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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数个念头在脑中转过不过一瞬,白玉蟾再度抬头,忽露苦笑。烛九阴将死,紫电劫云未散,而其中一小簇昊天之威,端端稳压住他白玉蟾。

      昊天之怒,无非逆大道,伤乾坤,泄天机,渎鬼神。他白玉蟾虽是无心,然机缘巧合,引林灵素出这望海峰阴极地穴,却是这番变故之始。若昊天真要将望海峰地脉被毁的过咎算在他头上,倒似也并非全无道理…

      心念如电,白玉蟾也不知自己此番心中是何滋味,既想长笑一声,又欲破口大骂,正感茫然,忽听得那崖壁高处有人笑道:“好小子!”他忽觉鼻尖一酸,险些涕泗横流。

      念头转过这许多,终听得劫云内一声霹雳惊天动地,白玉蟾仰头望去,只见细密劫电蛛网纵横,汇成一团雷霆大如车轮,蓝光耀目,望之心惊。那灰黑云层却如春雪遇日转眼消融,为山风一吹,消散无踪。此时正当午后,青天湛湛,白云悠悠,有人紫衣散发,倒持青锋拊掌大笑,立于绝壁之上,衣袂飘卷,直欲登仙化羽直上九霄而去。

      这般生死关头,白玉蟾却忽地忆起年前游历时,路过温州,顺道拜祭林灵素之事,心中终是微感泰然。他长出口气,暗道与你玉真教主同尽一壶酒,已然无憾,得你这一赞,却是死也值了。一瞬间却又似是抓住些古怪,欲要再细想,头顶霹雳一声,劫电终分为两路,一路正向着他白玉蟾。

      天劫除雷霆凶狠,尚有浩浩天威当头压下,白玉蟾神魂受损,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昊天威势压下顿然神识崩裂五感消散,耳畔隐约听得有人齐声惊呼,再一瞬,五感俱静,直没入一片混沌中,再不知己身为何物。

      世事一场大梦,他却觉自那天劫打下,倒是如同历经一场神游也似,冥冥昭昭,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来何去,也不知己身到底是一个人抑或一缕魂。俄而又腾云直上,如在九霄,绛云白鹤,红霞紫雾,遽然见丹华楼台,奇花相拱。他看得有趣,正欲再近前些许,忽听得耳畔有些声音。那声音初时细若蚊吟几不可闻,却教他觉得甚是亲切,只愿多听些为好,再后来又听得几遍,他终于忆起那是《开经玄蕴咒》。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

      他不解其意,却觉听在耳中甚为舒服,只希冀它能就这般响下去。那声音倒也似知他所想,竟一直未曾停顿,不知过了几时,他忽觉那声音似相招呼,示意他向前去。大雾漫天,他只想着那声音就在前方,行来却也不觉疲惫寂寞,也不知茫茫然行走多久,忽觉前方似有人影,欲要几步赶上,竟觉似无论如何也走不完这短短一段路途。他心中发急,想要开声招呼,却发觉自己连那人的名字也想不起。

      如此也不知多久,他耳畔忽地一静,那声音却停了,眼前雾气一清,他又觉得那人似就坐在身畔,一双瞳子错也不错地盯视他。忽听得衣袂摩擦声起,那人终是起身,神情依旧二分狂傲,三分潇洒,五分孤桀,也不理他,自顾自向前行去。他登时大急,想也不想,举步便追,也不知哪一步如何踏空,倏然便向下坠去。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白玉蟾只觉身子一沉,便如忽然一脚踩到实处,身下被褥柔软,只是汗透重衣,好不难受。他也不知自己昏睡多久,神识混沌异常,勉强睁眼看去,入眼一间古朴轩舍,轩舍有窗,窗外一株桃树,枝枯干老,黄叶萧萧。忽听得门户声响,有人推门而入,青布道袍,两鬓微霜,眼神通透,是个极为儒雅的中年道人。白玉蟾一惊,从榻上挣扎而起,道:“大师兄。”

      中年道人鞠九思,道号九霞子,乃是翠虚真人陈楠门下首徒,白玉蟾的大师兄。他见白玉蟾神魂方归,行止甚是笨拙,微微一笑,伸手来扶,却被白玉蟾一把牢牢攥住,急道:“师父现在何处?”

      鞠九思正色道:“师父正教我引你前去哩。”白玉蟾一愣,见鞠九思眼神中颇有古怪,似是强抑笑意。他讪讪放手,少正衣冠,便跟在师兄身后出了屋舍。迈出房门,他眼前光线乍然一亮,青天白云,天气高朗。再环目四顾,林木苍郁,楼台古朴,宫观错落,正是罗浮山朱明洞天左近。

      朱明洞天位于罗浮山南麓,洞向南,南属阳明,于色为赤,又道日曰朱明,亦曰耀真,故谓之朱明耀真之天,实乃罗浮山色最佳之处。只他白玉蟾此番一心忐忑得紧,对着亭台古迹奇石翠竹却作视而不见。鞠九思引着他方转过冲虚观,眼前忽现老梅数亩,枝盘虬绕,好生苍劲。他二人再行不远,只见山房伫立。山房之前,有二人席地对坐,泥炉亨茶,兽鼎燃香,弈棋论道,端的逍遥自在。

      白玉蟾忽觉眼角一热,喉头哽咽,心下更有些无措。

      左手一人青巾野服,正是翠虚子陈楠。白玉蟾素知恩师道法通神,返璞归真,更兼天教疏性颠倒,平日里似癫似狂,衣衫褴褛,终日烂醉,吟诗歌咏,均是常事,倒难得有这般端肃规整之时。右手之人道服束冠,青衫磊落,却不是林灵素是谁。

      鞠九思引白玉蟾至此,便自退下。白玉蟾只见坪间厮杀正烈,黑白交缠几无一子余隙,他微一踟蹰,便不敢相扰,垂手立于一旁。直过半柱香光景,陈楠忽地开声笑道:“既是来了,如何又不近前参拜说话?”

      白玉蟾一愣,便见陈楠再落一子,斜眼看来,叹道:“我若再不将白紫清收归门内,他林灵蘁性子上来,岂非又要引雷劈一次这罗浮山?”

      三年前,陈楠以“心性轻浮,不思精修”为由,将白玉蟾赶出罗浮山朱明洞天,令其自行砥砺思过。白玉蟾年少,天资悟性均是绝顶,向来自视甚高,跳脱狂傲,又自忖修道并不曾有所怠惰,心下虽委屈不解,却也就此拜别师门,云游天下,欲要待道法大成,再上罗浮山与师父分说此事对错。

      他道法修为本高,一路行遍大江南北,饱览山河秀色,阅尽人事疾苦,虽行侠仗义,铲奸除恶,心下却迷惑愈甚,直至几乎身死道消,睁眼之际,便已在罗浮山中。

      白玉蟾讷讷,觑眼看去,林灵素只做未闻,手中拈了一枚白子,却迟迟未落下,一叹推坪道:“南木兄心思既不在这棋局上,便是无味得紧了。”陈楠也不当回事,挥挥手道:“便做我输。”转头向白玉蟾道,“还站着作甚?”白玉蟾脸颊一烫,终不做迟疑,原地拜倒,叩首道:“不肖弟子白玉蟾叩见师父……”心中终是一酸,话说出口,已成哽咽。

      陈楠坦然受了礼,转头向林灵素道:“我欲令此子兼传神霄道统,岁昌可看得上眼?”林灵素面露诧色,随即微微一哂道:“如何这般说笑?”“你亦传了他神霄五雷法,岂能不度佛度到西?”陈楠笑道,“左右不是你那只传如晦一人的鬼话么?便令他增一表字如晦,白如晦,如何?”

      此话一出,不仅林灵素神色古怪,白玉蟾更是啼笑皆非,陈楠却不待林灵素再说,晃晃荡荡站起来,一伸手,不知从哪摸出个教白玉蟾看着颇为眼熟的酒葫芦,喃喃道:“显不如晦,进不如退……好名字啊!”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白玉蟾喝道,“你过来!”白玉蟾正要答应,却听林灵素截口道:“南木兄,我且先与他分说几句。”

      陈楠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个甚为古怪的笑容,握着葫芦伸出只手指遥遥向他点点,大袖一挥算是作别,背影摇摇晃晃,转过逍遥径,再不得见。白玉蟾也不知此时究竟作如何想,心下一时既是狂喜,又是忐忑,听得林灵素叫他坐下说话,短短两步路,竟觉似连路也不会走了。方一盘膝坐下,他眼前又一动,却是一盏煎茶推到面前,耳中听林灵素道:“小子,你在五台山尚与我大呼小叫,怎地在这儿竟连盏茶都不敢接了?”

      白玉蟾听他声音微带笑谑,又听得这声小子,不知如何便是将那层说不出来的拘束抛了开来,低着头捧起茶盏郝然一笑,眼角发热,心中却一阵松快。林灵素也不待他再说,淡淡道:“你可记得我在那罗延窟中曾允你,你若是能安然离开,我便将此番由来说与你听?”

      白玉蟾眼睛一亮,笑道:“自是记得。”

      “天有九霄,神霄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下降于世,便是他太上官家。其弟曰青华帝君者,主动方,摄领之。我乃府仙卿褚慧,亦奉天命而来,下降佐长生帝君之治。”林灵素笑道,“我如此说,你可信?”

      白玉蟾自知昔日徽宗朝时,林灵素面见徽宗,以神霄事奏对,谓他赵官家为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己为右极西台仙卿褚慧下降以为辅佐,朝中重臣亦各有仙职。这般言辞果令赵官家大为欣喜,视他林灵素如国师,赐以通真宫为居,并旨令整合道门,修正一黄录青醮科仪,编排三界圣位,校正丹经子书,讲三洞道经,神宵玉清万寿宫自此遍及天下。

      是时,高人羽士出入宫廷,茅山刘混康、龙虎山张继先、抚州王文卿等高道尽皆应诏而至,云集汴京,道门风头端的一时无两。只白玉蟾听得他玉真教主语意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之意,却觉此语不单是这般考较,嘴张了张,仍是将一腔话咽了回去。

      果见林灵素起身笑道:“我却只不知他赵官家信也不信。他若是信,何须惧我,他若不信……嘿,他确是不信。”他眼望空处,默然半晌,语气中几分兴味索然,嘿然笑道,“道坚那老贼秃自以为聪明,倒平白教人拿来做了幌子。我观那罗延窟内密宗大阵,并无五台山寺僧门道,我却自认得他天水赵家手笔。此事说到底……倒是真无趣。”

      林灵素借赵官家兴道门,赵官家借玉真教主固国统,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末了,他林灵素贬为下鬼,他赵佶被俘身死,彼此之间倒也两清。恩怨自如狂风扫地摧枯拉朽,一片白茫茫干净得很。

      “先生却信!”

      白玉蟾亦起身道:“我却知先生曾对赵佶言道,先生乃是奉天命而来,为他大宋官家去阴魔,断妖异,兴神霄,建宝录,崇大道,赞忠贤。先生岂会不信?”

      林灵素不置可否,道:“昔年我在汴京,蒙赵佶恩宠忝居国师之位,与他庆寿做醮之时,曾望见有龙气北上。此中缘由纷杂得很,当劫不可挡,然我却终见不得这大好山河成他蛮夷天下。”微一停顿,又叹道,“小子,若你当真入我门下,参与这等事中,轻则余生碌碌,再不得做个闲散仙人,重则魂散道消,万劫不复!”

      年轻道人一双眼却是极亮,牢牢盯住他道:“若如先生一世,白玉蟾十死无悔!”

      林灵素神色古怪至极,冷哂道:“你学张嘉闻,学王予道也罢,岂可再学林灵素?”一拂袖,也不再理会白玉蟾,转身飘然而去。白玉蟾呆立原地,见林灵素越走越远,转过山坳,陡然长啸声起,啸声清越激昂,山谷震响,久久不息。

      白玉蟾如梦初醒,泪涌双目,双膝一屈,肃然三叩首。

      “弟子白如晦,拜见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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