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杀》无稽之谈

4、第 4 章

　　施平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时候他的母亲尚在，父亲还活着。国未破，家也还在。
　　在他国破家亡孤身逃离在外的那些年，他每日每夜逼自己回忆那些充满欢笑的日子，回忆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让自己记住仇恨，记住总有一天要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复仇。
　　终于，母亲派来的人和他联系上了，他知道自己又有了一个弟弟。
　　母亲在信里计划让他辅佐景岫当上皇帝，施平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在她去世之后，他潜入宫廷，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弟弟。
　　景岫那时那么小，他像猫一样蜷缩在床上，脸色青白，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施平想到偷听宫人闲聊时，他们说前些日子，因陛下还不愿封殿下为太子，贵妃娘娘在初冬季节将殿下推进还带着浮冰的湖里道：“不如淹死算了，还能少受些罪。”
　　施平望着小猫一样羸弱的弟弟，既为母亲的遭遇伤心，也为她对弟弟的狠毒而心惊心寒。
　　他只能将景岫抱在怀里，把自己的真气渡给他，温声哄他入睡。
　　他觉得，自己一定要一辈子对弟弟好。

　　景岫登基那天，他偷偷去了云霓宫。
　　眼见不可一世的帝王颓然被软禁在宫殿中，他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像是有什么背负了许多年的东西一下子从背上卸掉。
　　太上皇倚在窗边，看一棵叶子快落尽的树。见他进来，他的神色并未有什么改变。
　　“当年朕未杀你，是看在苏樱和景岫的面上，却没有想到，你和景岫竟能做到今天这步。”
　　施平也听不出他的话里是叹是讽，他只是站在那里：“你杀我父王，掠我母妃，害我国破家亡时，可曾想到自己有今日？”
　　太上皇回过头，目光清明。他摇摇头：“这不算输，朕心中只有景岫一个儿子，这万里江山就算他不去夺，朕迟早有一天也要传到他的手里。”
　　“朕和苏樱之间的恩怨说不清，但归根到底，总是有愧于皇儿。如今这江山，他要，朕给他便是。”
　　施平望着他平静的脸，这才渐渐发觉这些年来景岫渴望到已经放弃的父爱，其实并不是不存在。
　　可到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讽刺。如果他们拼命逼着景岫去争，去夺的东西是本来就该属于他的，那么那些以善意为名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害又是为了什么呢？
　　施平望着一派平静的太上皇，突然觉得心底不甘，于是他说：“那如果我告诉你，景岫并不是你的儿子呢？”
　　他在太上皇骤然惊住的神色中道：“景岫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虽然我当时年纪小，但还依稀记得，在父王殉国前，母妃就有了身孕。”
　　“这是她的复仇。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大端的皇室，永远流着迦叶国的血。”
　　苏樱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或许是怕他狠不下心，可最后，他明知道一切，却还是逼景岫做了选择。
　　那年三月春暖花开，小小的景岫坐在湖水旁边，对他说：“哥哥，我喜欢山水，我想要离开皇宫，自由自在地做个画师。”
　　他单膝跪在他脚旁道：“太子殿下，请慎言。”
　　“……孤明白，施平。”
　　一切从那时起可能就已经见了分晓。
　　他离开寝宫时，听见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男人长笑，笑声在夕阳里格外苍凉：“苏樱，苏樱。今生你扳回我一局，我们扯平了。这一世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唯愿下辈子你我莫要再碰面，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远别再见你。”

　　施平离开京城那一日，景岫在城门外送他。
　　年轻的皇帝想了一下，从道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枝刚发出嫩芽的柳枝递给施平。
　　施平接过那条长长的柳枝，轻轻拥了拥景岫的肩膀：“陛下，好好保重，后会无期。”
　　他翻身上马，身侧是一身红色骑装的慕婉婉。昔日属于大端朝的皇后娘娘已经在这年冬日病重不治。
　　景岫静静地望着他们扬鞭远去的背影，神色无悲无喜。
　　“后会无期。”
　　……
　　“回宫吧，陛下”。
　　青溪为他披上一件斗篷。
　　“你还是不愿嫁人吗，青溪？”
　　“他既然不愿意娶奴婢，奴婢就一辈子陪着陛下好了。”
　　“那就说好了，青溪”，景岫唇角微扬，放缓了笑容：“我也封你一个贵妃当当怎么样？”
　　青溪听见“贵妃”两字，神情间有些许惊讶，却仍笑道：“好呀，奴婢谢主隆恩。”
　　经年已过，物是人非，曾经最向往自由的那个人，现在有些东西已经能够坦然放下了。
　　春日的阳光明媚，身后皇宫的琉璃瓦映衬着阳光，透出一片金灿灿的光。他望向干干净净的天空，舒了一口气。他不欠她了，现在，终于，他谁也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