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漪露心

4、道闲情

　　我在一片淡淡的檀香包围中醒来，被两张陡然放大的脸吓得尖叫。
　　小如充分发挥晚娘本色，立即打开机关枪，毫不留情地向我扫射，打得我除了翻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姐，你差点把我们吓死了，幸好有位公子把你送到这禅房来，又打发人四处问跟你的人，不然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俩回去肯定会被老爷打死的！”
　　“小姐，拜托你以后不要吓我了，人家胆子小。”
　　小月拉住她，“小姐脸色不好，你不要吵了。我去谢谢那位公子，你服侍小姐起来。”
　　我站起身，烟霞色的纱裙一泻而下。我若无其事地问她：“那位公子还在吗？我想亲自去谢谢他。”
　　“我和小月赶来后，那位公子马上就走了，现在想必已经出寺了。”穿好鞋子后她又说了一句：“这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上去也颇有家底，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说完脸一红，低头笑了起来。
　　我想起梦里和现实相差甚远的两个人，心中有些烦闷，没有理会小如的打趣，扶着她的手走出了禅房。
　　外面阳光依然灿烂，我打开怀表，下午三点，我昏了近半个小时。
　　家丁赶着马车过来。靠在厚厚的垫子上，我才舒了一口气。
　　他有一双如春风般和煦却不带半点温度的眼睛。而且，真实的他，身上还写着四个字——闲人勿近。
　　他不是我梦见的那个人。
　　心正一上一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酸酸楚楚，凄恻伤情的声音。听那腔调，似乎是昆曲。我撩开帘子，原来是一群梨园弟子在路边扎了个戏台，唱的正是《牡丹亭》。我让车夫把车停下，凝神听去。
　　那小旦唱道：“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注1）
　　在这姹紫嫣红的良辰美景中，陡然听到柔媚婉转的《牡丹亭》，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深情，让人觉得芳香直浸骨髓。
　　空气中弥漫着回忆的气息。
　　曾经的爱侣昨日还在海棠花下耳鬓厮磨，胜过千言万语，今日已是一个在红绡帐中，一个在黄土陇里。满眼望去，只有那遮不断的青山隐隐、流不住的绿水悠悠。
　　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人，世间又能又几个呢？大多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一瞬间，在路边的萋萋芳草和枝头的艳丽花瓣中毫无意外光临的春光，已被这为情所伤的歌声消耗殆尽。
　　《牡丹亭》只是一个故事，之所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还是作者的主观愿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假如柳梦梅临时有点事，或是另一个极偶然的小事件，都足以让杜丽娘的一番情意付诸流水，委诸尘土。于是这就成了痴心到愚傻地步的女子的悲剧故事，而那个男人，依然会在明媚的春光中，陶醉于另一片眼波。
　　幸好大多数人都很聪明。他们偶尔会为情消得人憔悴，但决不迷恋，更不会偶做一梦即以梦为生。在世人眼里，爱上梦中人，实无异于说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以无有为有，荒唐之至。
　　庄周梦蝶说的是同样的道理。庄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庄子还是蝴蝶呢？只是梦境自成天地，它比现实更美好，更适合逃避，所以迟迟不肯醒来。
　　所有的梦都是大同小异的，倘若一定要用某一种理论来解释梦境的话，那与痴人说梦也没有太大分别了。比如弗洛伊德把所有的梦都跟□□联系起来，不管是梦到自己在开车还是梦到自己在吃饭，都是潜意识的□□。
　　一位诙谐幽默的老先生说：现代心理学的许多思想都是关于性反常者、为了性反常者、由性反常者进行的研究。
　　我很正常。
　　梦就是梦。
　　既然是梦，就当作梦来对待吧。如果是在21世纪，遇到一个跟梦中人十分相似的帅哥，跃起而追，成与不成都可传为一段佳话。但是此刻——康熙36年，跳起来追一位只在梦中见过的人，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人超级欠打。
　　“回去吧。”我淡淡地说。
　　转眼间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而我也不再为梦所困。任何事情只要想清楚就好了，这世界少了谁，地球还不得照样转啊，毕竟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不是？
　　阿玛买的那块地渐成规模，种的花树越来越多，于是干脆建成庄园，取名“香雪海”。我清完帐，想起很久没去那里了，也不知道那些花开得如何，便吩咐小如备车。
　　快到“香雪海”时，风中的香气渐渐清晰起来，一缕缕地钻入鼻端，令人精神振奋。从车窗看出去，路边开了一间颇为雅致的小饭馆，门楣上悬着“花满楼”三个字。
　　我大乐，这老板倒取巧的很，要是再加上几匹马，不就是《陆小凤》中的场景吗？
　　有人说，世界上轻功最高的，既不是陆小凤，也不是司空摘星，而是曹操。
　　因为，说曹操曹操到。
　　我刚刚这么想，耳边立刻就传来了马鸣声。眼睛往旁边一转，饭馆左侧的树上正系着六匹神骏的白马。
　　我的脑子里立即出现陆小凤、司空摘星和曹操比轻功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在小如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暴笑已经习以为常，刚开始还愿意跟我讲笑不露齿的大道理，发现只会让我笑得更厉害后，只好翻个白眼就算完。
　　这饭馆的名字如此有趣，菜应该做得也不错。而且老板说不定还是古龙的祖师，等会要记得问他叶孤城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哪天回去了，还能写一本《叶孤城新传》，一补当年古龙的遗憾。
　　“我们在这里吃饭，你先去“香雪海”跟刘管事说一声。”我吩咐车夫小李。
　　“花满楼”的规模虽然不大，所幸十分干净。大厅里摆了六张桌子，只有一个老翁坐在左手的一张桌边喝茶。后面是两扇屏风，此刻连在一起，后面人影闪动，应该是那六匹宝马的主人。
　　我和小如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一盘油焖春笋，一盘荷叶粉蒸肉，一盘清蒸鲥鱼，外加一份吴山酥油饼，一壶龙井。
　　那喝茶的老翁手指修长整洁，一点也不像是一双老年人的手。仔细一打量，他穿一袭干净的青衣，料子不见得是上好，但是看上去舒适大方。最让人讶异的是他面前那个用布包裹了大半的琴，琴尾隐约有烧焦的痕迹。
　　《后汉书.蔡邕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有一个吴国人烧桐木煮饭，蔡邕路过时听见烧火的声音很响，知道一定是上好的木料，便要了过来，用这段已经烧了一截的桐木作了一张古琴，琴音美妙。琴的尾部留下了烧焦的痕迹，人称“焦尾琴”。汉末，蔡邕惨遭杀害后，焦尾琴保存在皇家内库之中。300多年后，齐明帝在位时，为了欣赏王促雄的超人琴艺，特命人取出存放多年的焦尾琴，给王仲雄演奏。王仲雄连续弹奏了五日，并即兴创作了《懊恼曲》献给明帝。
　　古人应该不会像我们一样喜欢造假。
　　据后来的《列朝诗集小传》记载，焦尾琴被明朝的王逢年收藏在家，可是他得到了这张琴后，家道一天不如一天，于是将琴献给王敬美以换数亩薄田。数天后来回复说：“这焦尾琴真是件神物。昨夜风清月白，我取出焦尾琴焚香弹奏。天上忽来双鹤挟琴飞去，不见踪迹。”从此无人再见到这张古琴了。
　　我端正地走过去，鞠躬问道：“不知老先生是否姓王？”因为我行的是学生拜见老师的礼节，店老板和小二都吃惊地看着我。身后传来一阵跺脚声，是小如在提醒我不该和陌生人说话。但我太想看那把琴，只作不知，继续发挥自己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超强的公关能力，微笑着说：“在下与老先生一见如故，略备薄酒，不知王老先生是否赏光，同饮一杯。”
　　我的话一出口，周围的眼神更奇怪了，甚至屏风后面也射来几束目光。
　　青衣老翁此时才拿正眼看我，见是一个笑脸盈盈的美丽女子，神情有些不自然，又不好直接拒绝，抿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我老头子几天没有吃饭，又爱喝酒，恐怕要让姑娘破费了。”
　　“原来老先生也喜欢喝酒，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古人中小女子最喜欢的就是刘伶了。”
　　青衣老者大笑，“好，你这小丫头倒有些意思，不过我老头子把话说在前头，到时酒喝多了没钱付帐，小丫头可不许哭鼻子。”
　　我微微一笑，向小如招招手，她一脸不情愿地挪过来，把钱袋递给我。
　　打开一看，有十多两碎银子。我笑道：“侄女的银子如果不够，就只好用这个来换酒喝了。”说着伸手把头上的珠钗取下来，对老板说：“你看我这只钗够不够换老先生所喝的酒？”钗头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莹润光泽。
　　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白净，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他打量了一下，陪着笑说：“姑娘这支钗金贵得很，仅仅换小店的几斤酒喝，那是绰绰有余了。”
　　我微微一笑，“还不快上酒？”
　　老板已经一叠声地招呼小二到酒窖搬酒，吩咐厨房加菜。
　　小如的脸气得发红，只是瞪着我。
　　“你去吃你的，不用管我。”说完，对青衣老者说：“喝酒要是让别人倒，反而没意思。自己倒酒，喝起来才够爽快。”说着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谦让，一饮而尽，以杯底示人。
　　青衣老者大呼一声“痛快！”，随即干了两杯。喝了两坛女儿红后，我笑道：“原来李白的豪情是从此而来。”话音刚落，他已拿起竹筷在杯沿敲击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唱罢，相对大笑不止。
　　“你这丫头倒当真有趣，今天如此高兴，且让老头子为你奏上一曲。”
　　我大喜，立即吩咐小二打水来洗手，将隔壁的桌子重新清理一遍，并拿出随身携带的百合香料和银丝罩熏炉燃上。
　　他赞赏地看我一眼，将琴放在桌上。我仔细一看，琴身极为古朴，琴尾烧焦的痕迹如刻痕一般——十有八九就是焦尾琴。
　　他奏的是《广陵散》。琴音激昂，隐有金石之声。《广陵散》是古琴曲中唯一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与焦尾琴高昂清越的声音正好相配。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正声以前主要是表现对聂政不幸命运的同情；正声之后则表现对聂政壮烈事迹的歌颂与赞扬。
　　弹奏后半响，大家才回过神来，屏风后转出一个黑衣男子，向青衣老者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先生鸣琴，有幸闻之，不胜幸也。”说完一揖到地。
　　象电影台词一样，真有趣。
　　这人大约20多岁，相貌堂堂，眉宇之间颇有孤傲之色。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觉察到了，向我微微一笑。我扬起一条眉毛，算是打招呼。他一愣，回到了屏风后，跟某个人轻声说话，其他人都很安静。
　　店老板摇着羽扇，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