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厌夜饮》小园

12、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

　　她最终还是去了湾朴宫，当时已是傍晚，远山衔着一轮红日，将半边天搽上了渐变的胭脂色。由龟奴引着，她来到一处前厅。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有些坐立不安，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双手不自觉地揉弄衣带。
　　突然传来几声笑语声，只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携着手走进前厅，淡绿衣衫，明媚五官，全厅顿时一亮，她们对着呆呆坐着的小寓笑道：
　　“姑娘，姐姐叫你进去呢。”
　　她马上站起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其中一个看起来稳重些的少女笑道：“姑娘，随我来吧。”
　　小寓低下头，默默跟在两个少女身后，心里不安的感觉愈加深刻。罗舞之前说是下午，可现在眼看着已是华灯初上了，不知她还愿意告诉自己吗？
　　一路上两个少女只是相互咬耳娇笑，偶尔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她,闪着莫测的光。辗转到一处小阁外间，绣帘低垂，麝烟袅袅，此处倒有点像是佳丽闺阁了。
　　少女转头对着小寓笑道：“姑娘等等吧。姐姐可能还在忙呢！”说完，脸上出现耐人寻味的红晕。
　　小寓点了点头，那少女笑道：“姑娘是个斯文人，我们一贯粗鲁，姑娘不要介意啊。”一旁的少女也笑道：“姑娘随便坐吧，我们姐妹俩进去催催。姐姐这会儿也该忙好了。”
　　小寓道：“其实……等会儿也无碍的。”
　　“呵呵……”那少女掩嘴笑道，“这个吗，还是看姐姐的意思了。”
　　小寓不知该接什么话，便默默点了点头。
　　两个少女相携着进了内间后，小寓不敢随便就坐，还是站在原地，她想等会儿罗舞出来了自己该怎么说呢，她既然叫自己到此处来，应该是有什么目的的，否则为什么不在沈府就告知呢。小寓想得正出神，只听脚步声渐近，帘钩当啷啷响动，有人打了绣帘出来，一看正是方才两个少女，簇拥着罗舞翩翩走近。
　　事实上，小寓对罗舞还是心存排斥和尴尬的。不过她尽量装作自然地迎上罗舞玩味的眼睛，罗舞上身穿着透明红纱罗衫，里面隐约可见绿抹胸，下身是云薄罗裙，青丝高高挽起，露出纤细诱人的脖颈。
　　小寓眼睛也不知往哪儿放，罗舞虽然穿得比前几次都要不那么耀眼，但这……露得也太多了。
　　罗舞却显得很自然，撅着嘴，娇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话听着像是撒娇，小寓低着眼，“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急什么呀！”罗舞走上前了几步，小寓慌忙后退。
　　“你怕我？”罗舞歪着头，指指自己，笑道。
　　小寓不语。“那你要当心哦。我可是属螃蟹的。你越怕我，我越要迎难而上。”罗舞像猫一样妩媚地眯起眼睛，舔了舔湿润润的红唇，“直到你，爱上了我。”
　　小寓心里一紧，觉得这对话可真是怪，抬起眼睛直视罗舞，正色道：“我想知道真相。”
　　罗舞看了看小寓，无辜地眨眨眼睛，“什么真相呀？你来我这，不是要我教教你吗？”不知什么时候，罗舞已经靠近了小寓，浓丽的熏香环绕住少女周身，双眼里盈满了朦胧水雾，红唇轻轻开阖，“比如，怎么勾引你的心上人。”她的手自后缓缓抚摸上小寓的脊背。
　　小寓打了个哆嗦，慌忙跳出罗舞的手掌，冷汗直冒，心神不宁。“你……”小寓苍白着脸，“我要回去了。”一说完，就不待回应地跑了出去。
　　罗舞勾起嘴角，抬起适才抚摸过少女的手指，细细打量，像是打量少女那青涩的轮廓。
　　一个人影自屏风后徐徐走出，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将整张脸全部遮住，唯有那鹰隼般狭长的眼眸露出几许暗光。从身形来看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
　　“是她？”声音诧异。
　　罗舞没有转头，放下手，理了理衣裙，懒懒道：“谁知道呢。不过，我很喜欢她。”
　　黑衣人冷笑一声，从窗外跳了出去。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罗舞边像内侧走去，边对着身后的双胞胎姐妹吩咐道：“和妈妈说声，今晚就不接客了。”
　　“是。”
　　小寓一跑出湾朴宫，顿时松了一口气，站在夜晚清露街繁华的街市上，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想起罗舞纤细的手如蜿蜒的蛇黏在自己腰上，背上，顺着缓缓爬升。
　　忙忙甩开头脑里恐怖的影像，小寓又向前走了好几步，就算是夜晚，边春还是一样的繁忙，这里的夜并没有家乡那般的深沉，灯光的点缀下显得亮丽妩媚，男男女女在灯影里穿梭，不远处的楼里传来戏曲伴着二胡的乐声。
　　她又走了几步，突然背上一阵寒意，于是加快速度，但那莫名的寒意始终没有消散。她急急上了一辆马车，坐在平稳的马车里，心里却没有踏实，反而愈加害怕。
　　这马车不往平整的大路驰，却尽钻向僻静的小路，灯光渐渐稀疏，黑暗越来越密集，褊狭的小巷两旁是厚重的墙壁，黑夜中只听见车轮滚动的辘辘声，还有时而传来的清脆响鞭。小寓在马车里吓得发抖，这车夫该不会，该不会……她拒绝再想下去。
　　她强迫自己想些美好的事分散心神，家乡绚烂的杜鹃，浅浅流动的石濑，沉默苍翠的青山，吴霜太阳般爽朗的笑声……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小寓紧紧抓住车窗边沿才不至于摔倒。
　　“……饶小人一命，钱都在这里……”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铜钱声，伴随着车夫的惊惧颤抖的声音,接连不断地磕头声，“还有车子里的女娃都……那女娃……”然后是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自己的心瞬间揪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她不敢出来，甚至不敢喘息，手脚冰冷得没有感觉。她想自己怎么就那么时乖命蹇。
　　在无法言喻的恐惧中，马车突然开始驰动，四平八稳，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恍惚中她想，是谁在外面驾驶马车，他要带自己去哪？自己该怎么办？
　　她周围是过于漆黑的夜色，马车里狭小的空间竟让她得到了少许的安慰。因为过度的恐惧，她感到自己很久不曾发作的晕眩再次席卷，现在真是昏过去就好，就不用面对这些事了吧。像是在回应自己，晕眩逐渐剧烈，头脑也变得像浆糊一样迷迷糊糊，她又看到沈翳了，洁白无暇的身姿，隔着茫茫无边的水，在遥远的另一岸，对着自己……
　　醒来后，她仍躺在马车里，只是马车停止驰行了。阳光从车窗里泄进来，她撑起剧痛的头，一时感到茫然。
　　阳光总是带给人一定的安全感，经历了昨晚的黑暗，她想既然那人没有杀了她，自己暂时是没有危险的。
　　小寓小心踏下马车，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处山路上，左右是茂盛的植物，路旁开了些野花，散着雅淡的清香，可是，周围却没有人，车夫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只有那匹老实的马打着响鼻。不会是这匹马带自己一路跑来的吧，她看着毛色斑驳的马胡思乱想着。
　　不过，山路上逐渐走近的黑色身影很快让她打消了想法，那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五官英俊挺拔，全身黑色除了腰间一把熠熠生辉的宝剑。她有些小慌乱，又有些疑惑。
　　黑衣男子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盛满水的竹筒递给她。小寓一惊，看到男子脸上矜傲的表情，脸变得通红，她没有接，退了一两步，问道：“你是谁？”男子也没强求，他收起竹筒，淡淡道：“我是负责送你回去的人。”
　　“回去？你……你究竟要带我到哪去？”
　　“南翮镇。”
　　她觉得这个名称很熟悉，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的家乡小镇吗？她一下子懵了，“你要带我回家！”声音突然拔高，毫不掩饰她的惊疑，或许还掺杂了害怕无措焦虑诸多情绪。
　　黑衣男子眉梢微抽动，仿佛是因为她的出言无状，他漠然道：“是。”
　　小寓握紧发抖的手，道：“是沈翳让你送我回家的吗？”
　　黑衣男子道：“是。”
　　她不由苦笑，喃喃，“昨晚那不是梦，果然是她。她救了我，让你送我回去。”
　　黑衣男子没有理会她的自言自语，走向车驾，抱着双手靠在那儿，阳光透过树叶在他束起的黑发上洒下几粒浮动的光斑，只留给少女一个冷淡的侧脸。
　　小寓望着男子英挺却淡漠的侧脸，一股郁气梗塞在胸口，怎么也吞不下，她好恨，但却无能为力……
　　马车在山间小道上驰行，听着潺湲的水声，悦耳的鸟鸣，她却怎么也无法心平气和。她想自己晕倒前是翳救了自己吧，那截黑夜中触目惊心的白，虽只是一角，隐隐约约的一角白光，但足以刻骨。这个黑衣男子与翳必定关系匪浅。
　　她鼻子一酸，泪水簌簌掉落。抹了又有，泪水源源不绝地划下，她用手盖住脸，咬着唇使自己不至于发出哭泣的呜咽。三年前，沈翳转头微微一笑的倩影仍铭刻在心中，她守着那过去了的时间走不出来……
　　马车突然停下，她一惊，刚要揭开帘子，只听见车驾上的黑衣青年低声斥道：“回去！”
　　她心里突突直跳，紧接着帘外传来洪钟般的声音：“那黑衣小子，把马车留下，所有值钱的物品交出来！”
　　“滚。”
　　“臭小子，老子看你孤身一人，还打算放你一马，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就像那夜小巷中的尖叫。
　　“大……大侠饶命，饶……”
　　她浑身发颤，每一个求饶声都被/干脆利落地截断，然后是慌不择路地奔跑声，她又听到一个男人哭泣的哀求，隔着布帘飘进来，时断时续，仿佛遇见了最可怕的事物般，颤抖着，语无伦次地，绝望地乞求。
　　她在心中说，饶了他，饶了他吧，不要，不要再让我听到那声音，那让人毛发悚然的，缭绕不去的难以忘记的
　　——那带着哭音的声响最终猛地消去，凭空断在空气中，只余下绕耳的回声，那压抑的，缕缕缠绕的闷声。
　　四周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鸟鸣，连虫吟，连松风，连水声，都凭空消折。
　　前一刻扑翎翎的拍翅声仿佛还在耳边，而马车又开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地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