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记》雨泠檐

5、5

　　从校史馆出来时，凛月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转过头，居然看到索尔站在广场上，正在向她招手。

　　凛月走上前，索尔笑着说：“恭喜你，通过了这么难的入学考试。”磁联中心军事学院的录取率比中心研究所还要低。
　　一个月前，凛月被军事法庭释放，基地将她的户籍安置在了椎名凛月的原户籍所在地河东军区。但因为还有一些边境哨所检测到的信号干扰塔需要她协助定位，她便暂时留在了中央军区。这期间索尔几次想问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直到一个月后，他在磁联中心军事学院的录取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但想想他也就明白了：“当时我还自以为能辅导你……其实这样的考试，对你来讲很容易吧。”
　　凛月说：“那时我欺骗了你们，很抱歉。”
　　索尔摆摆手：“过去的事了，你当时是迫不得已嘛，”说着看了眼广场上的时钟，“快上课了吧。走，别迟到了。”
　　凛月感觉有些奇怪：“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一齐走向教学区，进入教学楼，一直来到凛月的教室门前。索尔朝她一笑，说：“我其实真的曾经以为，我会成为你的学长。但现在——”
　　他说着顿了顿，扬起下巴示意她先进。继而他走进教室，站上讲台：
　　“——各位学员，你们好。我是你们本学年电磁基本理论的授课讲师，索尔·施特恩。”

　　“当今世界战略竞争具有两个制高点，一个在战场，一个在磁场。”
　　索尔按下讲台上的一个按钮，教室的终端投影亮起，课件开始自动播放，投影屏上出现了一组麦克斯韦方程。
　　“我默认刚刚芙雅上将讲的基地史你们都认真听了，”索尔扫了一眼投影屏，他并没有照课件讲，“大毁灭后，磁联通过了第一部人造磁极建设方案，整个方案完成实施预计需要12到14年。”
　　“而众所周知，人类在低磁环境中的安全生存时间随着磁场强度而下降递减。在低于0.5高斯的环境下，不超过1年，低于0.4高斯，则缩短至2个月。人类必须得到足够的保护，以支撑过磁极建造所需的这十多年时间——至少是暂时的保护。”
　　“基于这个背景，世界上第一个大型人造磁场诞生了，”索尔望向讲台下，“有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
　　“自机发电式磁场。”一个坐在前排的短发女生答道。
　　“不错。自机发电式磁场，利用一个发电厂的电力，作用于回旋加速器反复加速产生带电粒子束，通过导体而产生安全频率内的的射频磁场。在能源供应效率充足的情况下，磁场覆盖范围可达80到100公里，”索尔说着，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单词，“——能源、加速度、导体。从原理上看，自机发电磁场与如今的东、西磁极并无本质差异，仅仅是作用于电子的加速方式不同。”
　　课件推导完了麦克斯韦方程，开始讲例题。索尔干脆把它关了。
　　“在人类历史上，电磁学的在自然科学门类中的地位从未像今天这样重要过。黄金时代末期，人类就已经认识到了信息在逐渐成为战争的基本形态。大毁灭的降临，从表面推翻了这一论点，从根本上，却又没有。”
　　“当今世界，信息依然是战争的基本形态，只是对象不再局限于通信线路与网络空间。作为空气、阳光和水之外的第四种必需品，磁场成为了信息唯一不可或缺的载体。在冷战时期，两个磁极基地的军事理论都已经开始从传统的多域战，转向电磁战过度，由此发展出反磁场导弹、反磁场卫星等武器装备，通过破坏、干扰对方磁场，以争夺信息权的优势。”
　　“2676年，格陵兰岛战争爆发，电磁武器首次被大规模投入战场。它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索尔顿了顿，语气少有的有些严肃：“但也表现出了惊人的破坏力。按照原设计方案，东、西磁极的使用寿命均在3000年以上，足以伴随人类安全度过整个低磁纪元，但战争爆发后，人们发现一旦反磁场武器对基地打击的覆盖率超过一定限度，将对磁极造成永久性损坏。”
　　“到了那个地步，没有哪一方能够独善其身。东、西磁极替代了原本的地磁南、北两级，彼此互斥，是维持稳定磁场的基础。任何一个磁极失效，另一个也会失去作用。于是，人类战争史上最荒诞的一幕出现了——不管双方在战场上的较量谁胜谁负，却有一种办法，可以确保你彻底杀死你的敌人。”
　　“……自毁磁极。”有学员喃喃道。
　　“是的。自毁磁极，在战后的格林威治和会上，磁联官方对它的定义为——磁威胁。”索尔说，“将全世界暴露于宇宙辐射下，大毁灭重临，人类文明就此止步，两个基地同归于尽。”
　　“格陵兰岛战争持续到了2677年初，武装冲突进入白热阶段，西磁极基地率先发出了磁威胁。”

　　在人类族群共同的命运前，双方最终都却步了。战争草草收场，战后，东、西磁极基地派员在格林威治举行了会谈，确立了低磁纪元的战争的三项基础原则：
　　一、保护平民及非战斗人员；
　　二、禁止诈术；
　　三、对基地采取反磁场武器攻击的覆盖率禁止超过60%，禁止磁威胁。
　　这就是著名的格林威治公约——低磁纪元的第一部战争公约，其内容既有黄金时代国际战争法精神的复述，亦有对后者的延伸。
　　“60%的反磁场武器覆盖率，是保证受攻击方磁极不受损害的最大上限，又叫过筛率。”
　　索尔低头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加快了语速：“2677年，过筛率理论被首次提出，实为黄金时代的斩首作战理论之嬗变。我们知道，当斩首作战方式中的杀伤链向杀伤网转化时，会产生溢出效应，在黄金时代，溢出的冗余节点只用于关键节点的补充，但在格林威治公约后的现代战争中，冗余节点的主要作用转变为调节和抑制过筛率，形成筛状打击网。”
　　“关于60%过筛率的计算过程……”
　　下课的铃声响了。
　　索尔停下来，冲学员们笑笑：“只能下次课再讲啦。”

　　索尔的课讲得深入浅出又通俗易懂，学员们被不知不觉代入情景生出兴趣，颇有些意犹未尽。课间休息时，不少学员围在了讲台前提问。
　　索尔并不比他们大几岁，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正有说有笑，教室的门突而被重重敲了敲。
　　“课堂是说笑的地方吗？”华伦的声音传来。
　　华伦站在门前，体态如同站军姿一丝不苟。他的眉头像是永远展不平，目光犀利如鹰隼，在教室内环视一周，刚刚还喧闹的学员们立刻安静下来。
　　“很抱歉，华伦上将，”索尔连忙说，“我马上离开。”
　　说完，他又下意识回头搜寻到凛月的位置，朝她眨了眨眼，这才转身走了。

　　华伦是枪械基础的授课讲师。
　　现代战争形态中，反磁场武器的发展提高了对精确打击能力的要求，以单兵综合作战系统为主流的单兵作战能力依然是战争的重要决胜因素，轻武器的地位不降反升。瞄准具全天候化、致伤机理多样化、火力控制范围扩大化、作用距离远程化的发展趋势下，无烟、无焰、微声、低发射痕迹的新型轻武逐渐开始取代传统枪械，成为轻武器的主流。
　　因此枪械基础这门课只安排了30%的理论课，其余都是实训，目的即为使学员们尽快熟悉新型轻武的特点。

　　训练场上。
　　“你知道吗？”之前在电磁理论课上回答问题的短发女生叫邵安安，她悄悄对凛月说：“华伦上将也是学院的名誉院长，以往每一届的枪械基础也都由他挂名，但他从来没有亲自上过课。今年听说是因为二军歼击航空营出了事故，华伦上将想在咱们这届里选一批人进歼击营，如果成绩好，应该很有希望……”
　　在基地守卫军的三个军里，第一军占总兵力的40%，集合了太空军、大型反磁场武器等最精锐的武装力量，是楔入正面战场的尖刀。第一军不接收应届军校生，只有在二、三军中服役过一段时间的优异者，才有可能被选入第一军。
　　华伦上将的第二军主要成分为空军，在战场上则以策应、援护第一军为主。但作为其主力部队，歼击航空营亦承担着守卫基地领空安全的重要使命。
　　芙雅利茨娜上将的第三军主要成分为陆军，负责守卫基地领土的安全，极少正面投入战场。
　　对于军校生而言，能够一毕业就进入二军歼击营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这也是为什么每当华伦上课时，大家都表现得格外认真，小心翼翼以期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能通过入学考试的学员都已经接受过身体素质检测和低磁耐受检测，能站在这个训练场上的人，没有谁的身体协调性是差的。但新型轻武和传统枪械的显著区别，还是让刚接触不久的学员们好一阵手足无措。

　　“——砰！”
　　一个男学员手一抖，子弹脱靶了。
　　周围几个人哈哈笑起来。男学员脸色涨红，讷讷无语。
　　华伦看了他一眼，走了过来。男学员更加惊慌失措，尴尬地低下头，不想华伦却只是握住他的手臂，纠正了一遍他的动作：“手不能伸到枪口前方，即使没装真弹。抬头，再试一次。”
　　男学员深吸一口气，在华伦的注视下又开了一枪。9环。
　　华伦点了点头，淡淡道：“谁都有失手的时候。在战场上，你们是一个整体，是战友，是同袍，我希望你们成为彼此的盾，而不是刺向对方的刀。”
　　刚刚发笑的几人闻言怔住，面露惭色。
　　华伦加重了语气：“——因为真正的敌人，很可能就藏在你们中间。”
　　训练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众学员面面相觑。
　　军事法庭的判决书在基地内网上是公开的，凛月的身份并不是秘密。学员们都明白华伦意有所指，事实上，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有过相同的疑虑。在入学之初，他们对凛月的态度也曾带着若有若无的排斥，而在几个月的集体生活中，当众人发现她与他们并无不同，这种排斥情绪才开始慢慢弱化。
　　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
　　华伦的视线转向凛月，她站在那儿，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感手足无措。
　　华伦示意她：“打一枪。”
　　凛月端起一把新型轻武——这把轻武和张海舟在哨所用的装备是一样的，她曾经被它的枪管指着头。她一手滑过枪身，装弹、推弹，轻轻“咔”一声上膛的同时用指腹习惯性摸了一下枪机侧面，确认闭锁。
　　她的手稳到不可思议，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如同教科书一样机械标准。瞄准，扣动扳机——
　　枪响。10环。
　　学员中发出阵阵赞叹。
　　华伦眼底也有一丝惊艳一闪而过，但很快转化为浓重的讽刺：“有这样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基地不好吗？”
　　“二军歼击营的事故，我感到很遗憾。我也能够理解您的心情，”凛月摘下护目镜和耳塞，望着华伦，认真道，“可不管您在军事法庭上投的是赞成还是反对票，磁联已经决定接受我。这里就是我的基地。”
　　华伦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反对你间课的身份，因此把歼击营的事故迁怒于你？”
　　凛月面现迟疑，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事实恰恰相反，华伦说：“你生在西磁极基地，你忠于它，接受它的指令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因此轻视你。你真正令人不齿之处是你的自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轻易背叛养育自己基地。”
　　凛月哑然。
　　“如果我是你，在被抓住的时候就已经自杀了。”华伦说。
　　这位上将有着尼格利陀人标志性隆起的眉弓与轮廓分明的下颔，深棕色的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二军不欢迎你，我不需要随时会出卖基地的兵。”

　　“华伦上将应该只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后半堂课的气氛很沉闷，直到下课铃响，华伦离开。邵安安才找到机会安慰凛月道：“你别担心，授课讲师不能担任同届生的考核官。只要考核官不是华伦上将本人，你这么优秀，拿高分一定不成问题的。”
　　考核官制度——在完成在校课程的基础上，每学年末，毕业生们将参与一次真正的军事演习，由一名考核官带队，对毕业生知识掌握的熟练程度、机变能力以及团队协作能力进行一次综合评估，给予他们相应的考核分。同时为保证演习中学员的人身安全，考核官通常由现役军人担任。
　　考核分在学年总分中占到40%，相比于全部在校课程总和所占的60%，很大程度上，考核官的态度将决定一名学员毕业后的去向。
　　因此，为了确保公平，在毕业前一周学员们才会被告知自已的演习任务内容。
　　凛月所在的班级20人得到的是同一个任务：实地拆除一座电磁干扰信号塔。
　　考核官：张海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