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
-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在旧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在欢庆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我乏了”，一觉睡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道场里的人帮着我办理了父亲的丧事。我是想哭的，可是发现眼眶干涩，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父亲的遗体下葬的时候，我看到周围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哭成了一片，凄凄惨惨的。他们都是被请来“帮哭”的，一个个哭到嗓子嘶哑却还在那里喊叫，眼泪更是说来就来毫不含糊。看着他们那种悲戚的样子，我这个做女儿的倒好像成了不相关的人了。
记得父亲说过，眼泪是弱者的表现，所以从记事起到现在，除了那一天得知父亲患了肺痨时的情绪失控之外，我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是再伤心再难过，我也最多是面无表情罢了。也因此，说出这话的父亲又开始为我担心，他又不止一次告诉我，女孩子偶尔哭哭撒撒娇也是应该的。
但是父亲，我是真的哭不出来啊。
丧事过后，道场的主人多次挽留我。据说在早先年前父亲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他是真心想要留我报恩的。可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他欠的是父亲的，不是我的。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也只是白白欠着人情，还会招来闲言碎语。他无法挽留我，便在我临走时给了我一把刀和一封信，说是父亲叮嘱他在我要走的时候给我的。我接了过来，谢过之后并未细看便告辞离开。
听闻在京都要招募一些浪士组成浪士组，我虽然对那些武士们所说的“保护将军大人”，“保护国家”之类的东西没多大兴趣，但是想来在那里总归能够混上一口饭吃，不至于被活活饿死，便打算去碰碰运气。毕竟，普通女子所会的活计我一样不会，失去了父亲，除了手中的刀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
***
在半途歇息的时候，我细细打量了手中的刀。这是一把极少的好刀，仅仅看着那刀鞘上繁复的纹路，感受着它的重量我便知道。我轻轻将刀拔出，一阵强光刺伤了我的眼。我将刀翻过来，只见它的形状极其优美，刀刃来的两边竟是波浪形的，锋利无比。我下意识的用手去触摸它，手指刚碰到刀刃，就感到了一阵细微的疼痛。
“嘶——”我倒吸了口冷气，手指上有鲜血流了下来。我瞬间明白了，这是一把保养得非常好的杀人刀，一旦拔除了刀，不见血是收不回去的。
好奇对于我拿刀时的兴奋一向面露忧郁的父亲为什么会给我这么一把好刀，我伸手摸索着找出了那封信，打开来。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字体刚劲有力，大约是父亲身体健康的时候就写好的：“妖刀村正，切勿轻易拔刀，切记，切记。”
村正？那把自江户时代起就非常有名的妖刀村正？为什么这么一把名刀竟然在父亲手里？
我下意识的寻找着，想看看父亲还有没有写些什么。找了半天，却只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父亲的落款。落款并不是“父亲”二字，而是他的名字：三途川宏。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父亲原来是有姓氏的。
有关三途川的传说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传说人死了之后会来到一个叫做三途川的地方，那里有一棵衣领树和一位摆渡人，人们需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挂在树上，让树来评判自己生前的功过。还有传说，女子死后会来到三途川，川中有深浅不同的三途，视其人生前的善恶指定一途，渡时由最初交欢的男子牵引。
我不知道父亲姓中的三途川究竟是姓氏还是苗字，我也不知道那棵衣领树会给父亲的生前判下什么样的功过。但是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想来待我死去的时候，我只能够孤身一人度过那三途之川了。
和我同龄的女子，这个时候大多都已嫁为人妇，甚至连孩子都已经生下了。我依稀记得幼年的玩伴小桃，虽然只比我打了一岁，但现在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前些日子我穿着男装带着刀去小桃夫家经营的店里买东西，只能看到她异样的眼神，大概认为我一个女子习武是很违反世俗的吧？而现在我又打算去加入浪士组，那是个全都是男人的地方。我想今后，那个叫做海的女孩子，会彻底消失了吧。
取而代之的，只有带着妖刀村正的三途川海了。
从我向父亲学习剑术，穿上男装见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接受了这个事实。
＊＊＊
文九三年，二月。
当我来到江户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据闻京都招募的浪士组大多都是在乡下地带，离我所居住的地方最近的就是江户的试卫馆了。所以我便打算去那儿碰碰运气。
若是能跟着大部队前进最好，跟不上，我也只能一个人上京了。
江户是一个很安静的小镇，因为是在晚上，又是在乡下，周围的商家都已经闭门休息，街上也看不到人影。我在几条街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发现我对于该如何去试卫馆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如果今天到不了试卫馆，我势必又要露宿街头。倒不是说我害怕什么，这几天下来我已经斩杀了好几个趁着夜色想打我或者我的刀的主意的家伙，更可况这里只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而且我又带着刀，警觉性也不算低。只是这天气实在是寒冷不过，而且我连续赶了几天路，早已经浑身是灰，只想快点洗个热水澡。
毕竟平日里无论习武有多苦，我总是被人照顾着的。每天都有热腾腾的饭菜，温暖的洗澡水，以及舒适的衣服和被窝。
再次拐入一条小巷，我已经略微有些不耐烦了。当我正在严肃地思考要不要去敲门问一下路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拐角处走出来了一个人，正在疾步往前走去。心下一喜，我也顾不上思考，赶紧追上去叫道：“对不起，请等一等！”
我不曾知道，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认识他，又或者我第一个认识的人不是他，那么一切又究竟是否会有不同。我只知道现在，在我孤独一个的现在，第一个遇到的人，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是他。
那人转过了身来，在黑暗的夜色下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够依稀看到他穿了一件羽织，腰间配着刀。他似乎是在微笑，声音十分柔和：“请问有事吗？”
我跑到他面前，微微喘了喘气，开口道：“请问，您知道试卫馆在哪里吗？……呃，好像是天然理心流的……”
我对于刀法间各个流派的差别其实是非常模糊的。父亲在教我刀法的时候我未告诉过我这究竟是哪个流派的，他一直都告诉我华丽的刀法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只要在战场上派的上用场，能够杀人，哪怕只是随便乱砍也比那些华而不实又容易被人看穿的流派刀法要有用得多。
对面的男子似乎有些惊讶，他有点迟疑，声音却依旧温和：“试卫馆？你一个女孩子，要去试卫馆做什么？”
我当场愣在那里。他……在这么黑的夜晚竟然还能够看得出我是女子？
我没有回答他，他却似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抱歉……不过，试卫馆的确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啊。”
我一咬牙，然后可以压低了声音。我的声音是有些女孩子气的，只有在压低的时候才勉强能够算是中性化。不过我听过好几个声音比我还女气的师兄讲话，觉得声音方面倒也问题不算很大。我说：“不好意思，虽然我长了一张女人脸，但我是个男的……去试卫馆，自然是为了加入浪士组。”
我是在赌，赌他是否确定我是个女子还是只是随口一说。虽说这说法有些牵强，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我见他怔了一下，然后无奈的笑了起来：“小姑娘，你要知道，男女的身材比例是不一样的啊。还有，”他用手指了指喉咙，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你没有这个。”
我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的确，男女身材比例是不一样的，眼光敏锐的人都知道。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没有男子的特征——喉结。只要是脑子稍微清楚一点的人，都能够看出我是个女孩子的。想到我刚才说的话，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但是我……”我想说什么来弥补，但却哑口无言。男子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什么东西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罢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带你去试卫馆，但是等一下如果被土方先生赶出来，我可不管的啊。”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低低的说了声哦。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从他肯帮助我，还送我围巾替我掩护的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的善良。
＊＊＊
他带我在小巷里穿梭，知道我都快转晕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我感到有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到了。怎么？已经晕了么？”
我伸手捂住脑袋，有些气恼的瞪了他一眼，不管不顾的往里走去。他也不恼，只是跟在我身后。刚踏入馆内我就听到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叫声：“哎呀我说新见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们明天就要上京了你说你真是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呀话说我的酒呢我的糕呢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全吃了吧？！”
我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的矮个子，而此时他也惊恐的瞪着我。我的脑子还在消化刚才接收到的一长串字符，身后那个温柔如水一般的声音已经传来：“放心吧永仓君。喏，你的东西。”他将手上拎着的篮子交给矮个子，又问：“说起来，近藤先生在吗？”
矮个子接过篮子，像是瞬间还魂一样。他兴高采烈的当场打开了酒坛子，一股冲鼻的酒味扑来：“啊，近藤先生、芹泽先生和土方先生都在里面呢。”直接，忽略了我。
我感到身后传来了有些担忧的目光。然后叫新见的男子道：“是吗？那你……”他看向我，顿了顿：“跟我来吧。”
我微微咬唇，然后跟着他往里面走去。我知道，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一边走着，他忽然开口：“我叫新见锦。”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看上去十分无奈：“别人告诉你名字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吗？这也是一种礼貌啊。”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我叫做三途川海。”
“三途川……”新见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感叹与无奈：“还真是一个，非常悲伤的名字呢。”
对于父亲留给我的姓氏我本身是没有多大想法的。即使知道三途川的传说，但那些也不过是传说罢了。但是听新见用这样的语气说着，我的心里不知怎的也生出了几分悲凉的感觉。脑海中忽然浮出了几个字：悲伤的回忆。但是我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三途川之花的花语便是悲伤的回忆。
此时，新见在一扇门前停下，他看向我，门内的烛光透过纸门照在他的脸上。极为朦胧之中，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种很深很深的黑色，似乎能够就这样把人给吸进去。他的表情很柔和，眼神却极为严肃。就这样两种矛盾的感情加在他身上，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违和感。他轻声的，却是严肃地道：“等一等，不要说太多的话，特别注意一下土方先生，知道吗？”
我张口，还未出声，他就已经拉开了纸门：“打扰了。芹泽先生，近藤先生，土方先生，又有人希望加入浪士组。”
我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称呼，不管是新见还是刚才那个矮个子，每个人都把“土方先生”放在最后，但是又似乎土方先生才是最难应付的那个。我抬头看向室内，之间里面坐着三个人，一个面目和善，一个满脸暴戾，另一个……长得很是标志，有着一双精致的桃花眼，但是里面射出的那犀利的目光却让我不敢直视。我想，这恐怕就是那位土方先生了。
我微微躬身行礼，仍然是压低了声音，牢牢记住了新见的话，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是道：“我叫三途川海。”
尽管如此，那位土方先生的眉头依然皱了起来。其他两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之间土方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三途川……海吗？让我来见识一下你的实力。”
“土方先生！”新见急急出声，土方瞪了他一眼，他于是只有担忧的看着我。天然理心流的宗主，试卫馆的主人据我所知应该是近藤，但是现在看来，真正管事的应该是这位土方先生才对。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一经看出了我是女子，借此想要把我赶回去。但是我知道，想要加入试卫馆，加入浪士组并取得他们的信任，唯有经此一战。
于是，我点了点头：“是。”我对自己的刀法还是很有自信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夸过我的天赋。而平日里学习跟着的师傅也曾说过，我的刀法绝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大约对于我的爽快感到有些惊讶，土方那一双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似乎是在嗤笑我的不自量力。他把我带到了道场，顺手仍给我一把木刀，眯起眼睛：“去穿上护具。”
我摇头。哪怕是跟父亲对打我也一次没有穿过那沉重的护具。土方的眼神一凌：“不穿护具，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点头，却听到一边的新见小声嘀咕：“说什么呢，又不是冲田。土方先生还真是。”
我茫然，但是依旧握紧了手中的刀。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