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女》南方果然

3、第 3 章

　　「沒看過這些東西吧？」
　　一個蒼老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她轉身看去，是個灰髮駝背的老先生：「淘汰囉！時代越來越進步，跟不上的東西就只好淘汰到這裡來囉！」

　　說完短促地笑了一聲，彷彿想沖淡話裡的自憐意味。芝櫻沒有笑，只覺得這個語調有點耳熟，但是店裡光線不夠，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找不到半點似曾相識的痕跡。

　　店裡生意冷清得很，芝櫻便隨口打聽這些舊貨的來歷，又問上門來的顧客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還有什麼人呢？不都是些想把屋子佈置得與眾不同的人，真正對這些老東西有感情的人，恐怕都早移民到外太空去了吧！」

　　「要收藏這麼多古董，不簡單吧？」

　　「可不是！」老先生臉上閃過一抹得色：「二十年前市政府一推行市容現代化運動，所有的電器用品講究的都是多功能，電視、電腦、音響、傳真、影印、掃描、電話、答錄全都可以一台搞定，又方便又節省空間，所以大家一窩蜂把舊家電家俱拿到資源回收場去當垃圾處理掉了，普通人家沒有多餘的地方收藏這些沒用的舊東西，那時候我在股票上賺了不少，還有個空房子，就把這些舊東西全收在那裡，七年前我退休之後，兒女也都不在身邊了，一個人悶得慌，就開了這家店打發時間。妳別瞧現在這樣子，前兩年流行復古家俱，我還得到處去打聽哪裡還能補貨。」

　　「這店都是您一個人打理？」

　　老先生笑了起來，指著旁邊一個銀光閃爍的機器人：「還有它！我這把老骨頭可搬不動這些大傢伙了。不過….」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湊向芝櫻，像是怕機器人多心：「機器人也只能搬東西算賬送貨，對於招呼客人和推銷商品可真是一竅不通。」

　　「有些事還是機器人取代不了的，您有沒有考慮請個店員？」

　　「店員？現在請人可不容易了，再說我可不打算請個對這些舊貨沒有概念的人...」

　　「也許可以讓我試試看？我對店裡的東西很感興趣，或許能讓店裡的生意好轉起來。」

　　從前夢想著可以和他成日廝守在一個屬於兩人的小世界裡，如今果然實現了，可是他卻已經被生活摧折得行將枯朽。她把原本雜亂得像貨倉一樣的舊貨店打理得像個二十世紀的小家庭，和機器人阿福一同把牆壁重新粉刷成淡雅的葵綠色，在銀燭台上點起蠟燭，並且替志舒燒了一桌精緻豐盛的家常菜，從前她曾經和他這樣渡過幾個浪漫的夜晚。志舒皺起鼻子向空中嗅了嗅：

　　「哎！好久沒聞到滿屋子的菜香味了。」說著把拐杖掛到椅背上，顫巍巍地坐下來，向芝櫻嘻開了一口白牙：「幸好裝了這副假牙，不然我可咬不動這道紅燒牛舌了。」

　　芝櫻勉強笑了一下：「從前也有人替你燒過這些菜吧？」

　　「是啊！我的兩個老婆手藝都好得很，其他女人也是...」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抬起頭，許久地盯著芝櫻。他要想起來了，她想，心裡怦怦直跳。只見那雙黃濁的眼睛忽然放出淘氣的光來，嘿嘿笑了：

　　「妳一定不會相信，想當年，我這老頭子也有過不少風流韻事哩！」說著抖索著站起來，走到五斗櫃裡抱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來指點她看：「喏！是個帥哥罷？多少女孩子成天追著我跑，嚇，就連結了婚生了孩子，也還有公司裡的女職員情願跟著我呢…」

　　舊相片裡的他滿不在乎地微笑著，瀟灑地敞著襯衫的領子站在藍天下的高岡上，或是摟著年輕女孩親密地合照，機警的眼神和向左微揚的嘴角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照片裡的生活完全沒有她的存在。

　　「對了，就是這個女孩，」他忽然探過一隻佈滿斑點和皺紋的手來，把她匆忙掀過的那一頁翻回來，指著一張團體相片：「妳看看，長得很像吧？」

　　她當然認得那張相片。天文社的同學到太平山去看獅子座流星雨，她和志舒那時正秘密地熱戀著，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了瞎起鬨，兩人刻意隔開老遠的站著，從許多年輕的臉龐中露出徹夜激情後恍惚的微笑。

　　把一切實情都告訴他吧！這張照片必定也勾起了他的不少回憶，他們能夠再次重溫青春戀愛的歡樂，儘管他的眼泡蓄積著過多的黃眼屎，從鼻孔和領口裡散發出日久積垢的不潔氣味，但她還是….

　　「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妳就覺得面熟，原來是像她。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不過我記得她倒是挺可愛的，就是太會鑽牛角尖了，隨便說句話，就惹得她胡思亂想，到後來可真讓我受不了。呵呵！女孩子談戀愛的時候，認真起來是很可怕的，我這輩子就遇過不少，有兩個還說要為我自殺呢！嘿嘿！很傻吧？」

　　他不再紅潤如昔的唇歪扭著露出殘缺的黑牙，散發一陣陣食物的酸臭味。一隻手在她膝上懇求似的游移著，她第一次感覺到他的面目是如此可憎，更可憎的是，她曾經讓這張發皺的嘴裡靈活的舌頭挑動了無數可笑的慾望和幻想。

　　有那麼一瞬間，她準備帶著凜然的神情向他宣佈，她就是照片上那個曾與他熱戀又被他無情拋棄的女孩，他會錯愕地張著鬆弛的嘴呆望著她，跪下來求她原諒自己的負心，或者像見了鬼一樣突然中風倒地，然後她轉身走出去，只留給他一個堅毅美麗的背影。但在這戲劇化的落幕之後她該往哪裡走？電影裡復完仇的女鬼可以飄然回到地府或重新轉世投胎，她卻只能茫無頭緒的在人海中漂盪，永遠帶著舊世紀的眼光流浪著，在享受最新物質文明的便利時仍眷戀著往日的詩意，而這些騷動的情愫唯有在古物店裡才能得著撫慰，也唯有這個昏聵得認不出她的老頭才能替她重新搭起通往現在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