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妖图志》广渊家的猫

3、第二章

　　出山没几天就把小师叔给弄丢了。清颐急得快哭了。
　　坐榻尤温，说明人没走远，窗扇半开，清颐伸头朝外看了看，没有人影。努力沉下心来，仔细回想着元姤法力波动的方向，似乎……在隔壁？扭头看看隔壁，见那窗离得不很远，窗扇也半开半掩，屋里却没燃灯，静悄悄并无声息。
　　清颐想了想，把元姤和自己的剑都背起来，弓身一窜，穿窗而出，一手搭住隔壁窗台微微使力，如一条鱼扎入水中，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屋子，打了个滚靠墙站起来。
　　一抬头就看到落拓汉子踞坐在张榻上，面无表情，眼睛却没看清颐，他看着对面；顺着汉子的目光一扭头，小师叔脚下踩着个法阵，手里掐着个法诀，一脸肃然。清颐一看这场面，再一想睡梦里感觉到元姤的法力波动，便知这两位动过手，八成谁也没占着便宜。
　　清颐是个有眼色的孩子，麻溜地跑师叔身后去了。他还没出师呢！顺势把师叔的剑双手递过去。
　　元姤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

　　落拓汉子先恼了。别看他坐在榻上悠闲模样，元姤立在那，就把他周身都辖制个死，如今一动都不敢动，生怕露出一丝破绽。不然怎么要踞坐着，方才摔下去就那么个姿势，你道很舒服么？
　　嗯，先前元姤也是一模一样翻窗而入，汉子也在窗边榻上打坐呢，冷不丁翻进个人来，立时就动了手。
　　元姤是真没料到窗边有人，一受攻击，下意识就张开个结界，将那汉子直挺挺弹了回去。两个人一站一坐，就成了对峙局面。清颐翻窗进来时，便是这么个场景。

　　汉子吃亏在先，技不如人，只是苦苦支撑而已。那边竟又来了帮手，还携了凶器！当时便冷笑起来：“吾身无长物，竟劳动两位道长深更半夜持械翻窗……”
　　刚说两句，就被元姤打断了。
　　“我因以神识探查，此房中并无生气，所以前来看看究竟。”
　　此言一出，那汉子并清颐双双大惊：“你竟以神识探查！”
　　那汉子是惊讶，清颐是惊吓。

　　神识人人都有，却非人人能用，修道之人移精化气，慢慢浇筑，渐而成形；初成时幼弱，离体即散，若修行不辍，善加培护，渐渐茁壮，便能够放出体外，在身周探查消息；道行愈深，神识愈强，到最后直可随心所欲，四极八荒任我遨游；待到大成，神识坚韧，不消不灭，便可舍却肉身，羽化飞仙了。
　　这过程长短不一，却要看人资质的，有人一辈子都难窥门径；资质好的，还要勤奋专一，修到第二步也要十五六年时光；修到第三步的，数百年也难得一见；至如羽化，却是可期而不可求了，千载以降，也不过寥寥数位。
　　元姤此时，却是刚刚迈过第二步的门槛，能将神识放出丈许，她才十二！这里面却有个原因，元姤襁褓时便入道，不曾沾染过人间爱欲贪痴，连喜怒哀乐都较常人少得多。原来这修炼神识也如那铸剑一般，杂质越少越易成形，成形后越坚韧不易折，元姤资质又好，心思又纯，日夜修行不辍，能有此成就也不算过分。
　　但这法术也有风险。需知肉身易腐，神识易消，两者不可擅分。你那边神识离体，肉身便无知觉，倘或有人趁机损毁，那神识便无处可依，不到两日便要消散；那离体的神识若为人所截，不得回体，一二日里肉身便要腐坏，依旧是个死；更有被探查的人道行精深，探查者反为重创，种种危险不一而足。因而行此术者，多要有弟子同门一边看护，免为人所趁。

　　那落拓汉子一惊吃得结结实实，心中暗道：‘难怪先前放对，一招便被压制，他竟已有如此能耐！此非幼童所能为，难道是哪位上仙入红尘历劫？又或是累世修行，生而知之者？’
　　清颐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师叔用这术法探查，我却安然高卧，若叫师叔有个好歹，万死难辞其咎！’
　　两个人同声发问，两边都不好解释。
　　元姤还是个孩子，下山遇到的第一个精怪，竟不知原形为何，妖怪图志只画了个人形，注释还空着呢，叫她如何能释怀。打坐半天都不能凝神静气，索性就把神识放出去查探一番。仗着自己神识也放不远，就在隔壁打个转；清颐就在内间，睡觉尚算警醒，不至于令人摸进屋里；最重要一条，明欺负这汉子道行不高。
　　这些个原因，让她怎么说出口？一边看了一眼，抿了抿嘴，索性谁也不答。看那汉子时，还格外带了点不好意思。

　　汉子是个精怪，在人间行走也非止一日了，被元姤能用神识探查惊了一惊，然后便明白她来做什么，这就着恼起来。
　　“探得房中无生气，就翻窗入吾房中？！凭什么？！（闯空门么？）”边说边气得将榻捶了两捶。知道自己比元姤差太多，索性也不踞着了。“吾纵不是人，可也没害人，不过喝个酒住个店，招你惹你了！方才在楼下叫破不说，半夜入室是来找找证据的吧，看不出吾真身吧？怎么要来‘替天行道’一下？”
　　元姤急道：“先前在楼下直接叫出，是我不对，清颐已告诉了我，委实对您不住。”
　　清颐也忙帮腔：“师叔头回下山，不大知道世情，并非特特要与先生不利。”（你手里还捧着剑好吗？）
　　汉子愣了愣，问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们到吾房中来做甚？”
　　元姤脸红了红，又把头低下了。
　　汉子瞬间懂了，气苦道：“是了，吾既然是个妖物，大半夜不在房中，必然是去做什么害人的事情，因此道长要来看看，找些蛛丝马迹出来，好捉拿归案。”
　　元姤脸更红了。一查得这房中并无生气，突然就想起清颐所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翻窗就跳进来了。谁料汉子就在窗下打坐，见面就动了手，直把清颐也闹了过来。元姤晚间还以“天公地道”批判世人不应将精怪视作异端，转眼自己也疑了，是以有些惭愧。

　　汉子见元姤这模样，不觉又乐了：“你这小道长好生有趣，与那些喊打喊杀的不同。也罢，来者是客，且都坐下说话吧。”
　　清颐讪讪将剑背回背上，与元姤各寻凳子坐了。月光尚好，倒无需点灯。
　　三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汉子先开了口：“你这么点年纪，跑下山来做什么呢？”
　　元姤肃然答道：“师门有规矩，入门十年当下山行走，一路所见精怪妖物画图影形，集结成册，以教后人。”
　　汉子讶道：“你入门有十年？……你有十岁了么？”又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吾随口一说，你别在意。”他是个精怪，道行虽短，存世时间已是很长，久见世情沧桑，大略猜出应是有人弃婴于道观。
　　元姤与清颐不想接这话头，三人只得又沉默。

　　过了会子，元姤开口了：“我观君子道行不高，但妖气丝毫不泄，不知是何……”
　　清颐叹口气，把师叔踢了一脚，踢断了后面的话。
　　精怪的原形并真名等闲不能被人知晓。若被有法术的人知道了原形，就等于被握住了命门。相传古早时有一花妖，因误信友人，泄露了真身，被那人以火焚之，空有数百年道行亦不得脱，乃至身死道消。遇上有法术的人，若被看破真身，那是技不如人，哪里能随口乱问的。再如真名，修道人若知晓了精怪真名，便能收为使役，除是至亲，那是谁也不肯告诉的。

　　元姤扭头看看清颐。可怜她只是不谙世情，并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原形什么的不宜直接相问，她要问的是别的。
　　清颐被看了一眼，知道自己闹错了，老老实实把头一低。耳听得元姤继续问下去：“不知是何秘法？”
　　清颐：……
　　清颐泪流满面：‘师叔，这个也不能乱问的啊。’
　　莫说修道者各秘其法，就连医生都有几个秘方不外传哩！

　　那汉子偏还回答了：“并非秘法，乃是机缘巧合曾遇一前辈，怜吾道行低微，特赐一物，可遮掩妖气……我原以为可仗此世间行走，没想到被道长一眼就看出来。”
　　元姤安慰他道：“君无妖气，亦无人气，我以此得知。也不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清颐就没看出来。
　　“则能看出来的，必是法力高深者，吾不能敌。”汉子颓然摇头道：“实话说，二位没有照面就打，已是讲理的人了。原想游历山河，长些见闻，看来还是妄想。”
　　清颐知他说的是实情。汉子道行不高，又有此秘宝，恐不止修道的人，连妖物都要心动的。元姤的两只手搁在膝上，无意识地拧着，清颐猜她心里也对秘宝好奇得很，只是连着被提醒了几次，总算没提出要看看。

　　汉子也歪了头看着元姤的手，突然问道：“二位将向哪里去？可有定处？”
　　元姤有点出神，清颐便作答：“青濛弟子游历，并无定处，只是尽力行走，多些见闻。”
　　汉子就爬下榻来，行了个大礼：“愿附骥尾。”
　　清颐、元姤：“……呃？”
　　汉子道：“吾嗜酒如命，唯愿得各地美酒而饮之。又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想多多行走，饱览天下好山水。”他摊开双手道：“这与二位道长的行程并无相违，我也能借二位的身份，打个掩护。吾虽法力低微，鞍前马后跑腿打点还是能的，且二位看着太过年轻，有个老成些的人跟着，行走方便。”
　　他说的倒是实情。一个精怪，若被看破法力低微却妖气不泄，任谁都要怀疑它身怀秘法/秘宝，不止修行人，连妖物都不会放过哩，即所谓怀璧其罪；但若道人给自己的使役精怪用个掩藏妖气的道法，却是寻常见。而元姤、清颐二人年纪尚轻，又都不大通世情（元姤是绝不通的），身边跟个老成人，也不虞被骗。
　　清颐尚犹豫的功夫，元姤已经还礼了：“不敢劳动君子服贱役，同行倒很使得。”她是师叔，她发了话清颐就不好再说，跟着也还个礼罢了。
　　后来那汉子方知，自己携这宝贝行走人间，似元姤这般能看破的人，举世也只得数十人；元姤、清颐也方知，那汉子不过化形略老，人情世故也只得半通！那却是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