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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白玉蟾既已拜入林灵素门下,次日却被他携了一同去寻陈楠。陈楠见了二人,大笑道:“总算是物归原主了!”自床榻下摸出个黑黝黝的盒子丢给林灵素,教他一转手,塞进了白玉蟾怀里。

      白玉蟾但觉入手凉寒沉重,乃是铁质之物,却无锁,耳中只听林灵素道:“打开便是。”他依言揭开盒盖,登时手上一抖,险些将其中物件摔在地上,抬眼看看林灵素,又瞅一眼陈楠,神色端的古怪至极。

      陈楠哈哈大笑,向他道:“我是雷部辛判官弟子,却干他人何事?你却是该向你先生好生请教其中关窍才是!”林灵素寒着脸道:“又干我甚事?”“那便是不干你事。”陈楠笑道,“我却还需闭关数月,你莫再来扰我。”

      林灵素闻言却是一揖,道:“待南木兄出关,林灵蘁温酒相待,权作赔罪。”

      陈楠大喜,连道:“甚好!”又对白玉蟾道,“他这却是诚心不叫我清净了!昔日在汴京,他林岁昌牢骚满腹,每每尽倒进这杯中,便是琼浆玉液也与他品不出滋味来,平白糟蹋我美酒无数!”

      白玉蟾微微一笑,长揖一礼,却不说话。

      昨日他寻鞠九思问了,方知晓他初被林灵素带来罗浮山时,五听俱封,三魂七魄散乱不附,其势极是危急。彼时陈楠正闭关未出,师兄方自犹豫,林灵素却不由分说,一雷轰了洞府,将陈楠惊出来,二人施法,历时足有两月,方将他救了回来。

      林灵素只假作未闻,却又听陈楠哈哈笑道:“前日里听九思言道你令他寻了些事物,与我制一双雷霆欻火负风大篆如何?”

      林灵素捉了白玉蟾向外行去,连道:“走!走!”方出了门,听陈楠叫道:“恁地小气……”忽向白玉蟾道:“他陈南木口口声声雷法得自辛判官,怎也不见他向予道叫声师叔?”

      白玉蟾望见林灵素眼中一丝狡黠笑意,又听见身后声音登时一噎,终没忍住,为之大笑绝倒。

      白玉蟾既怀《五雷玉书》而归,自此沉心雷法符篆之术,他原是从陈楠处习得《景霄大雷琅书》,相互参照印证,进益极大。

      只他心下尚还有些疑问未解,去寻林灵素请教,提及当时五台山上他以罡步引动天机反遭昊天反噬之事。林灵素却只嘿然笑道:“所谓天地不仁,那昊天无知蠢物,你却骂它作甚?如晦乃金丹南宗传人,于斋醮科仪不甚精通,也情有可原……”

      白玉蟾睇目对之,拿他无法,只得按下疑惑,不再纠缠此事。

      如此,两月眨眼即过。

      罗浮山下虽四时如春,气候宜人,将到年尾,也连下几场雪,将朱明洞天裹入一袭银装。这日一早,白玉蟾推门而出,寒气清爽醒人,精神一振,忽嗅得暗香隐隐,凝目看去,却是冲虚观前向阳一段,苍枝素衣,冰颜宛然,几株白梅已是凌寒而开了。他心中甚喜,去寻林灵素,一同入林间踏雪赏景。

      只此时近年关天腊之辰,冲虚观内考较斋醮,人物往来,繁忙的紧。兼之林灵素在五台山阴极地眼中修得阴煞真身,更不欲凑这等热闹。二人便往梅林深处避去,行不多远,林灵素忽笑道:“我带你去寻处好地方。”

      却是寻到一处静僻地,于一株老梅左近掘下去,竟得了几坛酒。

      白玉蟾大为惊奇:“先生来过此地?”

      林灵素不答,自取一坛,拣出一坛掷给他。白玉蟾拍开泥封,只见酒色如玉,芬芳醇烈,直教人喉头大动。他也不客气讲究,就着坛口便饮,只觉入口甘甜爽冽,不觉绵余,入喉中却似有一道火线直通肺腑,再饮几口,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不由拍膝笑道:“好酒!我竟未曾见过!”

      林灵素闻言,乜眼看他笑道:“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你识也不识?”白玉蟾一愣,隐隐猜到个中由来,心中登时几分欢喜几分惆怅,瞅着坛中酒浆,竟有几分不舍再往腹中倒去。

      果听林灵素续道:“苏公当时在惠州,得暇偶游罗浮山,向冲虚观中道人讨来酒方,便是这罗浮春了。”说到此处便忆及一事,忍俊不禁,笑了半晌,方道,“方子是好方子,只苏公性不耐事,边酿边吃,未能尽如法度。酒酿好后,还邀了二位公子尝试,二位公子日后提及此事,每每抚掌大笑……”

      白玉蟾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哈哈大笑,道:“先生却是酿的好酒。”

      “我只道苏公总有重游罗浮之日,便偷偷酿了数坛,藏来此处,再不叫他知晓。谁料日后诸般烦扰纷杂,苏公在惠州两年,竟始终未能再次成行。”林灵素道,“算来至今六十余载,当时人物,却是俱都不在了。”

      他这厢触景生情,述毕前事,随手在酒坛子上勾了符篆痛饮,一转头,却是见个白玉蟾正捧着酒坛发呆,便道:“酒为钓诗钩,亦为扫愁帚,入不得你白玉蟾的肚腹,总得进他人肚腹。陈酿虽佳,脱了情景,再也识不得个中三昧。”

      白玉蟾一笑,再饮一口,这回却是觉酸甜苦辣诸般滋味,皆在舌头上绽开。他又连灌几口入腹,忽道:“先生可知我如何入道?”

      他也不待林灵素说话,便自语道:“我原生于琼州,仗着身怀几分武技,好勇任侠。一日见一不平事,一时气愤,竟失手将人打死了。我虽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却实不甘心与那等地痞无赖抵命,自逃了出来。”

      “那日我孑然一人,好容易走到武夷,身无分文,冻饿交加。我寻到处道观,上前叩门,那道人却嫌我衣衫褴褛,不肯容我借宿。那时正是腊月,天上雪如鹅毛,我蜷在处大石后面,勉强能避些风,却只觉从四肢到心口渐次冰寒麻木。若非师父恰好经过,世上或已无白玉蟾。”

      白玉蟾说到此处,微微出神,叹道:“只自此以后,我却是有个荒诞念头,若我为道人,总不教世间有人冻死在我道观之外。”

      “道理不错。”林灵素少做思忖,冷哂道,“陈泥丸非独善其身,亦功及物人。他四个弟子,独你这人更得几分雷法妙处,倒是个应有之意。你我修道中人,做认定应做之事,也便是了,又管他人如何搬弄是非。”

      白玉蟾笑道:“先生却是个执拗人。”

      林灵素却不答,斜倚着那株老梅,忽道:“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这朱明洞天的红梅倒是早早便开了,再不肯和光同尘。也不知是此地灵妙,还是世事颠倒。”

      白玉蟾听得一愣,抬头去看那株红梅,但见殷红点点,如纸上朱砂。

      白玉蟾虽颇有感怀,然总是向人道出一番心事,心中舒畅,酒也饮得分外痛快,不知不觉间便已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再醒来时,身下被褥柔软,已是在床榻之上,但觉头痛欲裂,几不知今夕何夕。

      他躺了片刻,方才渐渐忆起前事,暗忖道那罗浮春入口虽绵软,后劲却极大,不由哈哈一笑,笑了半晌渐渐收了,心内却亦喜亦悲。

      悲喜交集者,林灵素知他白玉蟾。

      林灵素肯传神霄道统于他,白玉蟾自是欢喜至极。只他却也一时辨不清,他之欣喜,竟是为着那威势赫然的神霄雷法,还是为着林灵素收他入门下。

      传闻,崇宁五年中秋,徽宗梦游神霄府,由此广求天下有道之士,遍寻不得。直至政和六年十月,赵佶游太乙东宫,遇着了个名唤林灵蘁的道人,面貌如旧识,对以神霄事,方令他大宋赵官家霍然大喜,拜为国师。

      八方来客,众说纷纭。有人说真,有人说假,更有那书生大儒,横眉冷对直笔怒斥,妖道误国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只数十年前,大宋东京凝神殿上,确是有人奉旨修道藏统道门,以元始灵书为挈领,谓之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更屡以仙真妙语,苦劝君王知丙午之乱,奉大道,去华饰,任忠良,灭奸党,修德行,诛童蔡。及至大祸将至,又上表请议迁都以避金祸。

      乃至他辞归身死,方知先期已过,天数不可逃。果如他所言,靖康丙午丁未之年,甲兵长驱,血腥万里,二帝皆为金兵俘虏,身死异乡,天眷两宫不能保守。

      靖康之乱后,天下虽以郭京事归咎道门,废神霄大教,毁道观无数,然玉真教主纵贬为下鬼,神霄道统早已广传天下。

      白玉蟾为金丹南宗传人。南宗自紫阳真人张伯端而来,虽和光同尘,不问世事纷争,然他得翠虚子陈楠传授雷法,虽以金丹为本,亦讲求济世度人。他白玉蟾自忖年少识浅,只觉雷法更合心意,无他,却是志向使然。

      我欲立华厦,广庇天下饥寒人。我欲修道统,将那天赐法门散播世间,人人习得。我欲策雷霆,铲奸锄恶,管教目之所及,再无如许不平事。

      是时,大宋偏居一隅之地,北方金兵虎视眈眈,皇帝懦弱世事昏庸奸佞当道,他白玉蟾一修道人,如何也算得狂妄,然林灵素却信,非独信白玉蟾有此志向,更信他矢志不移。

      知我者,谓我心忧。如此人物为他白玉蟾知己,当如这一坛罗浮春,一碗下肚,管教寒风肆虐冰天雪地,四肢百骸,再无一丝寒意。

      待年关将至,陈楠终是功行圆满,推门而出。林灵素果如先前所言,于除夕整治一席,教白玉蟾去唤陈楠过来共饮。

      白玉蟾去了方欲说话,陈楠已是哈哈一笑,二话不说,一甩袖,将天腊日诸般事务皆推与九霞子鞠九思,欣然赴约。一番对饮却极是酣畅,美酒佳肴相对,二人或论几句道法,或讲几段汴京旧事,说到欢畅处,相对大笑犹嫌不够,更拉了白玉蟾来听。

      这番酒至酣处,忽说到当年吕洞宾来访通真宫之事,陈楠只拉着白玉蟾指着林灵素笑道:“当日是他飞章,要请吕纯阳来汴京议事,将人请来了又被奚落,满街传甚‘捻土焚香事有因’,闹得鸡飞狗跳。他又气不顺,当夜寻到我那院子来,就着二斤流霞酒,将老君道祖至吕纯阳尽皆痛骂一遍……”

      林灵素道:“那时汴梁,众生碌碌,唯南木兄是个逍遥散仙,我不来寻你,却去寻谁?”陈楠哈哈大笑,道:“我自是不知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只这话,我却爱听得很。”

      言罢却也不再说此事,又各饮了几碗酒,忽听得远处宫观钟声悠扬,连绵百余响,山谷回声不绝,却是子时已到,当辞旧岁。却听陈楠忽道:“荧惑入南斗,北方有变,你二人在这罗浮山怕也是呆不久了。”

      林灵素道:“南木兄此番却不来说我?”

      “不说你,平白扫兴!难得你林灵蘁今日拾掇了些良心,肯陪我醉这场,又说你作甚?”陈楠甩甩袖子,只向着满天星斗,又喃喃道,“若说你有用,老子当年早将汴梁城骂翻过来,哪等到今日?”

      林灵素与他同观苍穹,只笑而不语,看眼中朦胧神色,亦是有八九分醉意。他不搭话,陈楠却不放过他,醉眼乜斜,喝道:“你却笑甚?”林灵素笑道:“我只道南木兄性情疏狂交游广阔,倒不须拘泥于一个汴梁城。”

      陈楠端着酒碗乜眼盯着他看,似笑非笑,良久,伸出只手虚点,道:“无心之人呐。修道中人,聚散随缘,勉强不来。滚吧,再往下,与老子总是无关了。”

      他扬手将酒碗掷回桌案上,摇摇晃晃撑着案沿,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回身道:“岁昌,你我皆为三清弟子,不讲释教因果轮回三生那一套,却最重功德承负。天道循环,善恶有报,报应不爽,若届时累了身后人,终是悔之莫及……”

      白玉蟾听得心惊,侧目看去,林灵素只仰头望着天幕银河,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抬头去看,只见虽不见月,然星辉浪漫,更添清冷,唯有几点梅梢积雪被钟声惊起,玉屑纷扬,落地无声。

      【第一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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