：“臣深感忠孝王爱妻之情，却有些忧心他思念过甚，臣是他老师，惭愧平日教导不够，论起来朝中新行历法还是微臣整理的，臣若随他的糊涂想法，岂不是乱了我朝的纲纪。”皇上缓缓点头。

　　我转向少华，淡淡问他可是近来少眠。少华低声叫声老师，这次却不避我的目光，少顷转头道：“皇上，岳母转述小姐之言，只因四条大罪，唯恐累及性命与家人，故不敢明言。”我急道：“你……”

　　皇上笑道：“忠孝王说来听听，是哪四条大罪？”少华看我一眼，犹豫片刻道：“欺瞒天子，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人婚配。”勇王哈哈大笑，上前道：“真是奇事年年有，今朝特别多，我那明堂兄弟是如此畏首畏尾之人？什么四条大罪，皇甫老弟，你不妨看看奇英女伯，这等推托之辞你也当真，是想婆娘想傻了吧!”

　　朝堂内数人笑出声，少华脸上微红，道：“勇王爷，小王知道你与老师交好，你可知道深闺女子不得已抛头露面的艰辛，只求皇上赦免欺君之罪，孟小姐自然可以安心回到家中。”皇上以目视我，唇角带笑：“国为重君为轻，朝中大臣忠心为国为民的，即有小错，朕不会以此加罪，郦卿，你对忠孝王之言有何话说？”我心中暗恼，只对少华笑道：“忠孝王，原来你是见不得下官抛头露面，如你所愿，下官该是彩衣修饰了侍奉你小王爷才是。”少华忙行礼：“老师言重了，少华不敢……老师体谅少华心情，对孟小姐绝无半点不敬之心。”

　　勇王推开我近旁的少华，上下打谅他道：“你小子胆子不小，敢娶老师？我这荒唐王爷的名号让与你。”少华站稳，欲要争辩，上首皇上开口：“皇弟稍安勿躁，忠孝王，你还有何凭证，若无实据朝堂可不是由你胡闹的。”少华御座前跪倒。

　　我站在大殿中，注视着殿前的五彩盘龙柱，听少华奏道：“小王不敢虚言犯上，孟小姐不愿认我，想是心怪少华先娶刘氏，我……我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她可以不认少华，却不会不认二老双亲……”一时耳中轰然作响，他，他竟想让母亲来劝我，也不念我母亲还在病中，心中怒极，我向上一礼道：“皇上，何必这么麻烦，只需着人将微臣脱衣验看就是，想必能遂了忠孝王的心愿。”

　　皇上道：“明堂你……”殿堂里悄无声息，我直视皇上，微微冷笑，少华口称老师，胀红了脸请罪。我一扬手中奏折道：“忠孝王，你还认下官是老师？须知师道尊崇，礼法有别，自古到今，哪有门生冒认老师为妻的，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痴呆，以为下官年轻好欺，还是你战功赫赫可以无视国法，是老师可以戏弄，还是皇上可以诳奏，一样的皇亲国戚，刘门前车之鉴不远。”

　　我看看手中的奏折，再看少华涨红的脸儿，心中恼恨之意不减，不理他乞怜的眼光，向皇上道：“忠孝王此本实乃伤伦，当了满朝大臣指臣为女子，总是微臣年少为相众心不服之故，但这般的诋毁师尊实为世所少见，这等荒唐本章留之何用。”抬手将奏折对撕开，扔于少华面前，道：“下官是当不起忠孝王的老师了，忠告一句，多用心思在国事，少学纨绔妄动念。”

　　少华跪地不敢抬头，大和殿忽然安静下来。我冷眼看着大理石地面上被撕成两半的奏折，只觉额头筋脉用力后的胀疼。

　　秦逸飞走出班内，怒道：“启禀皇上，忠孝王言行荒唐，吾识明堂已久，一个闺中女子还能不露一点痕迹，难道满朝官员都瞎了眼，况且郦夫人有孕在身，忠孝王分明就是有心为之。”此言一出，殿上低语声忽变大。岳父走到我身边，大声道：“皇上，明堂与老臣之女成亲两载，今日竟被人说是女人，还有这等奇事，小婿虽然年少，连中三元以来，处置朝中大事非我等可及，哪有女子有此才情，分明是遭人忌恨，望我皇详察。”

　　这时武宪王抢出武官队，急奏道：“启禀皇上，臣子少华是拜见过岳父岳母，得了准信儿的，我皇甫门中哪里当得起这等诬陷大臣、欺瞒君王的大罪，常言道血肉亲情发自内心，父母还有不识自家儿女的。”我怦然心动，对上孟相双眼，他眼中尽是感伤之意，回顾一旁少华父子，怒意渐退，不由抿紧了嘴。

　　孟相出班奏道：“老臣年迈，实是弄不清楚了，诚如郦相所言，当日臣妻病重，郦大人病榻前认亲，因着郦相与臣女貌似，心中认定就是女孩了，再未想到还有这些曲折。”勇王走近父亲，拍他肩道：“孟大人都说清楚了，事儿多简单，孟相夫妇是错认了。明堂是什么人，想当初医治太后时，连自己性命都可以拿去尝试的，什么割股认亲，别人或可弄假，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忠孝王爷儿俩是听信了老孟家的，搞出这些荒唐把戏来。小王爷，你老师是我朝头一份的温良君子，本王认识他这么久，没见过他发过脾气，看今日让你逼的，老实说，你再不认错，本王是不会同你善罢干休的。”朝中诸臣纷纷指责少华，少华抬头看我，俊秀双目伤痛含泪，我蹙眉与他对视，心道你又何必如此，当朝遭此羞辱，非是我有意捉弄你，这等莽撞之行不是第一次了，总要吃个教训才好。

　　御座上一声轻哼，殿上人声静下。皇上缓缓开言：“皇弟说得是，郦卿是至诚君子，一腔心血都耗费在朝政上，却不懂得防护自身，朕不护着这样的肱股之臣还护着谁……忠孝王，一个是老师，一个是主上，岂是由得你信口乱道的，清平朝纲也由不得你兴风作浪，今日朕念你一时糊涂，暂不追究，若再胡言诋毁朝中大臣，休怪朕不顾昭阳颜面。”少华跪倒颤声道不敢。

　　皇上站起，琉璃台上来回几步，俯视众臣，沉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作罢，朝堂内外有私议辱及郦相者，朕必从重治罪。”我跪倒谢恩，皇上走下御座相扶，道：“爱卿消消气吧！料再无胆大包天者。”我看一眼仍跪在旁的少华，站起道：“臣谢圣上明鉴之恩，当犬马图报。”皇上笑道：“忠孝王也起来吧！得遇明堂为师，让多少人羡慕不已，就是朕，心中也以先生相敬，你竟等闲视之，往后可要长记性。”

　　司礼监高宣退朝，众臣行礼恭送圣驾，我再抬头时宫人已经护驾离去。群臣渐渐退出大和殿，朝堂愈显得空旷了，琉璃宝座在日光中静立生辉，好似一场喧闹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