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记》雨泠檐

4、4

　　定位信号塔的操作并没有想象中复杂，凛月只要求了紫荆关哨所、相邻两个哨所一个月的磁场监测历史数据，以及一台带运算模块的终端。
　　军事法庭暂时休庭，审判官们陆续离开了。

　　“怎么样？怎么样？”索尔来送数据，在法庭门前担忧地频频张望，“会判很重吗？”
　　张海舟最后一个出来，随手带上门。他把终端里的庭审视频调出来，示意索尔自己看。
　　“……我的任务是进入一家军区级以上的研究所，甚至是磁联中心研究所，获取武器装备科技情报……”
　　索尔看到这里，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他面色黯然，良久无声叹了口气。

　　偌大的圆形法庭仿佛一片广袤白色陷阱，凛月独自坐在中央，像一只闯入其中而无所遁逃的黑色甲虫。笔尖落在纸面划出静谧的沙沙声，化作成茧的丝。直到运算完成，她抬手敲了敲玻璃墙，张海舟推门走进来。
　　“信号塔内部装有防泄密的安全自毁装置。有一定危险性，人不要靠近，尽量从空中摧毁目标。”凛月把一张纸交给他，上面简洁地写着一个坐标，大约位于紫荆关哨所以北30公里左右。
　　“张少将，我可以走了吗？”
　　张海舟看了她一眼，庭审持续了数个小时，她此刻看上去有些疲惫。
　　张海舟说：“需要等到目标被成功拆除。”凛月只得点点头。却听他话音微顿，语气一转：“但如果你提供的坐标有误，你将被……”
　　“当场击毙，”凛月嗤笑一声，打断了他，“我知道。”

　　五十分钟后，基地守卫军第二军轰炸航空营成功完成了拆除任务。
　　电磁干扰信号塔只有一个音箱大小，藏在一片沙丘下，异常隐蔽。而在拆除的过程中它喷射出白色的高温火焰竟将周围十几米烧成了焦土——如果没有凛月的提示，几乎无可避免地面直接拆除人员的伤亡。
　　最终，军事法庭以8人赞成、5人反对、2人弃权的过半数意见，宣判了凛月的无罪。

　　一个月后。
　　东磁极基地的两所顶尖院校——磁联中心研究所和磁联中心军事学院，同坐落于基地中央军事管理区。每年三月的入学季，都会有数以万计来自各地方军区的莘莘学子涌向这里，在大约一周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又会像退潮一样带着失落踏上归程。
　　“祝贺你们，通过了磁联中心军事学院的入学考试——”
　　磁联中心军事学院的校史馆也是一栋白色的圆形建筑，在它的前方，是一座能容纳上千人的广场。芙雅利茨娜站在校史馆门前——她作为基地守卫军三军的统帅之一，是这所学院的名誉院长。照例主持学院的开学典礼。
　　“在这里，你们将共同度过一个学年的时间，然后奔赴各自的战场。在你们当中，也许有人将一生默默无闻，也许有人将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被载入史册。”芙雅利茨娜说着，举目环顾广场上一张又一张年轻而充满期待面孔。
　　当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末，落在凛月脸上时不由停了停。旋即轻轻点头，朝她笑了一下。
　　凛月也朝她一笑。
　　“但我衷心地希望，你们所有人都不要忘记，你们是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战——”芙雅利茨娜说着，推开了校史馆的大门。门内第一级大理石台阶上，镌刻着那句永恒的铭文：

　　——为了人类的未来。

　　凛月随着新生们走入校史馆，拾级而上，进入一个空间高挑的大厅，穹顶上用光幕投影旋转投放着他们居住的碧蓝星球，脚下的地面则是以黑曜石模拟的浩瀚星空。
　　进入到这里，众人渐渐从激动中安静下来。
　　“46亿年前，太阳星云的混沌中诞生了一颗荒漠星球，”芙雅利茨娜的声音轻缓而庄重，“在诞生之初，我们的地球和宇宙中亿万沉寂的行星一样，它美丽、平静，又充满了危险。在最初的十亿年中，地球暴露在高强度的宇宙射线下，没有任何生命能在它的表面生存——直到有一天，地磁场产生了。”
　　“自从黄金时代的科学家们第一次用磁铁穿过导线圈开始，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对地磁现象的研究就没有停止过。但很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人能完全解释它究竟如何产生，又是如何消失的。”
　　芙雅利茨娜带着学员们走出大厅，来到一间陈列室，玻璃展柜中是一台笨重的黄金时代科学仪器：“进入黄金时代末期，人类已经发现地磁转换现象，平均每隔50万年，地球磁场的南、北两极将发生一次互换。而上一次地磁转换，已经是78万年前的事。”
　　“有人说，这是人类的力量改变了自然；也有人说，这是造物主对宇宙中唯一智慧生命的仁慈。”
　　芙雅利茨娜说着，浅碧色的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但事实上，公元21世纪的人类已经检测到了地磁场的衰弱，从历史上0.6高斯的峰值逐渐衰减至接近0.5高斯，种种迹象表明，人类已经走到了地磁转换的前夜。”

　　众人向前走去，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脚下悬空的玻璃地板下方，是许多仅生存于黄金时代的珍贵物种标本。
　　“地磁转换将持续5000至7000年，按照21世纪人类的平均寿命75岁计算，在继续繁衍12至14代后，地磁场将跌破0.4高斯，地球正式进入低磁纪元。地表宇宙辐射强度急剧上升，大气层变薄，海平面下降，受到辐射引起的基因畸变影响，仅有少于1%的物种能够存活。”
　　玻璃地板下的标本开始逐渐变得狰狞扭曲，出现了各种谲形诡状的畸变种。
　　“而人类——作为所有地球物种中最脆弱的一种，除了死于基因畸变，自身罹患癌症和各类免疫系统疾病的概率也会明显增加。地磁场的衰减将在约1500年后触底，继而南、北两级互换，缓慢回升。人类需要忍耐极端低磁环境将至少长达3000年，因此有人把它与黄金时代相比，称低磁纪元为黑暗时代。”
　　“在3000年的黑暗里，人造磁极是人类唯一的诺亚方舟。”

　　“有一点或许和你们以往的印象不同——”芙雅利茨娜带学员们穿过走廊，进入一间明亮的仿圆桌会议室的展厅。桌边的每个座位前都插着一面不同颜色、绘制着不同图案的旗帜。
　　“黄金时代末期，人类对于包括电磁学在内的科学水平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当时的人类社会，实际上具有建造两个永久性人造磁极、并以磁极为中心建设聚居地的能力。早在2020年，世界地磁保护委员会成立，全球共有195个国家或地区加入了它。”
　　芙雅利茨娜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委员会的各成员国对建造人造磁极的必要性达成了共识，对建造的地点、设计方案、各项权利和义务的归属却争执不下，始终没能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
　　“直到2027年，一场突然爆发的超量级太阳磁暴，使地球的地磁要素短时内发生急剧改变。如果你生活在2027年的7月31日的夜晚，你将看到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绚烂的极光。然后，就是大毁灭的开始。”
　　“地磁转换的速度加快了，地球磁场在一个月内跌至0.42，之后世界地磁保护委员会不再向公众公布磁场值——0.42是他们检测设备的最小读数。强烈的宇宙射线穿透大气层，地球上90%的电力停止了供应，飞行器失去联络，卫星偏离轨道，远距离通信被切断，在经历了黄金时代的无数伟人智者们几个世纪的努力、正在逐渐走向一体的人类世界，在短短几天里又被重新撕裂成碎片。而当人类再次面对曾经以为被他们征服的自然，才发觉自己的不堪一击。大气层部分脱离，地壳运动变得频繁且剧烈，大量动植物暴露在宇宙射下，基因畸变每一秒都在发生，整个地球变成了畸变种的角斗场。”
　　“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在大毁灭中死去，”芙雅利茨娜低声说，“直到2029年，磁联成立，低磁纪元的第一次人口普查得到了40亿这个数字。”

　　他们离开圆桌会议室，沿旋转楼梯向下走去。只见一侧墙壁上悬挂着第一届磁联17位理事的肖像，下方有他们各自生平的详细介绍。磁联的全称是“世界人类磁极联邦”，它的创立者同时也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口号的提出者——林霜上将。
　　与传统意义上救世主的英雄形象不同，照片里的林霜是个清瘦、高挑男人，在黄种人中算得上皮肤白皙，眼窝深邃，骨相偏薄。
　　他安静注视着这些年轻的后来者们。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林霜上将最初只是地磁保护委员会中的一名后补委员，”芙雅利茨娜说，“大毁灭后，委员会名存实亡，整个人类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伦理、道德、法律都不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一个清醒、睿智且绝对强势的新首脑，没有什么能阻止人类在被自然毁灭之前先毁灭自己。”
　　“就是在这时，林霜上将走上了历史的前台。他以雷霆作风和铁血手腕重组了原委员会各成员国的资源，建立基地守卫军的前身人类自卫军，并宣布解组委员会，创立磁联——自此，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集军、政一体的世界级政府出现，国家体制正式宣告瓦解。”
　　“林霜上将本人则作为磁联第一任理事长，主持通过了第一部人造磁极建设方案。”

　　“在其后的十几年间，人类在地球的两端进行东、西磁极基地的建设。2042年，两座永久性磁极落成，由林霜上将亲手启动，在基地范围内提供了0.5高斯以上的人造磁场，大毁灭结束了。”
　　“但造物主对人类这个智慧物种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楼梯尽处连接的一间展厅，正中央是一个两米多高的柱状玻璃容器，内部淡黄色的悬浊液中，浸泡着一个人形标本，面部皮肤呈鳞状溃烂，伤口内部翻出的粘膜是妖艳的红色，五官无法辨认。异常硕大的头盖骨将正常大小的下领骨挤到变形，永远无法闭合的口腔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标本的身体各处都发生了异常增生，一些看不出原状的人体组织顶破了皮肤，甚至将整个腹部撕开了一条口子，少许脏器悬浮到了体外。
　　学员中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有什么感觉？怪诞、恶心，是吗？”透过容器壁，美雅利茨娜注视着那个丑陋的形体。无论看多少次，她的眼中依然带着悲伤，“可它曾经是我们的同类。”
　　——这是一个人类畸变种。
　　“人类的身体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系统，即使是最精密的科学仪器也难模仿其万一。生物学无法解释基因畸变是如何发生的，它的棘手程度超过了任何一种的不治之症，一些人体的器官或组织的形态发生了不可预知的改变，增生是最常见的结果，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医学技术上无法检测的、微观层面的畸变，使数万人在痛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但最可怖之处还不止于此。”
　　展厅的一侧墙壁是一面投影幕布，上面滚动播放的画面流着触目惊心的猩红。
　　“有极少的一部分畸变种，他们获得了比常物种更强壮的□□、更强大的力量，并在畸变程度达到IV、V度时趋近平衡，畸变停止，他们活了下来。”
　　“比如这个，著名的2037年蒙古军区V度畸变种事件，又被称为高原狩猎者——”芙雅利茨娜点开投影上的一张图，只见一段似乎是厂房监控录像的画面里，一只穿工作制服的人形怪物正在撕咬一个同样穿着的人类，“畸变种生前是一家工厂的电气工程师，工厂建在山上，离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有几十公里。畸变后它吃空了厂里的一千多名职工，并制造了一场输电线短路火灾，将整个事件伪装成意外事故。继而潜入山下的人类聚居地，昼伏夜出猎食了一个多月，造成数百人死亡后才被自卫军发现并击毙。”
　　有个学员颤抖着小声道：“……畸变种都以人类为食吗？”
　　“不一定。高度畸变种的习性不尽相同，但总体上，强攻击性、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旺盛食欲是它们共同本能，”芙雅利茨娜说，“它们中大部分能够保留作为人类的知识和经验，甚至极少数会表现出高于畸变前作为人类的智力水平，毕竟——畸变可能发生在人体的任何部位，包括大脑。但这些都不足以压制它们作为畸变种的本能，迄今为止，无一例外。”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观察到监控中高原狩猎者杀死它熟悉工友后，意识曾出现过十几秒的短暂清醒，它对着工友的尸体流泪了……可它终究是畸变种。”

　　“隐藏在人类中的高度畸变种就像幽灵，在东、西磁极建设的13年间，它与宇宙辐射、地壳运动同时疯狂夺取着人类的生命。全球人口数量从2029年的40亿，至2042年仅存8亿。而空前的苦难也让这个群体变得空前团结。自此后，人类进入和平时代，在一个世纪后，东、西两个基地的人口数量同时进入了高速增长阶段。”
　　“但随之而来的资源短缺，却又造成了东、西半球间的裂痕，”芙雅利茨娜说，“种族、阶级、流品，伴随整个黄金时代的社会潜文化不曾随着它的结束而消亡。东、西方的意识形态开始分化，由资源争夺引起的矛盾和冲突逐渐变得尖锐，进入冷战时期，两个基地的主流文化持续相背而行，最终走向了彻底的决裂。”
　　“2676年，格陵兰岛战争爆发，标志着冷战结束，人类世界再一次告别了来之不易的短暂和平。”

　　他们走完了整栋校史馆，来到出口处，这里是入口那间大厅的正下方，空间倒转，星汉灿烂的天幕在上，崎岖绵延的海陆山川在下。
　　芙雅利茨娜停下脚步，环视众人：“每一年，我带新生来到这里，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你们拿起武器，想要守卫的是什么？”
　　星河流转，如同亘古清辉自九天倾泻，披戴在他们身上。
　　“人类究竟是独立的个体，还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我们所处的究竟是一个黑暗时代，还是下一个黄金时代的序章？当你们的视线望进宇宙尽头的虚空，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

　　芙雅利茨娜推开门。外面的阳光照进来，驱散了黑暗：
　　“——虚空不会给你们回答。因为从今以后，你们要走的路，在自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