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女》南方果然

4、第 4 章

　　衰老憔悴的容顏和鎮日相對可以磨去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芝櫻就為自己過去把這個平庸卑俗的商人當做王子來崇拜的行為感到羞恥：她得隨時避開他八爪魚似的手，假裝對他夜裡的神秘冒險一無所知; 他把店裡一隻壞了一片扇葉的電扇仔細洗刷過，然後把它和從網路古董店裡買了一隻同款式的昂貴電扇調包，再以有瑕玼的理由要求退貨。他很狡猾地用不同的名稱和送貨地址躲過網路警察的注意，用類似的技倆發了微不足道的一點橫財，就在芝櫻面前不斷地吹噓著他的商業頭腦和手段，她想起有一次他成功地向教授力爭分數之後得意地向她覆述談判的精采過程，她安靜地聽著，不再像當初那樣天真地露出對英雄歎服的表情，卻在平淡的面孔下抽搐著一絲嘲諷的笑，對著洋洋得意的老人，也對著死去的自己。愛情的花瓣凋落了，只剩下憐憫的蕊心在風中顫抖。

　　古物店裡因為多了一個漂亮而能幹的年輕女店員而熱鬧起來，芝櫻在和顧客周旋時漸漸拾回了對自己的信心，特別是那些眼花嘴饞的男顧客。她從以往失敗的戀愛增長了一點智慧，學會了愛惜自己的身價，並不輕易接受他們的禮物和邀約，高大結實的國家博物館收藏組員便是少數的入選者之一。收藏員留學英國，專攻古代工藝美術，副修人體結構學，對於女人的品味有不同流俗的見解。

　　「現在簡直看不到原始自然的女人了，人們把違反人體結構的豐胸纖腰的身材標準奉為規臬，這一百年來有多少人為了努力地迎合這個標準，發明了各種醫療科技，喏，現在又造福了那些失業的雕塑家，讓他們在鑄身美容中心裡替那些永遠對自己不滿意的人製作比例最完美的橡皮義肢和鼻子。」他動情地撫摸她的手臂，彷彿在鑒賞一件上好的繡花絲巾，最後忍不住俯身一吻，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啊！能見到一條有汗毛和完整毛細孔的手臂、一個像妳這樣天然的女人，又是這麼的美麗聰明，我真是太幸運了！」

　　他帶她回到佈置成維多利亞風格的公寓裡，把她像個大娃娃似的放倒在繪滿貴族狩獵圖的織毯上，一件件地脫去她的衣服。她任由他擺佈著自己的身軀，並且從他溫柔而古怪的動作裡感覺到一種異樣的顫慄流遍全身：被凝神注目的興奮、不負責任的臣服、無需償付酬勞的快樂。在收藏員的面前，她僅僅是一件稀有的古董，沒有感情，沒有思想，只是無動於衷地承受讚賞的眼光和愛撫。然而收藏員吼叫著在她裡面衝撞時，她卻在牆上的一張伯爵畫像裡看見志舒老年痴騃的微笑。

　　厭倦了收藏員戀物癖的崇拜眼光，她偶而和隔壁書店的年輕老闆去喝杯代咖啡，或是躺在周末下午的公園小丘上聽人工草坪下傳來的數位自然音樂，唧唧的蟋蟀和蛙鳴聲中混雜著年輕男子靦腆而熱烈的心跳。身旁的男體苗條而白皙，他的呼吸和微微滲汗的腋下飄散著陽光和草香，一種植物性的絕對澄淨正是她現在所需要的，芝櫻閉上眼睛，悄悄滑進放滿他的話語的無形浴缸中。

　　「現代人都不看書了，他們把所有的影像和廣播當作知識的唯一來源，甚至連在大學的教室裡也一樣，教授必須像搞笑的綜藝節目主持人一樣，讓慈禧太后和光緒穿起草裙跳探戈、在佛洛伊德的脖子上掛滿用保險套做成的奶嘴、用肥皂劇的三角關係來解釋畢氏定理，把所有高深的知識拉低到人人可以踐踏的地步，否則沒有人願意上網把學費繳到學校的戶頭裡去。」書店老闆略帶感傷地嘲弄著那些從不曾跨進他店裡的人：「新的觀光星球開發了，大家就爭先恐後地去買太空梭票，新的行動電光錶上市了，所有的人就一窩把自己手上的舊錶扔掉去搶購新錶。現代的人沒有感情，也不需要記憶，他們的眼睛只看得到現在和不久的未來，書本上深沈的回憶和細膩的感情對現代人來說太沈重了。但是妳是這麼…特別！妳看書！從第一天妳進到店裡來，想找那本新世紀的五十年進化史，我就知道妳跟那些追求時髦、膚淺虛榮的女孩完全不同！妳的眼底有智慧的閃光，妳的額前有出眾的脫俗印記，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理想，我一度以為這輩子是毫無實現的可能了，可是，妳出現了，所有的星辰都停止了運轉，連日夜照明的虹彩也要黯然失色…」

　　她在他即席朗誦的詩句裡見到一個神秘、美麗且散發著聖潔光輝的陌生女子，垂著絲簾般的長髮穿梭在森林般的書架間，纖巧的足踝一級級登上通往屋頂書庫的天梯…。她猛然坐了起來，粗暴地抖掉他遍灑在她身上的讚美詩句：

　　「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理想中的顏如玉，我只是個在冷凍庫裡躲避了五十年的平凡女人！帶著你那些破書去找你那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理想吧！」

　　然而這些想像中的狂吼都只化作一聲歎息，從她始終緊貼著草坪的渾圓屁股沈悶地翳入大氣空調的春風裡。

　　不再和書店老闆見面之後，她把所有的心思投注在古物店裡，詳細地列出存貨的清單、積極地爭取各種免費在媒體上廣告的機會、說服志舒同意出租部份的傢俱給劇團或攝影棚作為演出的道具、每週四晚上參加網路社區聯誼會以便和商店街的鄰居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志舒似乎被紛至沓來的訂單和急速上升的營收數字給樂壞了，常常兩腳懸空坐在吧檯的高腳椅上，盯著滿屋子團團轉的芝櫻露出茫然的微笑，直到手上點燃的紙煙燒痛了手指才驚慌地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