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8、月之兔（四）

　　艳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河边的空地。
　　一路追赶过来的岚君站在树林的边缘，远处三味火的光亮映在他惨白的脸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傻傻地看着。
　　凄厉的惨叫声沿着河岸传的很远，那是岚君此生从未见过的，恐怖又残忍的，可怕景象。

　　三束诡异的妖火浮在半空中，岚君在火的映照下看到了被割断双脚的竹取。
　　她侧身躺在沙滩上，旁边不远处是三个形貌奇异的人——
　　虽然有着似人的形态，但那只不过是化作人形的妖物罢了。

　　惨叫声是竹取发出来的，岚君无法想象那样小的身躯也能发出这样狰狞的叫声，就像垂死挣扎的兔子的尖叫，只不过要更大、更像野兽的嚎叫一些。
　　竹取拼命想往前爬走，其中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朝她走了两步，从背后伸出一条长长的蝎尾，像只巨大的钩子一样袭向竹取，将竹取钉在了地上。
　　竹取已经奄奄一息了。
　　黑衣蝎男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抓住她断裂的脚踝，蝎男的手好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切开了她的小腿，一颗卵圆形的淡金色发光体暴露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岚君却清楚，那就是竹取的妖心。

　　蝎男缓缓地将妖心从竹取的小腿里剥出来，濒死的兔妖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四周刮起狂风，就连河水都泛起了激烈的波浪。
　　竹取的妖心被剥离出来。
　　月亮的光芒也同时隐没了。

　　另外两个人在一旁漠然看着。
　　蝎男把竹取的妖心托在手里，走向其中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紫色和服的男人，和服上有金色的华丽花纹。
　　蝎男恭谨地将发出淡金色光芒的妖心献给那个紫衣男人。
　　另一个妖怪一会作人形，一会又化作诡异的妖火，此时向紫衣男人聚拢过来。三味火谄媚地围绕在他身边，忠心耿耿地舔舐着主人的手。

　　就在岚君的注视下，传说中的八岐大蛇所化身的紫衣男人，将竹取的妖心慢慢地吞吃下去。
　　然后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脸来。

　　像是什么东西要从头颅里破溃而出一样，岚君的脑海中传来无比尖锐的鸣叫。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个男人的面目却在他的眼前放大，他看得一清二楚，那艳丽俊美的面庞上，隐含着妖异蛊惑又恶毒的微笑。

　　“是满月之夜呢。”
　　岚君看见八岐大蛇的嘴唇说出这样的句子。
　　紫衣男人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细长的毒牙。

　　岚君就像是被蛇盯上的猎物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这种濒死的恐惧感竟然如此熟悉。
　　他记得。
　　自己曾经被杀死不止一次。
　　被撕裂，被咬碎，被咀嚼着吞吃下去。
　　然后，却又一次次地重生。
　　……

　　又要，被杀死了——
　　岚君浑身冒出冷汗，往后退了一步。
　　紫衣的男人化成半人半蛇的样，朝他游过来。

　　这时，一只有九条白尾的巨大狐狸从林中跃出。九尾狐前爪伏地，耸起颈上的毛发，向大蛇呲出獠牙。
　　半人半蛇的妖魔愣了一下，然后嘲讽地放声大笑：“九郎，你明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的。”
　　九尾狐化作一团深红色的烟雾，继而幻化成银发男人的形貌。

　　九郎从腰间拔出一把雪白的长剑，将剑横挥身前：“阿泽，你若执意要回高天原，只会招致更大的责罚的！”

　　泽轻蔑地瞥了一眼九郎手中的剑，冷笑，“草薙剑？呵呵……谁派你来的？须佐？这剑是杀不了我的！”
　　泽充满恨意道：“它本就是从我的体内取出，是我的血中之血！”
　　说罢，泽伸出手，嶙峋的手骨如同白爪向空中伸开，九郎手中的剑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只片刻，九郎便如同手握炙铁。
　　狐妖哀鸣一声，草薙剑脱手而出，飞向空中化为一团鲜血，分成几股向不同的方向散去。

　　泽问九郎道：“为何不从我面前让开？”
　　九郎说：“阿泽，我不想看到最后你灰飞烟灭。至少在彼岸，你还有栖息之地。”
　　泽抬起手，掀开自己被遮住的左眼，那里是一个黑色的空洞。
　　“看，这就是我与须佐的争斗！我被斩下头颅，斩断身躯，连妖心也被击碎——这样的我，如果不复仇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九郎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无言以对：“阿泽……”

　　就在这时，一道微光从漆黑的树林里照出来，扫过半人半蛇的妖魔。
　　泽露出震惊的神情：“谁？！”
　　那道亮光晃过泽的眼睛，泽不能忍受地抬起手遮挡，下意识地去躲避光亮。
　　九郎瞪大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树林里的人大声道：“请阁下手下留情！”

　　那并不强烈的亮光照在泽的身上，迅速地留下炭火炙烤的伤痕，蛇妖的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翻卷起来，冒出白烟。
　　泽发出嘶哑的惨叫声，迅速地退却，游向河水中去，侍奉他的那两个魔物家臣也随他匆匆逃走了。

　　一个穿着天青色羽衣的男子从林中缓缓走出，他神情平静，手中拿着一面精致的铜镜。
　　九郎有点畏惧地看了那个青衣男子一眼，低声道：“好厉害，居然是八咫神镜……”

　　岚君看傻了眼，呆呆地盯着那个男子，良久，他发自肺腑地欢呼一声：
　　“奈夜——！”

　　七重奈夜几乎把他当做是空气了。
　　他完全无情地瞥了岚君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九郎的身上。岚君兴奋的心情从天而降。
　　九郎朝七重用力摆手：“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是狐神！！”
　　七重又把视线转向躺在沙滩上的那只被剥去妖心的兔妖。
　　九郎察觉七重并没有敌意，便急急忙忙奔向竹取身边。

　　这时有许多人窸窸窣窣地从七重身后的树林中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将军服饰的少年，正是葛羽。

　　葛羽见到岚君，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他上前拉着岚君的手：“殿下，你没有死真的是太好啦。”
　　“……”岚君心想，虽然没有死 ，但是却见到了和死神一样可怕的强大妖怪。
　　想到这里，岚君把怜悯的目光投向远处的九郎和竹取。
　　他朝九郎走过去。

　　九郎正在安慰地抚摸着竹取的额头。被剥去妖心的兔妖似乎已经死去了。她粉红色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没有生命迹象的灰白色。皮肤变的像石头一样坚硬，青黑色上面布满了裂纹。她变成黑色的嘴唇还在微微扇动着。
　　九郎底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的嘴唇边上。
　　岚君站在一旁，问道：“她在说什么？”

　　九郎直起身，目送竹取身上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消失不见。
　　他伸手盖在竹取的眼睛上，低声说：“她说，她虽然也有许多很好的朋友，但都不是辉夜。”
　　原来她临死都在想念辉夜姬呢。岚君心道。

　　九郎抓了一把河滩上的沙土，洒在竹取的额头上：“你可真傻啊，竹取。不过听说辉夜在月之宫里也有很多兔子陪伴她，不过，也都比不上竹取呢。”

　　这句话说完，竹取的身体就变成了沙土的颜色，发出轻微的破裂声，碎成细小的土石和沙砾，铺陈在河滩上，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的样貌。
　　河岸的风的扬起细白的沙尘。
　　九郎默默凝视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朝七重走去。

　　七重撑开折扇挡住脸上的表情，眯起眼睛来打量九郎。
　　九郎心想，这个男人倒是比我看起来更像是狐妖。
　　他向七重恭谨地行礼，眼珠却黏在七重袖子里半遮半掩的铜镜上面。
　　“在下……”
　　九郎话还没说出去，七重就道：“虽然知道你的请求，但是这面铜镜并不是我能给你的东西。”

　　九郎露出惊讶又失望的神情，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期待地看着七重：“这面铜镜就是八咫镜吧。可不可以借给我呢？只是稍稍用一用哦。”
　　七重说：“这面铜镜是集风院用来封印妖魔的神器，因为不能说明的原因，请恕我不能相借。况且即使你是九尾的狐神，也会被八咫镜的法力灼成灰烬的。”

　　九郎丧气地垂下毛茸茸的尾巴。
　　七重又说：“与其去寻求八咫镜的神力，还不如把草薙剑召回，若能找到八尺琼勾玉相助，也许可以降服那只大蛇。”

　　九郎沉思片刻，摇了摇尾巴，他弯下腰向七重行礼：“多谢阴阳师大人指点迷津。”
　　岚君在一旁见狐九郎这样涎皮赖脸的大妖怪也对七重彬彬有礼，俯首帖耳，心中简直把七重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只可惜他不理会我。岚君伤心地想。

　　九郎说：“那只大蛇原本也和在下有些因缘，如今城中妖鬼不宁，多半是他的缘故，在下会尽力使他不再为恶，若阴阳师大人你与他相遇，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七重说：“这我却无法应承你。”

　　九郎用尾巴搔了搔脸：“哎，那也没有办法啦。”
　　他想了想，走到离七重很近的地方，用尾巴尖指指岚君，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大蛇的断尾所化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