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记》雨泠檐

3、3

　　“我出生于西磁极基地，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
　　十天后，凛月被押送至东极基地中央磁极军事区，在这里，中心磁联组成了十五人的军事法庭对她进行审判。

　　顶灯白光刺目，被告席对面的玻璃墙上，东磁极基地的标志的那只鹏怒目逼视着她，玻璃的背后，是十五双带着严苛、愤怒、鄙夷、探究等不同神态的眼睛。凛月不去和他们对视，她垂下眼帘，平静地说出一个名字。那是西磁极基地的一名高级军官。
　　“你是他的女儿？”审判席右上首的一名金发白人女军官露出讶异的神情——她也是审判官中唯一的女性，她问：“那你的母亲是什么人？”
　　“是平民……听说是，我没见过她。”
　　凛月顿了顿，说道：“我父亲有很多儿女，在西磁极基地，受到社会达尔文主意和基因优越论的影响，一夫一妻制并不是绝对需要严格遵守的。在他的众多儿女中，我并不受到重视。在完成公共基础教育后，我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进入西磁极基地守卫军服役。”
　　一名审判官冷笑道：“你是想说，你能获得如此重要卧底任务的资格，与你父亲没有丝毫关系？”
　　“也不是，至少他给了我这张脸。”凛月说着抬起头，惨白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于她漆黑的瞳孔深处反射出一星幽光：
　　“因为这张脸，长得很像真正的椎名凛月。”

　　“三年前，西磁极基地在长江上游找到了一支遇难的地质科考队，”尽管位处东半球，属于东磁极基地的资源开采区，但全球资源匮乏的情况下两大基地争夺资源的现象实非罕见，“椎名凛月和她的两名队员从遇难地逃出来，但很不幸，他们的电磁信号频射仪发生了故障。他们最终甚至没能活着走出四川盆地。”
　　“西磁极基地找到了他们尸体，同时也发现了椎名凛月终端上的科考日志。得益于她丰富的情感和爱好记录的习惯，在他们的自制简易磁极失效后，生命最后的几天，她写了一封四万多字的电子遗书来和这个世界告别。从她的遗书里，我们知道了她父母早亡，没有伴侣，关系最密切的人是她的导师和同一研究室的同事，而他们全部也死在了科考队里。”
　　凛月抬起头，审判席上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在东磁极基地没有任何人对椎名凛月足够熟悉。仅仅从外貌上辨别，她几乎没有可能被识破。
　　“椎名凛月的遗书是一项非常有价值的发现。西极中央守卫军总部特别成立了一个专家组，用于启动和部署这个秘密军事计划。经过面部识别比对，在西磁极基地筛选出外型契合度在95%以上的候选者共有28人……”
　　“等一下，”一名审判官出言打断了她，“西磁极基地一共有多少军人？”
　　凛月说：“正式军人490万，如果加上预备役和军校生还会更多。”
　　审判席上响起了议论声。
　　受到资源开采效率的限制，东、西磁极基地的人口是差不多的，都在4.2亿左右。而东磁极基地的军队却只有不到300万，远低于西磁极基地的总兵力。
　　议论持续了几分钟，场面稍静下来。一名审判官注视着凛月：“即使是从490万人中，外型高度契合者达到28人，这个比例也有些惊人。冒昧地问一句，请问你是否……”
　　“没有。面部整形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凛月说，“这28人并非全部是军人。在西磁极基地，守卫军总部有权随时对任何一个公民进行征召，并无须说明理由。”
　　“公民是否有权拒绝？”
　　“没有。也不会有人想要拒绝，这是荣誉，”凛月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为了人类的未来’嘛。”
　　——为了人类的未来。
　　这是公元2042年，世界磁联的创立者林霜中将在东、西磁极落成的全球演讲中提出的口号。也是东、西磁极基地保留至今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
　　这句话在此时此刻从凛月口中说出，竟显得无比契合又格外讽刺。

　　“但军人始终是优先的选择。因为受过军事训练，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达到守卫军总部的要求。他们最终选中了我，”凛月说，“在那之后，我接受了长达两年半的专业训练。”
　　“培养间谍的训练？”审判席左上首，一名棕色皮肤的审判官突而发问。
　　凛月迟疑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那名审判官猛然站起身，他目光如炬，盯着凛月厉声道：“你应该知道，2676年的格林威治公约已经明确禁止在一切军事战争和武装冲突中使用诈术，你的行为是全人类战争史的倒退！你应当被判处——”
　　“华伦上将！”那名女性审判官轻声呵斥道，“法庭会作出公正的裁判，请停止你的道德谴责。”
　　华伦余怒未消，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次，才重新坐下来。
　　那名女审判官转向凛月，示意她继续。

　　“椎名凛月的日记被一字一句地拆解，她惯用的表达方式、频繁出现的词组，甚至连每一个标点符号背后的含义都被精确地分析。专家组构建了她的性格模型，我的任务是模仿。模仿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住进她的身体，复制她的人格，体验她的悲欢，实现她的愿望。”
　　事实上，在凛月身份暴露后，三年前的科考队的遇难事件也引起了关注。在河东研究所调阅了数据库后，竟证实了她所述关于肖恩·加西亚遗弃科考队员的罪行都是真实的。
　　如今加西亚已经被批准逮捕。如果得知这个消息的不是她，而是真正的椎名凛月，想必会感到万分欣慰。
　　“最后半年，我接受了东磁极基地的公共基础教育。”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在教育上往往体现的最明显，西磁极基地的公共基础教育学制为12年；而东磁极基地为20年，除了语言、数学、物理、现代生物学等基础知识，还开设历史、音乐、艺术类课程。
　　“在半年内要完成全部课程的学习很困难，但他们给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凛月说，“好在椎名凛月是偏内向型黏液质人格，社会关系简单，与外界交流的欲望不太强烈。从这一点上讲，我扮演她的难度并不大。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西磁极基地掌握的信息不足，没有安排我学习中文，而我也忽略了这一点——故此，才被张海舟少将识破。”
　　她说着抬眼，隔着审判席的玻璃，第一次迎上了张海舟的目光。
　　他们对视片刻。

　　一位审判官问：“那么你的目的是？”
　　凛月收回视线：“西磁极基地策划的一场战争。我没有资格接触守卫军总部高层，但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这场战争规模或许不亚于2676年的格陵兰岛战争。他们目前正在对你们的武器装备水平进行评估，所以我的任务是进入一家军区级以上的研究所，甚至是磁联中心研究所，获取武器装备科技情报向西磁极基地进行传递。”
　　话音未落，审判席上一片哗然。
　　“2676年战争？那不就是……”“不可能！这严重违反了格林威治公约！”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西磁极基地正在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
　　“她是个间谍！怎么能证明她不是在故意误导——”

　　“可以证明。”凛月说，“近一个月来，相信你们有不少基地边境哨所都检测到了不明来源的异常频率。”
　　审判席上忽一静。
　　“那是电磁干扰信号塔。西磁极基地中心研究所的最新研究成果，目标小、易伪装，信号稳定续航长，干扰范围可至50公里。50公里内排列投放可形成干扰带，且随着投放数量增多，叠加后检测到的频率将渐呈无规律，极易被误读为自然界信号。如果不能在投放初期就及时拆除，最终将使整个基地陷于电磁封锁而不自知。”
　　“你不能接触西磁极基地的军部高层，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被选中之前曾在西磁极基地守卫军中服役过两年，兵种是电子对抗兵。”凛月抬起头，目光一一掠过玻璃后的十五双眼睛。她说：“所以我不仅知道这种信号塔的工作原理，我还知道怎么定位它。”
　　这句话背后的暗示太明显，明显到一时竟无人敢接的地步。

　　十几秒的沉默过后，华伦上将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凛月说：“诚如您所说，训练间谍是违反格林威治公约的行为。而订立公约的精神，最初旨在保护生于这个纪元的每一个公民。如果可以，想必每个人都愿意生在黄金时代。可出生是不能选择的，我生于西磁极基地，我接受它的教育，成为它的捍卫者或是牺牲品，也不是我可以选择的。”
　　“我厌倦了它残酷严苛的文化，在那里我也从未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尊严，”凛月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个寻常人，而他们给了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放弃了——其实在学习基地公共基础课程那半年里，我已经对这里的生活产生了向往。我想留下来，成为基地的一员。”
　　华伦皱起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个女审判官望着凛月。她的瞳孔碧绿，有一种温柔的悲悯，“你的行为没有造成实际后果，你不会被判处死刑。你真的愿意……”
　　“我知道。”凛月说，“我愿意提供基地所需的情报，任何，只要我知道的。这无关我的审判结果。”
　　女审判官露出动容的神情：“我代表基地第三军感谢你。”
　　“芙雅利茨娜！”华伦厉色道，“她是敌军派来的间谍，你居然相信她的鬼话？！”

　　“我是认真的，”凛月却坚定地道，眼底映出对面玻璃上那只鹏的影子，“如果你们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可以为你们定位紫荆关哨所附近的那座信号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