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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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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追命又和无情说了几句,就动身回宁化军大营去了。他得赶在马禄出兵之前,把辽人分兵设伏的消息带回去。
果然跑得很快。
一缕轻烟似的下山去了——点尘不惊。
无情三人也起身赶路,甘陵泽带着,往那些女直骑兵奔走的方向去找伏军。
入夜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第一处推测的伏军之地,远远就看见山坳里一片火光。
辽军营帐摆得一行行,一列列。
“运气不错!”甘陵泽想:“一次找对!”
他们翻山而来,此刻居高临下,恰好端详这片营地。
这片辽营靠山而扎,主帐依山而立,其余营帐左一排、右一排将主帐围在当间。一队队辽人兵士明火执枪,在营帐间往来巡逻。
章柳凝目看了看主帐背靠的山崖,有些惋惜。
那山崖太高,不然直接跳下去干掉主帅,岂不快哉!
——这位头天晚上杀发了性,觉得自己三人能对三百。
甘陵泽也琢磨呢,指着那片营帐跟无情道:“成大人,这营地……是鱼鳞阵?”
不怪他迟疑,这鱼鳞阵是对战时的阵型,还真头次见人拿来布营地。
这阵型是集中兵力正面攻敌用的,主将位于中后方,跟这片山坳的地形倒也合适。
无情看着也觉新奇:“这位辽军主事,有点意思。”
甘陵泽看了半天,那些巡逻兵士竟一拨接着一拨,往来不绝,有些发愁地跟无情道:“竟有这等严密,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约莫是终于发现传令兵四出的戏码被唱砸了。”无情的声音略带点嘲讽:“先找个地方歇息下。辽军昨夜设伏,今夜又要巡逻,未必有这样好精神坚持到天明。咱们歇到丑正,再看情形。”
丑时,本就是人最松懈的时候,何况连续两夜不得安睡的辽兵。
然而无情三人也已两夜不得安眠了。
无情入夜又穿起了黑色大氅,整个人都融在了夜色里,唯有一张脸,较月色尤青白几分。
甘陵泽看他脸色心里有点揪。
连日连夜厮杀赶路时候想不到,这一停下来,辛夷那一套长篇大论就自心底往上浮。
三人并不敢燃篝火,就着冷水啃了两块干饼。
歇息之处,甘陵泽选了几棵大树,枝杈粗壮,足够一个成年人在上面打滚了。附近有军队驻扎,野兽大概早惊走了,但蛇虫鼠蚁也是扰人,不如上树去睡,一则避开这些东西,二则树冠也可遮风。
甘陵泽本要守夜的,无情却道不必。
“我们本只是来找辽军设伏的地点,如今已然找到,只要盯住了辽人,其余的事情量力而为便是。这么多人,就算拔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走光的,不怕跟丢了。”
他说着,做了表率,黑色大氅微扬,整个人就隐入了树冠之间,踪影不见。
无情倚在树干上,盯着树冠筛下来的月光。
山间约莫是有槐树,有淡淡的甜香穿过枝桠,在树冠里浮动。
这样的夜色,适合怀念。
仿佛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大树,那树下驶过的马车,马车里暴起的剑光。
无情轻轻阖起了眼,放缓了呼吸,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搭在肋下腹上之处。
然而几乎是立即,他就张开了眼睛。
“悉悉索索”的声音里,一个瘦小的黑影攀了上来。
无情讶然看着章柳爬上树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树冠颇大,她却偏要爬近来,直挪到无情手边才停下,自怀里小心掏出一个布包,递在无情嘴边。
无情只得挪了挪身子,给章柳空出一点地方,免得她落下树去,一边伸手接了布包。
打开来看时,却是半尺见方的手帕裹了五六串槐花,皆是尚未绽放的花苞,大约用水冲洗过,黄白色的花苞微带湿意,鲜嫩可爱。
章柳指指花,又指指口唇。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很好吃”。
无情奇道:“给我吃?”
章柳用力点一下头,蜷起身子,靠着无情睡了下去。
无情并不习惯与人离得这样近,可也不想挪开。
章柳体温偏高,热乎乎的一团,煨在身旁。那些热力和活力,自瘦小的身体上散开来,比什么样的篝火都煦然。
无情拈了一串槐花咬在口里,清苦微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滑过咽喉,落在胸口,最终凝成一个浅笑,浮上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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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薷在营帐里转圈。
左一圈,右一圈。
他身边立了六个女直兵士,立得雕像一般,只管看着不教他出去帐子,此外不言亦不动。
帐子里静,越发显出帐外的嘈杂来。那些披甲执枪往来巡视的兵士,路过这座主帐时都忍不住大声抱怨咒骂两句,以示愤怒。
乌翣一进帐子,就险些被王薷顶一跟头。
没顶上。
两个女直兵士已冲了过来,一边一个拉住王薷向后拖。
这素来注重仪表的文士张牙舞爪地咆哮着:“乌翣你到底想做什么!昨天一天一夜兵士们未得休息,今晚又调了这么多人巡营,你这是要激起哗变啊!”
乌翣“啧”了一声:“辽军已经如此脆弱了么?我们女直的勇士打起来,三天三夜不阖眼也是有的。”
说着挥挥手,让两个手下把王薷放下。
王薷挣扎着站好,理了理衣襟,气哼哼道:“你是他们正经将领么!呼儿牻这等指使他们也还罢了,你不过借萧家一点脸皮,扯个大旗,真当自己是主将了么!何况连个理由都不给。”
乌翣皱眉道:“兵士听令行事,要什么理由?”
王薷冷笑:“我听呼儿牻说过,本以为这趟出来,不过是走一趟露个脸的差使,哪里会带精锐。这些老兵油子,惹得他们火起,真能掀了主帐!”
乌翣也生起气来:“我已说了,狼山那边有人突围,因此上要加强警戒!”
王薷“嗤”声道:“突围突围!统共突了三个,狼山脚下派了无数暗哨,一天也没见人影……”
“要不是呼儿牻那个白痴,我何至于此!”乌翣暴怒,打断了王薷。
只是,毕竟事涉辽军主将,乌翣也只能压低了声音,怒冲冲道:“让他多派传令兵出来惑人眼目,他派得哪个方向都是,要有多蠢才能上当!狼山脚下能逮着人才叫有鬼!”
王薷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冷哼道:“只是如此的话,你未必这样紧张,恐怕四面八方的辽军传令兵中,唯有你的女直勇士们穿戴招摇,都往这个方向来了吧……”
话音未落,就被乌翣提在手中。
胖子一张素来和蔼的胖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王薷被拎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只能在脸上表现出极尽的快意与挑衅。
乌翣把人在手里拎了一会儿,突然忧伤地叹口气,小心翼翼放了下来,甚至细心地帮王薷又理了理襟口。
“王先生说得对,确是我思虑不周,我的人露了行藏,那几个杀神保不齐就在附近了。”
乌翣皱着脸,伤感地道:“不瞒您说,我先前刚得了个信儿,现下实在有些怕无情那个杀神。”
王薷被他刚才的温存吓得嘴都合不拢,此刻只好拿眼神询问。
“前阵子萧宛哥攻宁化军,身死兵败。听说宁化军动用了什么新式弩机,三百多步以外,一箭毙命。”乌翣吁口气,脸上微微现出点惊惧:“可是此次杨桴被围,马禄整兵来援,却并未带这架弩机来。据说……能用这弩机的人此刻不在宁化军大营。”
王薷的神色也肃然起来:“你是怀疑……无情?”
乌翣想了想,未再多言。
这件事,宁化军里捂得严实,他那内线都没得着消息。只是事后回想,开战前许久都没见着那个残废。
三百多步射程、三发皆中,除了那个以暗器机关著称的残废,宁化军中还有谁能做的出来?
乌翣不是怀疑,乌翣是肯定。
乌翣向着王薷笑得满脸歉意:“这支辽军,我是指挥不动的,全靠王先生的名号镇着他们。因而这主帐,也该王先生住着才好。先生的嘱咐,乌翣都记下了,这便告退了,先生累了许久,早些歇息吧。呵呵!”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那个庞大的背影,王薷心底一片冰凉。
说实话,王薷并不怕那三百多步的弩机——这种器械向来巨大而脆弱,轻易不能搬动,大约只能留在宁化军中守营——他怕的是,无情既能弄出三百步外百发百中的弩机,那还有什么样的神器尚未亮出?
他有些绝望地冲着周边的女直兵士吼道:“我一起留在主帐,那个杀神来了,你们也别想逃!”
女直兵士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理他。
乌翣立在营帐外,听着帐子里隐隐约约的咆哮声。
这主帐隔音颇好,王薷大喊大叫也传不大出来。
营帐外巡逻的小队一队接着一队,大都无精打采,宛如梦游。
乌翣摆弄着发辫上坠着的几颗金珠,仰头出了会儿神,这才叫人去传令,让这些兵士分拨分组,轮番巡视。
也轮番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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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一觉睡到快丑正才醒来。
他向来浅眠,在这种地方竟能得一场好睡,醒时几乎有些恍惚,颇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继而便笑了起来——身边拱着暖烘烘的一团,睡得正熟,自己一只手还搭在团子上未收回来。
他就这么端坐树叉,身边团着个孩子,睡了过去。
无情一动,章柳就醒了过来,无情索性拎着她一起跳下树去。
旁边一棵大树枝叶悉索,甘陵泽也爬了下来。
“成大人,他们的巡哨减了许多。”甘陵泽道。
这青年神色有些疲倦,想是刚才一直警醒着没敢睡沉;眼神却是兴奋甚而亢奋的。
“辽军营地左侧山崖有处缺口,方才灯火通明不易接近,现下却可一试!”
辽军的营帐里只剩了几堆篝火,并巡逻队的火把在阵中游曳,反而将鱼鳞阵之间的小道标得清楚。
无情抬手在地上画出这片山坳的地型,又凭记忆与现在游曳的火把,在山坳里画出鱼鳞阵的阵型,问甘陵泽道:“哪处?”
甘陵泽抬手标出。
约莫是在鱼鳞阵左侧靠阵尾的地方。
无情慢慢笑了:“你,刮过鱼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