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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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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宁化县里千头万绪,叶告和章柳已跑了大半个北山。
北山贫瘠,只有树多。来来往往多是樵夫,辛辛苦苦一天,混个温饱都不易,并没什么心情去留意他人。
一连问了四、五个,终于有人疑疑惑惑指路后山。
此处乃是往后山的一条岔路口,路旁一株玉兰枝繁叶茂。
章柳就蹲在树下,盯着落在地上的几枚花苞,似那花苞会咬人一般。
玉兰花期早过,落花早已化泥,倒是一些未开而凋的花苞侥幸保存下来,毛茸茸的,淡褐颜色,几乎和土壤分不开来。
花苞有七八枚,在树下歪歪扭扭排了两排,隐隐排成个箭头模样。
章柳小心翼翼拈起一枚搁在手上,花苞干燥完好。
这不是自枝头落下的花苞,这是早春花未开放时节采来阴干做成的药材。这药材有个名字——辛夷。
章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往箭头所指的山路大步而去。
山路是条死路,尽头山崖壁立,藤蔓横生。左边一片树林,右边一处陡坡。
叶告看着那处山壁,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跟随无情数年,机关上纵不能说多有建树,毕竟是见了无数。当下伸出手去,拨开藤蔓,在山壁上细细抠摸。寻了多时,果然摸到一处,使劲一拉,一片石壁竟被掀了开来。
叶告连忙回头招呼章柳:“这里有古怪……”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那掀开的石壁里乍然绽起一抹刀光,自叶告头顶笔直劈了下来。
这一刀太过突然,叶告已避无可避,只能全力将身子往后仰去,只盼莫要挨得太实。这一刀的力度,若挨实了,叶告非得给从头到脚剖作两个不可。
往后一仰的功夫,只听脑后衣袂风响,有人直扑上来,接着便觉后领一紧,被人拎着扔了出去。
扑上来的正是章柳。
章柳一把将叶告扔开,借着一扔之力前扑之势更猛,几乎整个人扑上了刀锋。
叶告身在半空,只见刀光自章柳身前直劈而下,急得大叫一声,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硬生生自半空跌坐下来。
却见章柳挨了一刀,其势不减,笔直扑上了使刀的人,一把掐住那人脖颈,两腿在山石间一蹬,竟将那偷袭人活生生自山壁间拽了出来。
那人再没想过还有这种招数,刀已劈下,举之不及,只得弃刀抬手,也去掐章柳的脖颈,两人挣扎撕扯着,翻翻滚滚下了陡坡。
叶告千斤坠使得太狠,将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方才被扯着扔出去,短剑也不知摔去了哪里。他和章柳两人出来得急,章柳未带兵刃,叶告只得一把短剑,此时也不及去找,连跑带滑地自陡坡上追了下去。
那两人已经落到坡底,兀自相互掐着脖颈,章柳却被压在了下面。她虽力大,身子却轻,一时翻不过来,只得下死力攥着那把脖子。那人也是顽强,被掐得两眼翻白,却也使力摁着章柳的脖颈。
叶告往草丛里抱起一块石头,照着那人后脑下死力砸了七八下,他才渐渐软倒在地,松开了章柳。
章柳憋得脸都紫了,躺在地上只是倒气。
叶告把那偷袭的人踢开,伸手去扶章柳。他记挂着章柳方才挨的那一刀,也不知伤势重不重。
然后,他就僵住了。
章柳伤得还真不重。扔开叶告一扑而上时,已是算好了刀势,刀往下劈,人向上蹿,一边使劲吸气含胸,恰好避开了刀锋。刀锋没挨上,却是刀风划破了衣裳,在胸腹间留了浅浅一道伤痕。两人自坡上撕扯翻滚到坡底,划破的衣裳给彻底扯作了两半。
叶告就是再迟钝,也瞧明白了。“轰”得一下,自脑门红到了耳后根。
一时想起陈日月早便说过,章先锋像个女孩子,心下又是羞,又是气,又是急。
直到章柳喘匀了气,自己爬起来,叶告才想起来把脸扭到一边,红着脸递了瓶金疮药过去。
章柳并不接——刀伤不深,此时已止了血——只将那死人的衣服剥了穿在身上,因是太大,扯着衣摆往下撕。
叶告这才抬眼看了看,不由“咦”了一声:“这……是个女直人啊……”
章柳如今穿的,是件白色盘领袍,虽沾染了血迹,也看得出是女直人常穿的款式。再看地上倒的那个死人,脑袋虽已被叶告砸成个血葫芦,也不妨碍看出光秃秃的头顶,两侧的垂辫。垂辫上未有坠饰,衣袍也颇简洁,似是个护卫之流。
叶告叫了一声:“糟糕!”连蹦带跳爬回山路上去了。
章柳挽了挽袖子跟上去,就见他跳着脚发急。
此处地势高些,恰能远远看见数骑自林中冲出,绝尘而去。马是好马,骑手亦是高超,顷刻就远得看不见了。
这些人方才想是与偷袭者一并躲在山洞里,趁着三人缠斗,他们舍了偷袭者,自顾逃了。
追是追不上了。叶告骂骂咧咧自草丛里寻到了短剑,又往坡底将那死人搜了一遍,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只得再回去研究那片被掀开的石壁。
石壁后是一处山洞,外面被石壁掩着,又有藤蔓低垂,几乎看不出来。
方才也是凑巧,那偷袭者正走到洞口要出来,叶告恰找到机关要进去,那偷袭者便悄无声息抽刀在手,趁石壁掀开的一刹那劈了过去。
山洞不大,二十来步就走到了头,尽头处却别有一条通道,蜿蜒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叶告如今不大敢看着章柳说话,只将眼睛瞅着通道:“咱们没有马,追那些人已是来不及了,不如探探这山道,也许有辛大夫的消息。”又道:“这些女直人躲在此处,也不知有什么阴谋,不可不防范。”
章柳二话不说,转身出了山洞,往外面寻了干草树枝,扎了几个火把。
叶告点着一个,抢先走在前面。
他想着,自己好歹有把剑在手,章柳是个女孩子,又身无寸铁,可不能让她涉险。
至于这个女孩子刚刚几乎生扼死一个男人这种事情,叶告暂时性地失忆了。
这山道是山腹中一条天然裂隙,时宽时窄,时高时低。不知从哪里吹来细细的风,火把上的火苗突突跳着。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个孩子的脚步声在山道里回荡。叶告左手举着火把,右手将短剑握得紧紧的,提防着暗处再有人蹦出来,他心下紧张,很盼能有个人来说说话——然而章柳是不能指望的。
幸而,一路也并未遇着什么状况。
走了将近一里地,路变得平整起来。叶告火把已换了一个,伸长了四面照照,见山道已变成了土道,前面一段明显是人工开凿的了。
叶告盘算着一路行来的里程、方向,心中纳罕:“这是……快到宁化县了吧?”
既然有人工的痕迹,前方只怕是有人了,叶告不免把心思绷得更紧了些,又扭头回去跟章柳说了自己的猜测。
既是怕人,说话声音不敢太大,几乎是贴在章柳耳边了。
离得太近,又不免想起这尊杀神是个女孩子,少年忸怩起来,又拉开了一点。
这么忽近忽远地说了几句,弄得章柳十分茫然,只听懂了一句:“前方危险。”
于是小姑娘将叶告挡开一边,自己冲到前面开路去了。
叶告:“……”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人工开凿的这段通道不长,不到百步,依然没见半个人影。
章柳站住了脚。
前面是堵墙。
大费周章挖出的一条隧道,总不成是条死路?,
叶告打量着通道的尽头,这是一处小小的斗室,方丈大小,四壁砌了青砖,齐齐整整。
叶告举着火把将斗室走了一遍,章柳却立在左侧的墙边,轻轻弓起了背。
章柳的直觉是如兽类一样敏锐,生生从一面砖墙里嗅出了隐隐的不祥。
她整个人绷得如一张弓,喉间发出一点模糊的嘶音。
叶告也不由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面墙。
这面墙的青砖,排列次序有些微的不同。叶告精神一振,将平生所学数种阵法一一试过,果然太阴位的青砖可以推动。
只听机枢“扎扎”声起,整一面墙壁都向左慢慢滑开,一股血腥气劈头盖脸席卷了出来。
叶告立在章柳右侧,先一步看见了墙后的情形,他简直将这辈子的机敏都用上了,做了一件事。
叶告一扭身,死死箍住了章柳的腰。
“不能动!不能让他白死!”这一句,叶告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章柳瘦小的身躯起了剧烈的颤抖,如拉到极致的弓弦。
叶告毫不怀疑,这弓弦放开的力度,足以将自己撕碎。然他只是紧紧箍着,不敢稍有放松,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喊将出来:“公子能根据现场推断出谁是凶手,若碰乱了痕迹推断受了干扰找不到真凶,辛大夫死不瞑目啊!”
章柳的颤抖一点一点减轻,慢慢归于平静,甚至所有的生气都从这具躯壳里流失,终凝成一具木雕泥塑。
叶告一口气才敢呼出去,一点一点放开劲,松了手,抬起头。
章柳一张木僵的脸上唯有眼睛能自由张阖,因为张得太大,眼角都挣裂开来,两条细细的血线顺着脸颊滑落,宛如泪痕。
斗室墙后,是另一间斗室,半墙的血色中间立着辛夷。
被一支长箭,钉死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