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女》南方果然

2、第 2 章

　　穿了新衣服上街去，她這才發現從前熟悉的街道全改了樣。踏上了地下行人輸送帶，只見男女老少全像一隻隻罐頭保持間距各據一格，或悠然地觀看沿路的水中風景、或凝視著腳下藻綠帷幕浮現的即時新聞和金融行情，也有性急的人跌跌撞撞地擦過眾人的肩膀趕路，完全無視於廣播員飄渺的告誡：「為避免機械故障及意外發生，請勿在行人道上奔跑….」。

　　各種旋律的電子音樂此起彼落，有人像要親吻自己的手腕似的對著錶交待公事或敲定約會，也有人吹噓昨晚搭了海底新幹線去參加東京幻覺派對的艷遇。忽然兩旁的玻璃牆上閃爍著銘黃的中英文和一排蛆蟲似的符號：「永康街鼎泰豐，Dim-sun’s Market，- G」，芝櫻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點一籠湯包，輸送帶暫停了幾秒鐘，從瞬間消失的玻璃牆中送走了一批行人，又有三兩成群帶著蒸餃和蔥蒜味的人踏上輸送帶，玻璃牆再度像蜘蛛吐絲由下往上包圍起來，軌道仍舊徐徐向前運轉。

　　雖然街道風景新奇得令人眼花撩亂，但是這些城市人和五十年前沒有兩樣：冷漠、活在各自的世界中。她覺得安心了，就彷彿這是張最可靠的通行證一樣。她隨著一群身材窈窕的少女們跨上另一條行人支道，花紅柳綠的半透明緊身衣包裹著她們靈蛇般的修長胴體，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俏皮的尖鼻子全會說話；迎面送來反方向的行人裡也有不少纖秀的美男子，穿著繡襦錦袍，全像從「源氏物語」走出來的少年光源氏一樣可戀。芝櫻望著那隊美麗的背影，不覺自慚形穢起來，驚歎著五十年後的人種竟進化得這麼快，從前她唸書的時候總是坐後排，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像被夾峙在奧林匹克山諸神當中渺小的凡人。一面胡思亂想，一面隨人群遊蕩在迷宮似的商店街上。

　　她很興奮，就像五十幾年前到歐洲去自助旅行一樣，到處有目不暇給的驚喜發現，但也處處充滿著不可預知的冒險。有兩次她差點被玩光速滑板的孩子給撞倒，還有一次她忍不住蹲下來想撫摸一隻向她搖著尾巴的絨毛小狗，卻被一個面如灰柴的印度人給大聲制止：那是他的狗，私有財產法規定不經主人許可任何人不得觸摸，否則便要受罰。覺得渴了，她學著路人的樣子到立著蟠龍雕像的噴泉前取了一個三角杯斟滿了橘色汽水，嚐了一口，竟然苦辣非常，正打算找個地方把它扔了，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卻攔住她：「誰准妳這樣浪費國家財產？把它喝下去！」

　　「這是什麼東西？難喝得要命！」

　　女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難喝？這是含有多種益菌和維它命的青春泉，我每天都要喝上五大杯呢！喝下去，這可以讓妳變得更年輕更有活力，妳非喝不可！」

　　芝櫻四下一望，噴泉四周果然圍著許多人津津有味地啜飲泉水，這女人又像個警察一樣監視著她，看來是脫不了身了，只得硬著頭皮仰頸灌了下去，匆匆逃離了廣場。

　　起初的好興緻已經被這番折騰給磨蝕殆盡了，她只覺得自己疲乏地走在荊棘遍地的荒原上，想坐下來好好歇會兒也不能，因為保不定又會惹出什麼新麻煩來，只得漫無目的地繼續走著。忽然間她的眼睛被一塊寫著金漆字的黑木橫匾給吸引住了：「二十世紀古物店」，仄長的玻璃櫥窗裡佈置著牛皮沙發和金紅條紋相間的布窗廉，插著玫瑰的彩色電視機前站著一個穿碎花迷你洋裝、麵包鞋、波浪長捲髮瞇著眼睛醉笑的木頭模特兒，拿著掃帚和畚箕向行人擺出賢妻良母的姿勢呢。在一片炫彩琳瑯的商店中，這家店就像舞會上樸訥土氣的壁花一樣，可是卻讓芝櫻備覺溫暖懷念，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店裡正播放著貓王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半人高的雕花木櫃上安穩坐著老式收銀機，四周擺著發黃的電腦、撥盤式電話、單眼相機、三門冰箱和一排排的衣服手提袋，天花板上垂著古典風扇吊燈和五彩的尼龍傘，生鏽的角鋼架上擺著可口可樂空罐、芭比娃娃、錄影帶、舊唱片、鬧鐘和冰紋白瓷馬桶，牆上性感的寫真女明星半張著潤溼的紅唇，邀請上門的客人遙想她當年的萬種風情。店裡彌漫著遲緩的氣息，一切已成為過去的榮光，在這裡像雜物一樣擁擠散漫，瞌睡在沒有人光顧的角落裡。

　　從前她到故宮去參觀漢朝的殉葬陶俑和清朝的琺瑯鼻煙壼時，總被其中蘊涵的深邃秘密強烈地吸引著，一聲微弱的呼救，一椿暗中進行的陰謀，許多永無可解的記憶沈默的附著在這些古物上。如今她置身在擺滿熟悉日用品的古物店裡，想到的盡是很久以前電視廣告片裡逸樂的面孔、家人朋友間厭煩又不得不忍受的瑣碎小事，和無窮的等待：等待下課、等待吃飯、等待戀愛、畢業和結婚。然而隔了時空的距離，就連那些平庸的片段也變得可愛了，因為在那當中有她的位置，更古老的文明中可能也有她反覆輪迴的參與，但是在她沈睡的五十年當中，時間自顧自地走了過去。沒有表情的皮罩檯燈垂頭沈思著，在它跟前也許曾經有個伏案疾書的作家，或是互相戀慕凝望的兩對眼睛，但是它的回憶和她的毫無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