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杀》无稽之谈

5、终章

　　天祈八年的雪，依旧寂寞而寒冷。
　　景帝登基八年以来，海清河晏，政治清明，当年为人所诟病的逼宫篡位，如今也渐渐不再为人提起。
　　“陛下，天冷了，回宫吧。”青溪在身后轻轻说。
　　“再坐一会儿吧，青溪。”景岫的目光没有从眼前堆了雪的梅花上离开。
　　他仿佛闲聊一般对青溪说：“当时也是个冬天，和今天一样冷。朕躺在床上，又饿又冷，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轻轻笑了笑：“然后施平就来了，他衣服上的梅花香气很好闻，朕后来想了很久，才发现其实就和这片梅花林的香味一模一样。”
　　青溪站在他背后，静静地听着。
　　“其实施平一直觉得朕会怨他才是真的奇怪，若是没有他，朕怕是早就死了。”
　　他微微仰起头，雪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凉的，身上没有一丝暖意，让他又回忆起那年，死亡贴着脊梁骨瑟瑟划过的感觉。
　　青溪伸出手，想要为他拂去肩头的落雪。
　　景岫突然问她：“青溪，你怨我吗？”
　　他不等青溪回答，自己接着说：“当年我要你去勾引施平，全部都是一片私心。这些年你过得也并不快乐吧。”
　　“臣妾只知道，若不是陛下，当年我早就死了。这条命是陛下给的，无论陛下要我做什么，我都全无二话。”青溪温婉地笑，将他肩上的雪花拂去后，和他一起望着眼前的梅林。
　　“更何况，不管怎样，当年那场荒唐，让我有了皇儿，臣妾总是心存感激的。”
　　景岫轻轻笑了笑。时过多年，他的面容依旧俊秀如同春风掠过湖面，只要浮起微微笑意，就像掀起一池微波，带来融融暖意。
　　“等朕死了以后，你就辅佐皇儿登基，你们都要好好的。”
　　那么你呢？
　　青溪的眼睛忽然蓄不住泪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滚烫地滴在她的手背上。她侧过头，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哽咽声惊扰了景岫的兴致。
　　他知道吗？透过朦胧的泪光，青溪问自己，这些，施平知道吗？
　　当年她到底是喜欢施平的，更何况景岫下了令。于是她在施平的酒里下了药，以为只要完成了景岫的吩咐，她就可以嫁给他。可是云收雨霁之后，施平从床上起身穿衣，眼睛像是冬天一样冷。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青溪不说话。
　　“为什么？”施平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这是种……惩罚？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
　　“殿下不喜欢慕姑娘”，青溪声音平静。她忍住悲意，一件件捡起自己的衣服：“你不应该自作主张。”
　　如果她知道这一句话会引发后来的所有事情，她一定不会说出口。
　　“青溪”，他离开的前一晚，前来找她：“对不起，我走了。你要陪着景岫，一直陪着他，不要让他难过。”
　　“好”，她轻轻说：“我答应你。”
　　那就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有孕了吧，青溪想，也不要告诉他，其实最令景岫难过的那个人，其实一直就是他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经历了那么多阴谋与鲜血，当年那个看一朵花飘落湖水都会微笑的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同样柔软。所有人千方百计要他改变，而他始终如一，固执得令人难过。
　　那年景岫去见太上皇，快要离开的时候他望向窗外的一线夕阳，神色莫辨：“你很信任施平。就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能一直相安无事地在宫里做你的侍卫？”
　　他的神色苍老，却仍带着走入末路的尊贵和威严。
　　“你以为朕会放任来历不明的人在你身边？在他来的第一天，我就摸清楚了他的底细。他身上早被我下了毒。他武功深厚，才撑得这十几年无事。你猜他还能再撑几年？”
　　我早就猜到了吧，在他的话里，景岫心想，那年他身上的幽幽梅香，明明就是皇帝寝宫外那片梅花。我只是……不愿去多想。
　　他打断了太上皇的话，神色间既不见惊惶，也没有愤怒。
　　“解药给我”，他说：“解药给我，毒药我喝。”
　　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做别人手里的利刃，反而是一点温柔，总是受宠若惊，惶惶然不知如何偿还。
　　那天夕阳如血，他从太上皇的宫殿内走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像一朵雪花，一片云彩。
　　太上皇在第二日服毒自尽。临死前，他想，他的儿子真的是和他自己一样。
　　其实他也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亏欠于景岫，也从未想过伤害他，只是，被人偷换血脉的恨，总是不能不偿。
　　那日宴会，景岫将解药放在酒里，然后下旨令施平永不回京。
　　这一生就这样吧，如果能令别人美满快乐，他也不会太寂寥。

　　耳边白雪簌簌飘落，身上没有一丝温度，胸口间却是像被烈火灼烧一样的疼。景岫闭上眼睛，想到那个寒冷的冬天。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并非虚言。
　　“青溪，你听，雪里是不是有人走过？”
　　那是和今年一样的冬天，他躺在床上，听雪落在窗外梧桐最后一片黄叶上，感觉死亡冰凉的手指从脊背上瑟瑟划过。有人温热的手落在他额头上，怜惜地拥住他，垂落的衣襟上一抹幽幽梅花香。
　　一别经年。
　　于是远处似乎真的有人踏雪而来，温热的身体挡住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衣襟覆在他的脸上，鼻端一抹梅花冷香。
　　他微笑着，对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