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欲来时》片鸹

3、第二章

　　眼前这人儿体格较小，翘着个二郎腿横卧在橱子里。许是为了躺得舒服，他还特意将一只手腾出来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小半截泛着华光的金蚕丝，笑得一脸惬意。

　　曦绾瞧了瞧他头顶绑着的金蚕丝，都说这种蚕丝乃是养在雪山之巅的冰蚕，经历几百年的吐丝成茧才得以炼出的一卷，一般都是给仙帝仙后缝制里衣用的。

　　因为金蚕丝缝制的里衣，遇到暗的地方据说能够发出金光，不但对修为有帮助，还能增进情趣云云。不过眼前这家伙把蚕丝绑脑袋上也真当是暴遣天物啊。

　　而在场的仙人们发觉这橱子里头躺的是个小娃娃，不像他们想象中旱魃那样的猛兽，便也都试探着围拢过来，颇为好奇地盯着他瞧，仔细程度毫不亚于在审视一件上好的古玩。他们想要瞧瞧这娃娃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来扰乱天界的风云秩序。

　　这个小娃娃倒也不会害羞，学着他们的样子眯了双眼睛，不以为意地看了回去。众仙家可是来了兴趣，更凑近些里里外外将小人儿打量了个遍。

　　一件土黄色的马褂披身，胸口处缠了两颗花式繁复的小扣，身形不大脑瓜子却是圆润的很，头顶上用金蚕丝绑了根足足两寸长的冲天炮，脖子里挂着根深棕色的吊坠，是一本厚厚的典籍样式，这眨眼一看整个人倒也是英姿飒飒。

　　众仙眼瞪瞪地看着这小人儿蹦出橱子，巴着一对圆溜的大眼珠子正经道：“我说……你们当中可有人会扎小辫？”

　　仙友们起先脸上还略有些迟疑，可想想这一早上发生的怪事，皆是心有余悸后退一步，没人敢上前去搭话。

　　小娃娃肚量甚大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众仙接着往后退，有几个地理位置没站好的仙友这下子干脆整个人被逼出了缙云阁。逼出去的时候，脑后没长眼，被门口的槛子一绊，整个跌坐到门外，双手下意识地往后支撑着地面，感觉到手底下黏糊糊的，扭头一看，竟是先前被那些眼珠子拖过留下的血痕，当场就白了脸。

　　阁里头的娃娃还是不依不饶地朝着他们靠近，不过他不一会儿就发觉这方法似乎没什么用，这一干人等依旧没人敢站出来回答他，圆润的小脸上未免有些沮丧。

　　心灰意冷之际，一个鹅黄软绡的女子楞手楞脚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不知什么时候这女子趁他不注意，居然熊胆包天地俯身打量他赖以栖身的红木橱。

　　曦绾很久之前就想要个橱子来盛她那些葛藟果子，此刻趁着老君们跟这小娃娃厮混之际，一双贼手顿时就麻溜地抚上了雕花的橱门。

　　感受着手下拂过的细密的触感，想象着她一众鲜美的葛藟果子在上头翻滚，曦绾心中便好生安慰，忍不住想跟站在自己左侧的拂尘仙人分讨一下，于是悄声道：“仙人，你觉得这橱若是摆到我司乐台如何？”

　　拂尘这时候哪还有空回答她，等她自个察觉不对劲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原本站在身边的拂尘仙人怎的就不见了。再一抬头，发现众仙都站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汗涔涔地注视着她。

　　而原本躺在橱子里的那个小娃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橱子里爬出来，此刻正站在她身后，抚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面相不善。

　　曦绾这回是惊着了，她一脸惊郝把爪子从橱门上挪开，心虚地朝那小娃娃摆了摆手，从喉咙里蹦出几声干笑。“呵呵……本仙同你开玩笑的……”

　　小娃娃仍是叉着一双手不言不语地将她瞧着，那么双犀利的丹凤眼似一把利剑，直戳人的脑瓜子，把她瞧得心里直发毛。于是刻意把视线移开，忽而瞥见门口站着的魁寅星君隐隐地在冲她打手势。

　　曦绾见他把手拼命往下压，或许是叫她暂时稳住这娃娃，等他去搬救兵。不过他手势这么乱，谁知道是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末了回他一个苦涩的勾唇，表示为了邀功她豁出去了。

　　星君走后，她一动不动地被这小娃娃盯了好久，等她脸上的苦笑都快僵住时。难得这小娃娃卸了那张板砖脸，走前一步抓住她及腰的长发摇了摇，似乎对她挺中意。

　　娃娃仰着个大脑瓜子，一双眼睛时时透着一股睿智的光芒：“我说……这里就你一个女娃娃，你一定很会扎小辫吧。”

　　曦绾还在考虑着要说些什么，听完这番话，她啥想法也没有了，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他：“你刚刚……刚刚叫谁女娃娃？”她做神仙做了四百多年，虽然容貌上没怎么变过，但好歹也是个四百高龄的老前辈。如今被这么一个小娃娃叫娃娃，曦绾着实感觉脑中一阵天雷滚滚而过。

　　“叫的当然是你啊，这里还有别的女娃娃吗？”说罢他还低下头假作思考状，半晌，摸了摸脖子里的小吊坠，问她：“对了，你今年年芳几许啊？”

　　曦绾强忍着要揪他辫子的冲动，觉得这娃娃好生没有礼貌。

　　随便问别人年龄本来就是件很唐突的事，尤其这问的还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有着四百岁高龄的……女子。

　　换做旁人，曦绾肯定就冲上去揪辫子了，看他还敢这么没大没小。

　　不过照眼下这种情况，她还是得像模像样地敷衍一下，于是小嘴一撅竟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股子的骄傲劲儿：“本仙今年不多不少也有四百岁了。”

　　果不其然，那小娃娃听了神色略为沉重地抿了抿嘴，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我果真是占了你的便宜。”

　　曦绾一听，以为他此刻已经被她贬得自惭形秽，甚是舒心地揪了揪他的辫子。

　　一旁的仙友暗落落地捏把汗，这小娃娃的来历都还没查清，她怎么就敢如此放肆，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只不过曦绾心中想的却是，岁数摆在这，凭他是仙是魔，若是放作人间，要这小娃娃喊她一声祖宗都不为过。

　　她这厢想罢，那小娃娃再次开了金口，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进她耳蜗子里：“算算小爷今年大概也有三万岁，到底多少小爷也是记不清了，毕竟这年岁一长，之后的日子也都懒得记了。我估莫着也就比那南海仙龟大个五岁左右吧……”

　　比南海仙龟大五岁？

　　曦绾低头瞅着这张稚气的脸，就让他算上加分的辫子，这小娃娃也不过她胸口高，还三万岁，就听他在这信口开河吧。

　　小娃娃忽略她脸上那抹质疑，不胜欣慰地看着她，眼神里尽是挑衅：“反正岁数摆在这，管你是仙是魔，要是放作人间，让你喊我一声爷爷都不为过。”

　　曦绾觉得这句话好生熟悉，稍加回想顿时底盘一软。

　　以前听老仙君说外头的魔物也都长生不老，有些厉害的还懂得识人心术，这回还真被她碰上了。

　　也不知魁寅星君搬救兵搬到何处去了，怎么都这会了还不来，再这么下去情况不妙啊。

　　同样是这边魁寅星君急急忙忙地赶来銮霄殿，瞅见仙帝正和太白仙人站在殿前议事，不敢冒昧打扰，于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了许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们可算是聊完。魁寅星君这才火急火燎地把刚刚缙云阁发生的大事统统说了一遍给仙帝听。魁寅星君这人也实在啰嗦得紧，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仙帝不得不打断他，提醒他讲重点。而后星君就把早上府里的怪事以及缙云阁里的小娃娃简述了一遍给仙帝听。仙帝听罢，同他一道来了缙云阁。

　　见是仙帝亲临，门外的众仙家皆是恭敬地作揖道：“仙帝圣安。”仙帝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后便走进门，南极仙翁本想阻拦，告知仙帝里头有相当厉害的魔物。谁知未遂，仙帝早已先一步走进阁内。众仙见仙帝走进阁里，便也都七手八脚地跟了进去。曦绾见着仙帝一来，扒着橱门的手总算可以松一松了。

　　仙帝径直走到那小娃娃跟前，蹲下身来仔细瞧了瞧，表情相当严苛。小娃娃跟谁都瞪上眼，这会见门口来的个穿着龙纹锦绣的仙人，还这般严厉地看着他，他也挺了挺胸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曦绾瞧着这么一副场景，便退到一旁去，一边活动着手腕上的筋骨，一边等着看好戏。她想过一会儿等仙帝把它收了，这红木的橱子，也该归她带回司乐台装果子去啰。

　　众仙见他俩一本正经地干瞪眼，正愣神之际，还是仙帝率先破了功。他伸手抱起这娃娃，揉着他的辫子笑道：“自离鸢那把凤首箜篌修炼成仙后，我天界已经很久没有过死物修成活物的例子了。这下可好，还是本满腹经纶的活典籍修炼成的仙，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

　　众仙还没从干瞪眼中缓过神来，被仙帝这一笑，笑得一头雾水，难不成这家伙不是什么魔物，而是跟凰予那丫头一样从死物修成的活物？

　　不光光是仙帝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在场的仙家听了无不跟着唏嘘一番。虽是仙帝亲口说，这娃娃是难得一见的典籍化作的仙人，可总还有仙家觉得不服，比如拂尘仙人。

　　他上前一步站到仙帝面前，无视仙帝手里抱的娃娃，自顾自地道出心中的顾虑：“启禀仙帝，这小娃娃刚从橱里蹦出来时，在场仙家都曾亲眼看见门外乌云压境，还有许多个带血的眼珠子在云头乱滚，凰予丫头修得仙身时可没发生过这等不祥之兆啊，还请仙……”

　　仙人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仙帝给拦了下来。“仙家所言非虚，不过这些个恶果倒也不是这小娃娃造成的，他虽是难得一见的典籍幻化而来的仙人，却也没这般本事让风云骤变。”

　　“哦？那是……”既然不是这小娃娃搞的鬼，众仙家又大惑不解。

　　仙帝敛了敛眉头，收起了笑容严肃道：“此番我来也正是要向诸位仙家探讨一下这件事情。适才在銮霄殿，本君也同太白一道商议过。从乾坤殿前的镜像来看，不只是我们仙界，就连人界穆壑境内也有黑沙漫天，血珠乱滚之象。”

　　仙帝说到一半，将手里的娃娃放下，停了会继续说道：“前几日太白下界巡视时，发现伏隅山顶的浮屠石略有消亡的迹象，而今日天人两界这番模样，预示着魔界以内在旱魃沉寂之后必有新的魔主诞生，使得天地之气为之动荡。”

　　提及旱魃，老仙君和南极仙翁又是一筹莫展地哀叹道：“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仙帝点头道：“不过诸位仙家暂且放心，我已派大罗金仙率领六千天兵下界巡视，那魔物初生之际，暂时还不会有所作为。”

　　听闻仙帝这么一说，众仙心想眼下也只有如此了。仙帝继而又抱起那小娃娃，询问众仙道：“众卿家说说，给这小娃娃起个什么名好？”

　　众仙惶恐：“不敢在仙帝面前班门弄斧。”曦绾闻言，撇了撇嘴道，这老家伙都三万岁了，还小娃娃小娃娃叫的也不害臊。

　　仙帝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既然离鸢府里那把凤首箜篌名曰凰予，那就将你赐名为曲歌如何？”

　　曲终酣兴晚，歌扇月轮开，想来是个好名字。

　　曲歌本人挺是满意这个名字，从仙帝手里挣脱下来，学着刚刚拂尘仙人的样子惟妙惟肖地做了个揖，捏着嗓子一本正经道：“谢过仙帝。”

　　仙帝顿时开怀大笑，不拘一格地蹂躏他脑瓜上的冲天炮。不过，这名字有了，在天上也必定得给他寻个住处才是，总不能一直呆在缙云阁。有仙家提议不如让他住到常明宫，往后和凰予那丫头也好有个照应。

　　曲歌压根不知道凰予是谁，扭捏了半晌，问：“凰予会扎小辫吗？”
　　众仙笑他：“凰予乃堂堂一介凤首箜篌，天天扎小辫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曲歌原本还饶有兴趣的脸一下子就垮了，看来这个叫凰予的不会扎小辫啊。

　　这时又有仙人回他道：“凰予丫头不会扎小辫，不过离鸢走了之后倒是学过两手。”

　　曲歌听罢将脑袋一竖大言不惭道：“会两手可不行。小爷向来只欣赏两种人，一种是比小爷聪明的，还有一种是小辫扎得好的。但是比起前者，我觉得会扎小辫的更为重要些，因为这天上地下，就没有小爷不知道的事儿。”

　　衡乙星君听了，胡子一瞪，朝着仙帝笑道：“仙帝，看他这小子嘚瑟的。”

　　仙帝也不见怪，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看看你喜欢谁就跟谁去罢。”

　　曲歌这下得令，可是落得个自在。

　　一对凤眼目光如炬地在众仙面前搜寻过来。可以看出大多仙人面上都隐约有期待之色，这毕竟是仙帝钦点的“活典籍”，上晓天文，下通野史，谁不想要。

　　可别说，那边角的蛛网下面还真有不想要的。曦绾百无聊赖地缩在角落里，目光躲躲闪闪的，愣是小心地不跟他有眼神上的交流，她可不想领个麻烦回去。曲歌心中早有打算，食指一伸，道：“小爷看中那个穿黄衣的。”

　　众仙之中多穿白衣，细数几个黄衣的，只有包括衡乙星君在内的寥寥数人。其他几位不知道，衡乙星君在天界却是出了名的好人品，面相也甚和善，极招那些小娃娃喜欢，凰予当年也偶尔会跟他一道学习吐纳。

　　既然选的是德高望重的衡乙星君，众仙便也释然，觉得这回错不了，拂尘仙人这心里更是连贺词都准备好了。谁知曲歌却将话锋一转，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曦绾，为难道：“不过……小爷还是想去司乐台耍耍。” 众仙一阵唏嘘，顷刻间，这缙云阁里，仿佛就只剩了曦绾，曲歌，还有那张红木橱。

　　曦绾噎了半晌，道：“你去我司乐台作甚？”曲歌这厢却也极尽委婉地倚着橱门，叹息道：“一切皆乃孽缘啊，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