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当铺》花慕年

8、第四卷：并蒂莲（上）

　　（壹）
　　近日广陵城白老爷府上迎来了件大喜事。
　　当今圣上三下江南，入宫多年的白皇贵妃获准随行，返乡省亲，接到宫里来信时，可把白老爷面上的褶子儿都笑出花来。
　　皇家的规矩向来严谨，女子一旦嫁入宫中，按规矩是不允许出宫省亲的，一入宫门深似海，再见不知是何年。这次皇妃省亲，可真是圣上给的莫大荣宠，这是历朝历代都少有的事情。
　　白家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忙忙碌碌的，就连白老太君的七十大寿都简约的过了，只为八月十五仲秋之日的白皇贵妃省亲做准备。
　　都说士农工商，白家作为商贾世家，世代经商，虽说家财万贯，但商人的地位到底是末流，白家也曾想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从而在仕途上占有一席之地，可说也奇怪，无论白家如何重视家族子弟学业，这么多年却从未有子弟真正走上过仕途，反倒是到了白老爷这一辈，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个贵妃娘娘，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家这才从末流商贾跻身新贵，这财富权势，便是到了都城也不遑多让的。
　　说起这位白皇贵妃，倒也是广陵百姓眼中的奇女子。圣上当年下江南时，曾去广陵大佛寺拜访高僧，却不想遭遇反贼行刺，事发突然，守卫护驾不及，眼看刀刃即将刺入帝王胸口，也不知道白贵妃，也就是当时正在大佛寺祈愿的白小姐哪里来的勇气，扑在圣上面前，堪堪挡了一剑，幸而未伤及要害，太医救治及时，
　　白小姐捡回一条性命，她本就是南方佳人，品貌双绝，素有广陵第一美人之称，又替圣上挡了一刀，这便入了圣上的眼，待伤养好，就被圣上接进了宫中，她入宫后荣宠不断，冠绝后宫，不过短短五年，就坐到了皇贵妃位置，连皇后有时都要避其锋芒。
　　（贰）
　　仲秋这日，白家果然热闹非凡，白老爷早早就带着一家老小候在白宅大门口。白贵妃的仪仗是午时到的白宅，龙旌凤銮，雉羽宫扇，白贵妃就坐在八人抬的绣凤銮大轿里，贵气逼人。围观的百姓都道白家有福气，养了个好女儿。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穿着朴素，带着帷帽的瘦弱女子。
　　白幻莲就站在人群中，看着白家人将浑身矜贵的女子迎入白宅。她站的远，看不清白贵妃的容颜，但她知道那是极美的，她曾经也拥有过和白贵妃一模一样的脸，她们拥有着极度相似的五官，站在一起时，很难分辨出哪个是白幻莲，哪个是白素莲，她想着，忍不住把摸向帷帽中自己的脸，触摸到的却是纵横的，凸起的疤痕。她愣住了，突然有些难以接受，五年的时间早已磨去了她的天真与锐气，也让她离过去的生活越来越远，她本来已经认命，今日不过是跟着杜婶进城卖些草药换取银两，给娘亲带些进补的吃食。一进城便听说了白府喜事，被杜婶拖着去看了一通热闹，却不想触动心事，五年前的一幕幕重现脑海，让她恐惧又愤恨，她苟活于世，难道就是为了看着白家一路辉煌吗？不不不，一滴清泪划过布满疤痕的脸颊，她心里，到底还是意难平的。
　　回到杜家村已是太阳落山之时，白幻莲伺候娘亲吃饭休息后，从井里打了盆水，拿开帷帽，水面上倒映着，是一张不满纵横疤痕的脸，两侧脸颊都被来回划了数刀，新肉在划伤的地方长出来，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小凸起。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直视这张脸，她看着水里的倒影，像看着话本里描述的鬼怪，终是难以接受，朝娘亲房间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道“女儿不孝，往后无法再伺候娘亲，生养之恩唯有来世再报”，说完起身便往井里跳去。
　　“噗呲”，忽闻一声轻笑从耳畔响起，她的身体也像被什么力量托住一般，无法往下坠去。
　　她惊讶地抬起头，却见三道身影从落日余晖中走来，她微微有些发愣，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觉得似仙气缭绕，似方外之人。
　　“喂，我说这位姑娘，可看够了没有”一声慵懒纯净，却又带着点顽劣调笑的声响起，待她醒过神来，却见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正盯着自己，脸贴的很近，只要她稍微抬下头，就能和他的脸颊撞上，这是一位清隽却又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少年，身着白色祥云符蝠纹劲装，一枚虎纹玉冠将乌油油的头发束起，见她还盯着他看眨巴眨巴了下双眼，伸手就要往她脸上的疤痕摸去。
　　白幻莲心下一慌，下意识的就抬起手捂住双颊，身体不由狼狈的往后退“你，你是谁，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她的情绪差点失控，忽而想起房内休息的娘亲，硬生生的克制，只是身体不住的颤抖。
　　“七宝，你吓坏白姑娘了”一声娇喝脆生生的响起，七宝闻言弄了摸摸鼻子，说了一声“无趣”，便走到一旁去了。
　　只见一容貌娇俏的翠衣少女走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扶起，恍然间白幻莲只觉得双手被另一双细腻柔软握住，冰凉凉的，却让她有些混沌的精神清醒些许，继而又听见翠衣少女那清亮的嗓音从耳边响起：“白姑娘莫慌，是七宝调皮，让你受惊了。”
　　白幻莲看着眼前女子，一袭青轻易翠衫，容貌娇俏绝丽，对方嘴角含笑，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温和无无一丝厌恶。她看着翠衫少女那干净的脸庞，下意识的又想抬起手来挡住自己的脸。却是被少女一把拉住。
　　只见少女指了指门口方向说白姑娘莫怕，我是阿竹，那是我家夫人，今日我等主仆三人进山游玩路过此地，见有人家院门大开，便想进来讨碗水喝。”
　　白幻莲心下奇怪少女怎知她姓白，不由看向少女手指的方向，却见门口处站着一身着红色锦衣的妇人，风髫露鬓，眉眼盈盈，见她看来，妇人朝她微微颔了颔首，望向她时，目光里盈满善意，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见这主仆三人对她脸上的沟沟壑壑视若无睹，不似他人般嫌恶嘲笑，又见三人行为举止克制有礼，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她不由得卸下心防，也暂时忘记了脸上的丑陋疤痕，将人迎进屋内。
　　白幻莲的娘亲张氏见家里来了客人，忙拖着病躯从屋内出来，一眼瞧见幻莲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不由悲从中来。白幻莲孝顺，自五年前脸部受伤，再没在张氏面前摘下面纱或者帷帽，一是怕娘亲担忧，二是连她自己都不敢看这张脸的。
　　张氏见三人贵气，又想到自己身体孱弱，怕拖累女儿，便朝着红衣妇人跪下，
　　恳求夫人收留幻莲，哪怕当个扫洒的丫鬟也好。
　　白幻莲见目母亲下，忙也屈身跟着一起，却是跪下抱着张氏，告知她不愿丢下娘亲不管，请娘亲不要菲薄，注意身体云云。
　　红衣夫人见母女两情真意切，暗自点头，朝两人轻轻挥手，虚扶了一下，两人顿觉被一股力量托起，不由得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惊诧。
　　红衣夫人轻抿了一下唇角，随后薄唇微启，声音婉转悠扬，却又充满无尽慈悲，像极了涤荡心灵的梵音。“白姑娘有自己的命数，并非与我一路之人，我是收留不得的，但今日你我既有杯水之缘，我便帮一帮你们罢。”
　　言罢，翻开手掌，手上赫然出现了一方巴掌大的长形锦盒，七宝见夫人将锦盒递向白幻莲，眼神似有所动，想要说些什么，忽见阿竹瞪向自己，撇了撇嘴，耷拉着脑袋，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
　　白幻莲打开锦盒，却见盒子里面放着一株小巧的并蒂莲，一房花开正茂，一房花瓣枯萎掉落，仅剩枯黑的莲蓬。又听红衣夫人叹声道 “本是生长在同一淤泥池里，一茎两花的并蒂莲。却不想其中一花却是被这淤泥污染，从而不洁。这五年她到底是占了你的运道的，如今也该还回来了。你取下鲜活的这房花，两碗水煎成半碗服下，可解这脸上的伤疤，剩下这房莲蓬，后日午时送去白府罢。你姐姐她，会需要的。”夫人说完便起身告辞。
　　白幻莲听闻妇人的话，神情呆呆愣愣的，内心却是一片惊涛海浪，她心下明白自己遇到了高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高人仿佛全部都知晓。待她醒过神来追出门外，却早已看不见任何身影，三人不见踪迹。她看了看手中的锦盒，咬了咬唇，朝厨房走去。
　　（叁）
　　仲秋晚宴，明月当头，白府一片喜气洋洋，白贵妃坐在首位，与白家众人吃了一场家宴，又和女眷们说了些体己的话儿，亥时一到，便要在太监宫人的簇拥下返回江南行宫，抬脚正要踏上凤銮大轿，却突然脑袋一沉，竟晕了过去，幸而宫人及时扶住，身上不至于摔伤。
　　贵妃娘娘昏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连陛下都被惊动，带着一干太医从行宫赶到白家。这可把白老爷给吓坏了，好好的女儿，要是在省亲时出了事，且不说这富贵能否保住，便是这性命恐怕都要被陛下拿了去，这可是陛下的宠妃啊，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白老爷战战兢兢，随行的太医也战战兢兢，施针救治之后，皇贵妃的意识是清醒了，浑身却是动弹不得，宛如中风瘫痪一般，太医想尽办法均束手无策。
　　白皇贵妃饶是再有心机，此时内心也是一片慌乱，宫中从不缺新鲜有趣的人，若是无法康复，她的一生便也就完了。皇帝对她倒是真心，广求名医的第告示第二日一早便贴满全城，若能救治贵妃者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当天便有无数医者前去白家，看了贵妃病情后，却全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皇帝因此大怒，摔坏了几个汝窑出来的杯子与笔洗。
　　又过了一日，白贵妃的病情仍无起色。而杜家村内，白幻莲早早便将家里的活计都安置好了，服侍张氏吃完药后，便要出门，她心里记着红衣夫人的话语，午时，便要将这莲蓬送到白家，她与白府的恩怨，今日也该了结了。
　　“幻莲”张氏轻呼一声，看着白幻莲正往已经那张恢复如初的脸上抹锅底灰做为伪装，知她今日要去白府，心下戚戚，嗫嚅了半响，终是说了一句“素莲她毕竟是你的姐姐......”
　　“娘”白幻莲知她娘亲内心不忍，白素莲毕竟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母同胎，“她心里但凡承认您是她的生母，我是她的妹妹，当初就不会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
　　“娘，因果循环，那日夫人也说了，一切自有定数，您当心身体，莫要操心了”白幻莲说完，坐上租来的牛车，便往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