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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临仙镇。
      平安客栈早早就挂出写有客满字样的灯笼,关门打烊。
      这本是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规模既小,屋舍也略显得有些老旧,自从镇上新开了一家豪华大气的客安大客栈,他这里的生意日益惨淡。十天半月无人光顾已是常事。就在店主刘富贵愁得心烦意乱之际,有客人走进了他的小客栈。
      说起来,老板刘富贵今日财星高照,冷清了大半月的生意,今日竟来了一位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当他把一张百两银票拍在柜台上时,他几乎疑心这位大爷是要买下他这座小客栈。
      他抬起头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财神爷,满脸堆笑地嗫嚅着说:“客官,有何吩咐?”
      财神爷的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子,女子身上裹着的男子外衣,显然就是财神爷脱给她的。至于那女子的相貌,他并未看得真切。耳畔听见财神爷沉声道:“自今日起,不许再放人进来,店里的人也须得听我吩咐。”
      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其他的都不重要。何况他不过是想包下客栈。刘老板在商场摸爬滚打十数年,似这样的富家子弟见得多了,他们只要一时兴起只怕比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只要他不在他店里杀人放火,只要他届时将数额巨大的银票拍在他的柜台上,莫说是闭门谢客,听他差遣,就算要他日日叫他做亲爹也无甚所谓。想通这一点,刘老板自然分外殷勤。
      “承蒙客官高看,小的定当听命。两位必是赶路辛苦了,莫不如...现下先开了上房,客官与..呃....夫人先去休息。”见财神爷默许,刘老板立刻转头向里喊道:“小二——快来给大爷领路!”
      原本没精打采缩在后堂的店小二听见掌柜的这声招呼,即刻精神抖擞地冲出来,喜笑颜开的道:“客官来了,辛苦辛苦,请这边走!”
      临上楼前,财神爷吩咐道:“弄些热水上来。”

      将林艺萱安排好后,卫卓云却没有困意,他站在床前久久看着昏睡正酣的女子。
      那个女子,最初震撼他的是她遗世独立的姿容。纵横人生二十三载,他可谓阅尽人间风月,在他所经历过的女人中,她或许不算最美貌夺目的,但她天成一种清冷凄然的气质,就像一弯月,一弯悬于雪夜高空的月.....她美的凄寒....让人憧憬却不易接近。她的美又仿佛一捧冬日的新雪,晶莹剔透却不容亵玩,抓在手里太久就会一点点化尽。
      这是环绕在他左右的那些女子所没有的。
      他对她虽谈不上了解,但是他知道她在战乱里那些经历若落在别个女子身上只怕早已伤心落泪、泣不成声。她却始终不曾流泪,只一个人静默的忍耐和承担。见多了撒娇撒痴、骄矜造作、喜怒无常的女子,对于这样一个她,他很好奇。
      忽然,床上的女子微微翻了下身,睡梦里不自主地伸手捂住胸前。
      他微微蹙眉,难道是她胸前的刀伤又痛了?想起她与他拔刀对峙的一幕,他真的很好奇这么柔弱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像他这样的男子,除权力、富贵之外,还拥有一副不错的皮囊。除了那些战乱中被虏获的女子,在他周遭多的是思慕他、暗恋他、自愿委身于他的女子。那些女子要么屈服于他的权力、富贵之下。要么被他俊朗夺目的外貌吸引,哪一个不为他的翩翩风采折服。而这所有的一切大抵从未入过这个女子的眼吧。
      想起她说的未婚夫,他不禁很好奇那个与她订过亲的男子,难道真是人中龙凤?才高八斗?貌比潘安?自视甚高的他决心要亲眼看看那个叫她舍生忘死的男子到底是何等伟岸模样。
      这所有的好奇都成为驱使他暗中跟随她的理由。而他唯一不肯承认和面对的就是自己心里对她的那种莫名的情愫和隐隐的不舍。

      休整一夜,次日醒来看见站在眼前的卫卓云,林艺萱倒是出人意料的镇定,或许是因为心已死,或许是没有感受到他的恶意,或许是她整个人都已经有些浑浑噩噩。
      卫卓云亦不动声色,伴在她身边。
      在客栈的两日,艺萱总是愁眉深锁,郁郁寡欢,白日里食不甘味,夜里更是辗转无眠。
      她的情伤、她的憔悴、她的无助、她的悲哀…….
      卫卓云一切尽收眼底,第三日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想见他?你想见你那个未婚夫是吗?”问这话时,他分明感到嫉妒,待看见她缓缓点头,他又有些莫名的恼怒。这两日,他略动用了些手段,已将林艺萱来到临仙镇的前因后果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知道她费尽心力来到这里本是为了投奔自己的未婚夫,可是她满心期许的倚靠已经移情别恋,将她舍弃。
      她被抛弃了,他以为这样的时候,她会需要他。可是这个女人明明在日夜承受着情伤的煎熬,面上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使得他空怀了一腔柔情和安抚却居然不知要从何下手。

      可他却哪里知道林艺萱此刻的心思,人心已变,再见固然已是毫无意义,她不过是想从陆一峰口中探知母亲的下落。
      卫卓云竭力压制住心底的不悦走过去,抽走林艺萱挽发的珠钗。这是她头上唯一的饰品,一枚并不名贵的珍珠发簪,她始终带着。该是那个男人赠她的吧,她才会如此珍爱。
      艺萱的头发丝缎一般披散下来,垂落在身后。她只是呆呆看着他,不问缘由也不做抗拒,眸子里满是落寞心灰,仿佛生死都已无所谓。
      但她那长发垂肩、素衣雪颜的摸样却看呆了他,许久之后,他才说出一句话:“好好呆在这里,我会叫他来见你!”
      卫卓云不辞而别,出去了半日。
      这日傍晚时分,陆一峰来了,惨白着一张脸,似乎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从内心来说,他委实不愿与林艺萱再有交集。不管之前她与他曾有过什么,战乱摧毁了旧有的一切。他甚至以为林艺萱这个柔弱的小女子已经被战火吞没。初到临仙镇,他并未找到想要投靠的亲戚,无依无靠的流落了半月后,他身上的盘缠已捉襟见肘,常常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发愁。就在这时他遇见刘家大小姐,她虽然相貌平平,没什么才情,可她能给他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陆一峰的心意在华服美食的轮番包围下渐渐发生改变,等到林艺萱的母亲一病逝,他立刻入赘刘家。他很庆幸遇见刘家大小姐,她无疑是他命中的贵人。他满怀欣喜的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那个曾经与他花前月下共盟白首之约的林艺萱早已淡出他的心底。陆一峰成了亲,娶了富有多金的刘小姐,岳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为他创造最舒适的生活条件,让他可以安心读书,致力科举。何况,再过三个月,他的孩儿也将降生。陆一峰对自己眼前的生活真是满意至极,偏偏这时林艺萱却出现了,那日在街市上他其实是看见了她的,她那孤苦伶仃的模样很是楚楚可怜。可是想到有可能因她而失去眼前的一切,他是焦急、慌乱的甚至有几分怨恨她的……
      他对她避而远之,希望她知难而退。
      可是前天夜里,他的书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一身劲装,蒙着面巾。一双犀利的眼睛定定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心里发慌。当他立起身想要呼喊下人。不速之客将手一挥,有个物件叮一声插在他的书案上,离他的手指不过半寸的距离。
      他定睛一看,脸色都变了。书案上那断做两截的珍珠发钗正是昔年他赠给林艺萱的订婚信物……
      陆一峰惶恐的抬起头,一刹那似乎觉得自己完了,他苦涩地动了动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去见她——平安客栈——好自为之!”
      不速之客丢给他这句话,再冷冷瞥他一眼,就由窗口掠出去,消失在暗夜里。

      在这昏黄未定的傍晚,本该两情缠绵的情人相见,却显得分外难堪。
      逡巡良久,陆一峰不安地开了口:“那日离散后,我本想去寻你的,只是伯母病重实在抽不开身,我一直照料她,直到开春她也未见好…..”
      林艺萱凄然一笑,原来母亲已由他口中的岳母大人转换成了伯母,他是真的已经放下从前了!
      她轻叹一声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讲述:“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我只想知道我母亲如今在何处?”
      “伯母病得很重……来到临仙镇后情况似乎更不乐观…我变卖了自己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可还是徒然……”陆一峰说的都是实情,他唯一隐瞒的就是自己瞒着林母与刘小姐私会被其察觉才是导致她病情突然加剧的原因。
      虽然之前她已有些猜疑,但是亲耳听闻母亲的死讯,艺萱还是觉得一阵剧痛由心底一寸寸扩散出来。许久之后,她才强压下心底的悲痛。
      不知是不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之意,陆一峰还在语无伦次的讲诉:“我是个记恩的人,昔年伯母待我有如亲子,我自当回报与她…..你不知道,流落异乡真的是太艰难了…我身边可以典当的都典当了,最后没办法了我只好在街头卖字画,卖字画的收入微薄…伯母又病着….那些日子我日里发愁、夜里也睡不安稳……一日三餐无着落、还要请郎中、买药.…..你不知道真的是太难了......”
      艺萱不能再听他说下去,无论怎样一切已是定局。与他面对的越久,越会叫她想起许多从前,叫她的心一再遭受凌迟。
      她欠身一揖,打断了他的讲诉:“陆公子……多谢!”
      这样的称谓,让陆一峰尴尬无比,他们曾今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的情侣,可如今也这般疏远、生分了。他嗫嚅着说:“本是我该做的……我…我已经尽力了……”
      艺萱截住话头,低声问:“我母亲如今葬在那里?”
      陆一峰道:“在镇外的石子岗上。”他邀功似地又补上一句:“我还为伯母立了碑,就是花岗岩的那种,应该极易找到……”
      艺萱再次打断他:“陆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不送了——”
      这句话一出口,艺萱只觉得有什么生生由血肉中剥离出去。
      自此之后,她与他只是路人了!
      临出门前,陆一峰不由回望着她。若论容貌才情,刘小姐——他的现任夫人,自是无法同她相比。就连她素着一张脸的摸样都那样叫人沉沦。错过这样的她虽然可惜,但是抓住眼前的富贵荣华才是当务之急。想让她等他这样的话几乎已到嘴边,到底被他忍住了。毕竟于她而言,他是心中有愧的,犹豫许久终是说不出口。
      他想起那个深夜潜入他居所的冷情男子,那男子曾警告他好自为之。他不知道她与他是何关系,也并不敢多问。但他心里知道那绝对是个他惹不起的人物。
      “保重……”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人声散,脚步远,都结束了。无论曾今怎样美好醉人,到底是前尘往事了。
      随着一颗心渐渐冷下去,林艺萱的身子也一点点失了力气,她把手支在桌上,强迫自己站好。
      她还不能倒下去,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要把客死异乡的母亲带回去,生不能回乡,至少要让她魂归故里,与父亲同穴安葬。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身后传来脚步声。
      艺萱转过脸正对上卫卓云探究的眼神。
      她深吸了口气,软弱无力地对他说:“我求你一件事…..求你帮我...帮我送我母亲的灵柩回乡……”
      她说求他,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做小伏低的话,他听着觉得心酸。
      凝视着眼前这个竭力强撑着,脸色雪白的女人许久,卫卓云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七月十一日。
      卫卓云借助放鹤园的力量,组织人力,安排法师,为林艺萱的母亲迁坟回乡。
      由临仙镇启程,经水路一路向南。三日后到达林艺萱的故里——隆兴县城。法师做了七日的水陆道场。
      七月二十一日,艺萱的母亲与其父合陵。

      期间,艺萱每日身着素服守在灵前,除了焚烧纸钱,供奉果蔬,极少言语。
      在她沉静如水的外表之下,一颗心却百般痛苦挣扎——她曾经以为可以依傍一生的男子在短短半载已经移情别恋,她曾经以为他会是她最后的依靠和希望,可是看见那伉俪情深的一幕时,她的梦醒了、心碎了。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那条孤苦无依的老路上,从前再不济,到底有个知冷知热的亲娘伴在身边,如今,她是真的孤身一人、别无依靠了!
      那种空茫无助的悲哀沉甸甸的压着她......
      她想起自己在卫卓云的军帐里那些豁出命去的反抗,那时正是陆一峰这个支柱支撑着她熬过了一次次的劫难和危险。她以为只要坚守到最后,一定可以换来她想要的结果。但如今看来,这结果真是苦涩。仿佛当日她有多坚持,而今就有多可笑。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手的却是她一度最痛恨、最惧怕、最抗拒的男人。她连自己那样抗拒、厌恶的人都去求了。她的自尊早已践踏殆尽,她觉得自己活的很是悲哀、生不如死。
      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
      她匍匐在母亲的灵前忽然就哭了,那无声而压抑的哭泣,是在哭祭逝去的母亲,也是哭泣自己的不幸。
      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彻底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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