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酒狂》逝水莫哀

6、六

　　耳畔话音方落，便听得地穴中一声咆哮隆隆震动，白玉蟾不由自主转身回顾，只见一双橙黄的竖瞳自洞穴中森然相望，跃跃欲撞。与此同时，只听头顶惊天动地一声霹雳震响，望海峰顶雷云蓄势良久，劫电初时细乱如麻，行至半途，渐至一处，终成一束合抱粗细的粗壮雷电。劫电挟带昊天之威，向煞物悍然劈下。

　　白玉蟾眼见漫天雷电当头罩落，威势极赫，虽知并非争对自己而来，仍是心旌动摇，不能自己。心中暗骇，也不知这煞物如何凶暴，出世之时竟引得昊天震怒，引出如此凌厉的紫电劫云。他再细思林灵素言下之意，不禁心中更惊，似是如此骇人天威，仍不能制住这煞物，阻其祸害人间！

　　他长身立于崖壁之上，身畔天风吹拂紫蛇狂舞，眼望大蛇狂嘶，衣襟飘卷，一动不动。劫电威势极强，那烛九阴鳞甲虽坚实至极，然眼见劫电在鳞甲上游走不休，嗤嗤作响，一滴滴橙黄油脂登时从鳞甲间冒出来，随即蒸腾而起，一股古怪焦糊味随即弥漫开来。大蛇痛极怒啸，头尾摇摆，山岩石壁登时粉碎，巨石轰隆隆不住从山崖上滚落而下。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林灵素哈哈大笑，朗声喝念道：“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白玉蟾亦不由自主，步罡踏斗，吐气开声，指掌翻飞飞快结印，丹田真炁亦随之逆行而上，直冲泥丸宫，似欲破体而出。

　　“狼、洛、沮、滨、渎、矧、咐、卢、椿、抑、煞、摄。”

　　白玉蟾逐字开声喝念，神魂如遭重压，愈到后面，吐字愈是艰难，渐觉冥冥中有一双眼逐渐睁开，逼视而下。十二字念罢，忽觉如腾云间，穿云破雾，直至九天之上。俯视人间，天苍地茫，神魂飘渺无依，直欲化去虚无间，忘却身处何地。一股浩然雷气稍一停顿，悍然逆冲入体，循着十二正经，透脏入腑，化为浩浩真炁，直灌丹田。

　　白玉蟾只觉耳畔轰然一声，神识如遭重锤擂击，直似碎为齑粉，眼前一阵发黑，剧痛如狂，欲要纵声大吼，却全然不得自主，再一瞬，眼前黑白生灭，阴阳二炁交感起落，绕着丹田再盘旋一瞬，忽地离体冲出，直击九霄。

　　五雷正法，先需观想召合，再纳五雷，化二炁，天人交感。驱瘟去疾，降妖除魔，策御雷电，无所不能。过程变化虽繁复，却只在一瞬间。下一刻，白玉蟾眼前忽觉一清，诸般压力幻象潮水般褪去，只见这望海峰之上的苍穹似要生生被劈裂煮沸一般，漫天紫雷，身畔电光萦绕，汗毛乍立。

　　林灵素不知何时，已离体立于一旁，昂首向天，忽地哈哈大笑道：“贼老天，你虽无眼，我却须助你！”

　　拈诀结印，喝念道：“急急如律令！敕！”

　　白玉蟾心中一松，凝目看去，只见漫天雷电声势浩大，奉敕而动，冲击而下直汇入劫雷之中，更增昊天威势。他不料以林灵素一人之力，所召雷霆之威竟一至于斯，心下又是惊骇，又是振奋。忽见林灵素侧目望来，眯眼笑道：“我当初为人之时，受昊天反噬，行不得此术，想不到如今为鬼，尚还有机会行使这五雷法，痛快之极……”

　　紫电耀眼，他眼中忽地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怅然之色，喝道：“到此为止了，小子，好自为之！”

　　白玉蟾忽觉胸口莫名微微一痛，只见林灵素掐诀凌空一引，一卷白绢从自己怀中飞出，落在他手中，正是恩师陈楠所赠的那幅云篆。白玉蟾只觉身上一轻，高高抛飞，登时远离望海峰顶，半空中六感归位，恢复了行动力。他勉力翻身腾挪，总算磕绊数下，头昏脑胀地跌落在山腰之上。

　　此时，望海峰二炁混乱异常，山崖崩碎，地脉破损，不时有积藏于地底的灰黑煞气自破损处汹涌而出，直奔峰顶。白玉蟾回望山顶，只见依旧黑云涌罩，紫电穿插，神识稍一接近便觉酥麻剧痛，丝毫感应不得其中状况。白玉蟾再要强运神识探查，只觉脑中眩晕，知晓神魂受损不轻。

　　白玉蟾怔立原地，他虽师从陈楠，然出道尚短，原先亦向来对自己天资道行神通颇为自负，当此危机之时，方暗恨修为浅薄，一腔狂妄不知不觉便尽数消退，化为冷汗流出。他正自焦急踌躇，神识忽有所觉，心中大生警兆，倏然转身，下意识往背后一探，却摸了个空，方才醒悟到佩剑早在罗延窟中为林灵素所夺，不知弃在何处了。

　　却见是两人正立在不远处，着道袍，衣衫皆是沾污碎裂，似是方才经过一番激战。一人已至中年，相貌堂堂，一张国字脸，煞是威武。另一人身披月白道袍，两鬓微霜，面容看上去却只莫约二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极是俊美文雅，双目神光炯炯，正望向白玉蟾。

　　白玉蟾正欲开口，那国字脸道士忽地抬眼扫来，目光极为凌厉，触之生疼如中刀枪。他心中一凛，暗道此人好重的煞气，另一人却已道：“王师侄，不得无礼。”又飘然向前至白玉蟾身前三步处，稽首一礼，道，“见过道兄，袁庭植有礼。”

　　白玉蟾一愣，回礼通名，道：“见过袁师兄。”

　　他心中大震，想不到竟是此人！他虽是道门金丹南宗一脉，也知袁庭植正是神宵教主王文卿座下关门弟子，传闻他天赋极高，随王侍宸修道习法在众弟子中时间虽是最短，却尽得真传，道法已臻化境，他却天性不喜名利争斗，自号梅隐，一心修道，并不出世，只却不知此人为何竟会现身此地。

　　白玉蟾再细思忖这一番波折种种蹊跷之处，心中陡然一紧——是了！自他甫一现身，众缁衣僧人便对他极为防备，再至他携林灵素出地穴，众僧封路布阵，反应极快，所布阵势更是与五雷正法天地交感之术针锋相对的“心魔天音阵”等释家神通。只怕这些年虽表面上道门佛门之间并无多大风波，暗地里五台山与神宵派已是交恶多年！

　　然据那老和尚的反应和林灵素的只言片语来看，众僧并不知望海峰大阵到底镇压何物，莫非，神宵派却早已知晓林灵素被困五台山，这才屡次派出隐世高手，上山探查？

　　袁庭植察言观色，似知他心底疑惑，却只正色道：“此间变故，尚请师弟解惑。”白玉蟾凝目望去，只见他目光清透诚挚，便如将一份善意轻轻松松送入心底，不自觉便令他人平生亲近。他一笑，坦然将罗延窟中大阵松脱，烛九阴将要挣脱封印为虐之事简要说了，若有意若无意间，却将林灵素避而不谈。

　　袁庭植目视峰顶黑云，眉峰一蹙，目中忧色一现即隐，又向白玉蟾拱手致谢，道：“我师叔侄二人须得上山探查一番，师弟有伤在身，倒是不必冒此奇险。”

　　白玉蟾点头应是，眼见二人曲折攀登而上，速度极快，他略一沉吟，终是一咬牙，仍远远缀着二人身影，向着峰顶行去。行不多远，忽觉脚下一震，轰隆一声，头顶山岩纷纷炸裂，罗延窟上半面山崖尽皆粉碎，一个巨大蛇头陡然自洞窟中探出，昂首怒嘶。

　　他心中大凛，以林灵素的神通，竟还是叫这孽畜出来了！

　　此时望海峰顶情形极是诡谲。地脉破碎，蕴藏于地底的九幽阴煞之气纷纷奔涌而出，受大蛇所控，护其左右。峰顶劫云未散，渐渐沿着望海峰沉积而下，不过半柱香光景，直要与煞气聚作一处。内里雷暴汹涌，喧赫异常，旁人在外看来却直似一个浑圆黑球，隔绝内外，将罗延窟笼罩其中，叫人窥探不得其中虚实。

　　白玉蟾正自暗惊，忽听得林灵素一声长啸，喝道：“好畜生，再来！”眼前便倏然一亮，炽热陡生，金光迸射，层层霞彩色染金红，出云泄地，蓦然震散煞气，穿透开来，隐约见得其中有仙人着霞衣，执金链，叱火铃。白玉蟾心中顿时一安，喜悦无极，若非此刻实在身处危局，不得其时，真要拊掌大笑，长呼高歌了。

　　他久闻神霄玉真教主得《神霄天坛玉书》于汉天师赵升，中有金火天丁一法，总万法归一身，运一心应万法，炼心而运化，交感于内，召合于外，內神外放，勘天机，驭鬼神。传闻于政和七年十月十日天宁节子夜，林灵素曾以此法做醮，唤请郁罗萧台及诸仙真降世，与徽宗增寿，足见神妙，此等胜景，自玉真教主殁后，再不现于道门。

　　然白玉蟾此时内心激荡喜悦，却不仅是得见前辈风采。若说此前林灵素附体于他，以五雷法唤请雷霆，尚有借他根基体魄取巧嫌疑，此刻金火天丁现世，却是足以证实一事，林灵素道基尚在，道心未失。

　　好个玉真教主！纵然遭人所害，化为鬼物，困于地底阴穴，日夜受阴风洗涤，煎熬四十载，林灵素，也依旧是林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