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16、雨神（一）

　　“这雨，怎么感觉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样子。”
　　葛羽住着拐杖，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痴痴地望着外面一片灰色的雨世界。
　　好似牛皮绳一样的雨线铺天盖地，像是漏了一样的苍穹完全看不出颜色来，拼命地向大地泼洒着青灰色的水柱，把人与人都隔绝开来，囚禁在一个个小小的屋檐下。
　　“从我醒过来开始，这场雨就一直在下，完全没有停过呢。”
　　葛羽扶着受伤的腿，慢慢滑坐下来。因为疼痛，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手轻轻地按压着肿胀的伤口周围。
　　一只白玉石的烟杆递到他的面前。
　　“咦？”葛羽捧着烟杆，惊讶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这是给我吗，殿下？”

　　“啊，总之抽一点的话也许就会没那么痛的。”
　　岚君随口说道，然后便意兴阑珊地扭过头，望着被雨水无止境地冲刷的庭院，继续出神去了。
　　葛羽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味道实在是太呛人了，他只好将烟杆放在一边。他望着发呆的岚君，对方却一点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这样的岚君实在是太反常了。
　　自从葛羽从昏迷中醒过来岚君就是如此。
　　听说有妖物在皇宫中作祟，把整个皇后的寝居都破坏了，不过妖物已经妥当地被七重大人处理好，天皇陛下十分嘉赏。葛羽也被这次妖物事件牵连其中，因为在战斗中被波及受伤的关系，还被赐予了赏金——
　　虽然葛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那个可怕的妖物是怎样的下场，葛羽十分好奇。他想问一下岚君，然而对方却始终心不在焉地。

　　“九羽殿下，您脸上的气色不太好看呢。”
　　葛羽小心翼翼地搭话，“从那天起您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晚上也睡不安稳，请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能够为您分忧吗？”
　　岚君歪过头来，淡淡地瞧了葛羽一眼，口气飘忽，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那天？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又转过视线，盯着雨幕出神。

　　*****************************
　　那天在皇后的寝居里，失去妖之核心的魔物瞬间破溃了，三足乌所幻化的男人像落地的茶花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失去色泽，他的衣物变成黑色的羽毛哗然飘散，身躯则变作尘土。
　　岚君嘴角噙着讥笑，心满意足地吞下了三足乌的妖心。带着兰陵王面具的舞者终于从地上直起身，发出震惊的声音：“你……”
　　“我怎么了？”
　　岚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红服的式神，“哎，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妖怪，不过应该也是能下肚的东西吧。”说着他伸出血红的舌头，兴奋地舔了舔雪白的指尖。

　　带着面具的舞者身上稍稍一震，有些匆忙道：“既然宫中的魔物已经消灭了，我也应该告辞了。”
　　“慢着。”七重忽然出声，“你的主人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红服的式神疑惑道：“小人未曾听闻主人说起……”
　　七重抬起长袖，一道银光从他手心里飞出，电掣一般直直刺穿了舞者的面具，带着他整个向后飞去，扎在了雪白的墙面上。
　　只听绢帛破裂的嚓啦一声，那个带着兰陵王面具的红服式神变成了一只白色丝绢剪成的小人，被一把细小的怀刀钉在墙上。

　　这一瞬剧变来的太过迅猛，岚君来得及只眨了眨眼睛。

　　“归——”
　　七重向那个被钉在墙上的绢人一招手，那个白色的绢人便化作一缕青烟，飞进了七重的长袖里。

　　“啊……”岚君的眼珠随着那个被回收的式神，粘在了七重的袖子上，脸上露出了极其遗憾的神情：“明明可以让我吃掉的啊。”
　　七重没有说话。
　　岚君一面小声埋怨一面抬起眼睛来，赫然发觉七重居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哇！”岚君惊得一跳。
　　这可把他吓得够呛，七重从来没有这样盯着他看过。不，应该说七重根本就不想看他一眼。像这样把冷冰冰的目光实实在在地放在他身上，岚君身上每一根毫毛都戒备地树立起来了。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七重的眼神冰冷得像一面镜子一样，岚君几乎能在那双青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然而他却感觉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杀意。
　　——不会吧……他这是要杀我吗？
　　岚君稍稍撑起身体，准备迎接一瞬即至的杀招。

　　然而片刻过后，七重却将目光从岚君身上撤下，继续垂下头凝视着躺在他膝盖旁边的花豹。
　　七重抚摸着花豹的脊背，豹神的尸体发出淡淡的金色微光，一缕一缕地钻进七重的手心。

　　岚君松了一口气。

　　“你忘记了吗？”七重开口道。
　　“哎？”岚君疑惑道，“我？”

　　“你忘记了，你小时候曾经救过他一命。”七重将豹神的魂魄收入手心里，转过头来正坐着。
　　“我？救过……”
　　岚君讶异地看了一眼七重手中的金色微光。

　　“你真的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七重平静而冷漠地说完这句话，将豹神的魂魄放进怀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啊……”岚君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的背影，目送七重走出屋檐，撑起那把青色的雨伞，走进细密的雨幕里。
　　那时候，岚君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

　　****************************

　　“啊啊，原来那个人不就是我吗？！”
　　岚君忽然大声对着廊外的雨幕大叫一声，吓了葛羽一大跳。

　　“您说什么？”葛羽问道。
　　岚君烦躁地抓了抓头，转过来看着葛羽道：“明明从来不愿意看着我好好跟我说话，头一次这样盯着人家，说的话为什么让人这么郁闷啊！”
　　岚君气鼓鼓地怨愤地瞪着葛羽，葛羽惊慌失措地说：“在下……在下一直都在好好地和殿下您说话啊？”
　　“跟你没关系啦。”

　　“哦，哦……”葛羽稍微放下一口气，又担忧地看着岚君，“殿下，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这么忧愁呢？”
　　岚君继续瞪着葛羽：“葛羽，你之前不是说过，就算我是妖怪，但是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吗？”
　　“是，是这样的。”
　　“就是啊！”岚君愤然道，“我也觉得没有差别啊！”
　　“但，但是……”
　　“但是什么？！”岚君张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葛羽，“快说啦。”
　　“但这是对我而言。”葛羽无奈地说，“对我来说，九羽殿下就是九羽殿下，是我的主君。无论主君要做什么，主君是否变成了妖怪或者魔物，您都是我要侍奉的对象。就这一点来说，您就是九羽殿下，是同一个岚君大人。我觉得您和之前没有差别。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您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会觉得您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岚君微微张开嘴，惊讶了好半天才喃喃道：“真的……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葛羽认真地点了点头：“且不说您变成了强大的妖物，就是说人格和性情上，变化也非常激烈……啊，您没事吧，眼神都发直了。”
　　“不，我没事。”
　　岚君咚地一声往后靠在廊柱上，“人格……都变了啊。”

　　岚君呆坐在廊上看了一个早上的雨，葛羽陪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担心地劝道：“殿下，您的眼睛下面都发青了呢，还是回去休憩一下，睡一觉说不定心情就会好起来的。与其忧心已经改变的事情，还不如去想想将来该做些什么。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妖物，您都有许多的危险和困难要去面对啊。”

　　“说的也是啊。”岚君郁闷地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我都没有做错。”坚定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岚君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雨水，走进屋里，“多谢你陪我，葛羽。我去睡一觉好了。”
　　葛羽坐在门旁，“是的，在下就在门外守候您。”

　　岚君躺在被褥上，枕着手臂回想七重走进雨幕里的那个背影，那一声叹息像是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他胸口。
　　“什么嘛……”岚君觉得有些委屈，“我都不知道活了几千年，连自己死过多少次都不记得了，哪里会记得那一点点小事情啊？我又不是那个有八个脑袋的家伙啊？”
　　岚君在被褥上翻滚了几圈，又自言自语道：“算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勉为其难地用力想一想，兴许还是能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