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女》南方果然

1、第 1 章

　　五十年後的台北，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來不及看見五十年後的月亮，但在滿天的雷射霓虹爭映中，除非是中秋應景的賞月活動，城裡人幾乎忘了那渺遠如豆、不適人居的星球的存在。唯有莫芝櫻虛飄飄地獨自穿過城中公園，看見腳下一團薄灰的影子映在柔軟發光的草地上，疑惑地抬頭尋找：「可會是月亮光？」

　　紫黝黝的天幕中嵌著檸檬黃的月亮，在她散光的眼底變成一串貴重而又捉摸不到的珍珠項鍊。她從沒感覺到月亮如此和她親近過，世界變了，早知道五十年後從冷凍庫裡再回到人間來會變成一個孤魂野鬼，當初她決不會那麼草率地加入趙博士的實驗計畫。但是現在趙博士的骨灰早就隨著墜毀的輕航機撒在東沙群島的海面上，實驗室裡的科學家們不是失去音訊就是不省人事的躺在老人俱樂部裡等死，她能去找誰討回這個公道？怨不得任何人的，那年她失了戀，一心求死，輾轉聽說趙博士正在暗訪一個願意長眠五十年的志願實驗者，她就毫不考慮的去應徵了。

　　當時她了無牽掛地躺進玻璃棺材裡，覺得自己像充滿空氣的汽球一樣飽滿輕快，如今她復活過來，反倒願意有些踏實的羈絆把她牢牢縛在地面上。現代生命科學研究中心年輕美麗的助理秘書拿出一隻炫紫色的手錶型行動電話，替她銬在腕上：

　　「這隻錶有計時和通話的功能，同時妳的身份證明和信用紀錄也都替妳設定好了，還有妳的公寓大門也用聲控開關，...」她用滴血般的纖手指點著，剔亮的蜆殼錶上有液晶螢幕和細小的按鈕：「...所以這隻錶千萬不能弄丟，這都是答謝妳參與實驗的酬勞。」說著轉身踏上馬路邊的罩著玻璃的行人輸送道入口，撳了鈕，緩緩沈入地底。芝櫻跨進磁浮電梯昇上四十八樓，忽覺臂上微微一麻，只見晶亮的錶面上浮出助理秘書花般的笑臉：「莫小姐，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可以隨時用妳家裡的網路連繫！」

　　城南到處林立著參天的市民住宅，一幢幢彩虹蠶繭似的全新公寓掛在人工樹枝上，空蕩蕩的長廊上時常沒有半點聲音和人影，像皇室陵寢裡死寂的墓道。公寓窄小得像鳥巢一樣，卻配置了完善的管線和科技化的起居設備，按一個鈕，她能接收到來自全球和其他衛星居民傳來的影像資訊，從觸控式電腦螢幕上點一碗蛤蜊湯麵和紅燒牛肚，吃飽喝足了，吸塵清潔系統會自動替她把屋子打理得窗明几淨。從單面透鏡的環繞落地窗望出去，整個台北盆地是個高高低低掛滿了翡翠手鐲、紅藍寶石胸針、金銀環鍊和鑽戒的珠寶盒，高速自動車道和空中捷運網串起城裡忙碌的人潮，人人都有他要去的方向，唯有她是被徹底的遺忘了。趙博士的計畫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因為年代久遠，而且計畫進行到第十年時研究經費就被大幅刪減，挪用為外交部與中國談判合併案的五萬分之一預算款項，因此她一直被放在研究中心的地下雪庫裡無人聞問。冷凍時間的實驗早就被歐洲科學聯盟及人道協會指斥為毫無意義，既然更先進的延緩老化技術已經逐步推廣，也就沒有必要讓實驗者平白做一場南柯夢。她想起稍早時樣貌年輕的研究院長對她說的一番話，才明白自己做了愚不可及的犧牲。躺在化纖矽膠枕上被淚水冰著了臉頰，她忽然想念起很久以前那個帶著陽光和髮垢味的嫩紅鴨絨枕頭。

　　回不去了！她淒愴地告誡自己，就算將來的科技能讓人自由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她還願意回到那個心碎腸摧的時刻嗎？不，可留戀的回憶就像釀酒的葡萄，只宜淺酌沈澱發酵的汁液，酸澀稀爛的渣滓卻不能咀嚼。她還年輕，眼前展開的是從前夢想不到的新世界，她還沒忘記五十幾年前華納威秀一開張，就纏著志舒陪她去排長龍買票吃爆米花，逛那一扇扇明亮眩酷的新潮櫥窗；街上起了繽紛的糖果色旋風，她就把十個指甲塗得像個調色盤，把螢光綠的內衣肩帶露在野菊盛開的無袖背心外。冬天她披上銀灰的合腰長大衣，黑呢迷你裙下一雙環扣叮噹的及膝馬靴，抱著紅封皮燙金字的「史記會注考證」穿過許多眼睜睜的窗口，走在陰雨纏綿的校園裡，颯颯邁開大步像個帥氣俐落的俄羅斯士兵。她自信她永遠不會落在時代之後。

　　令人咋舌的高科技產品並沒有把她難倒，憑著她的聰明和好奇心，她很快就適應了方便快速的現代生活。城市裡不再有她過去熟悉的垃圾臭味和汽車廢氣，也不再遍布著坑洞麻疤的路面和隨風飄搖的鷹架，從四方群山迤邐而來的蒼翠地氈舖展開來，空氣中散發著清新的花香，乳白的鴿子和斑爛的蝴蝶輕快地翱翔，交錯的透明人車輸送道在半空中飛馳，宛如御風而行的神仙。樹木狀的新興住宅區形成了一片繁茂的森林，隔著碧青的河流遙望高樓矗矗的舊城區。綠蔭和花朵之間點綴著無數蘑菇狀的地下捷運出入口，運送勤奮的居民進入地面下的商業區推動這樂園的繁榮。天氣晴朗的時候，還可以從高處望見湛藍海面上航太轉運站一艘艘幻象太空艦的起降，如煙火一樣從海底沖向雲霄，在半空中倏然消失，載著商人、移民和渡假的觀光客越過億萬光年的距離，到太陽系的其它星球去探訪。

　　她從電視商店裡購置了許多最新款式的衣服：鑲著寶藍隕石鑽的仿犀牛皮白坎肩和連身靴，靈感來自經典電影「星際大戰」；從胸前腰下探出莎士比亞和貝多芬充氣頭顱的貼身鵝黃貓絨洋裝、綴著杜甫和蘇東坡圖像的藍虎紋無跟鞋是人文藝術祭的熱賣商品，繡滿金色雲頭花樣的半透明黑膠吸管褲是當紅設計師到京都禪悟之後的新傑作；倒三角形硬紙燈罩似的紅綢帽像個直指地心的箭頭，標榜著回歸地球的新浪潮哲學觀，呼籲市民們不要一窩蜂移民到新星球去而遺忘了故鄉。起初她在商店頻道上看見機器模特兒為她展示的這些衣服時忍不住駭笑起來：活像掛滿了廢鐵和破玩偶的衣架子！從前她到美術館去看過現代藝術裝置展，一點也無從領略其中的美感，沒想到現代人竟把這麼滑稽的醜玩意兒穿到身上。可是在售貨小姐甜美而富於誘惑力的指點解說之下，漸漸也順眼多了，進廣告時看見幾個偶像歌手和女明星做了相同的打扮，果然風采出眾，她就下決心非買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