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艳名抄》猫锦

10、三足乌（二）

　　小舟坐在花几后面，正在用一把细小的银刀剪切着梅花。
　　她穿着紫红色长长的和服，和服上用银线绣着白梅。她细白的手指从和服富丽的衣料里露出来，拿着银亮的小刀，透出一种难以描摹的精致美感。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她仍旧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
　　“原来是这样。”小舟听完了葛羽的复述，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向葛羽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听起来非常危险，不过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是的。”葛羽发自肺腑地，又一次用感激的语气道，“多亏了集风院的七重大人呢。”
　　小舟听闻，脸上现出更加明媚的颜色，“那改日我去登门拜谢好了。”

　　岚君一直在一旁，摆弄着一盏三足乌的灯饰，似乎完全没有在听。
　　小舟向他道：“岚君，你若是能与七重大人成为挚友，那就再好不过了。”
　　葛羽接道：“九羽殿下与七重大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呢。”

　　岚君脸上浮现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放下手里的灯盏，转过脸看着小舟，头歪着，一副不解的表情：“殿下您真是一点也不惊讶哦。”
　　小舟愣了愣：“咦，惊讶什么呢？”
　　岚君说：“葛羽说到蛇妖，还有九尾狐的时候，您完全没有一点讶异的神情呢。难道您和这些妖物十分熟悉么？倒像是一切都在您预料之内，只是等着听闻事情的经过一样。”

　　小舟放下修剪花枝的小刀，眯起她狭长的眼睛，仔细打量起岚君的表情。
　　岚君神色毫无变化，看上去天真无邪地微微笑着。
　　“您在说什么呢。”
　　小舟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抬起袖子遮住半面，用嗔怪的语气道。

　　岚君支起一条腿，手撑着下巴：“我只想知道，您生出一个金眼的妖怪来，听说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您是怎样能冷静地应对过去呢？”

　　小舟狭长的美目微微瞪圆，显得格外生动。
　　岚君瞧见身为她母亲的女人露出这幅表情，一改往日典雅慵懒的姿态，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音。
　　葛羽板着脸，整个人僵直地跪坐在廊下。

　　小舟看了一眼葛羽，垂下眼睛，然后挥了挥长袖 ：“葛羽大人，请您先退下吧。”
　　葛羽站起身。
　　岚君却说 ：“稍等。”
　　他的眼睛与小舟十分相似，此时也用相似的表情眯起来，像极了两只狐狸在对峙：“有什么事情，不能在葛羽面前说呢。”
　　小舟脸上的为难一闪而过，继而叹道：“也罢。”

　　“当初答应那蛇妖的约定，实在是迫于无奈。”小舟说，“当时宫中相传有妖怪作祟，我腹中的皇子迟迟不能出生，那蛇妖闯入我的寝居，说能帮助我腹内的皇子降世。其实，那时候我便知道，我生下来的一定是非人的妖魔了。”
　　“哦，为何？”
　　岚君饶有兴趣地托腮听着，眼睛眨了眨，好像小舟说的并不是他的身世，只是个有趣的故事罢了，就像小时候他缠着小舟听那些百鬼夜行的怪谈一样。

　　小舟神色有些忧郁地看了看岚君，接着道：“因为我腹中的孩子不能出世，并非是因为妖怪作祟，而是因为在那之前，因为一些凄惨的缘故，那胎儿已经死去了。”
　　小舟默默地用尖尖的玉指刻划着榻榻米的纹路。
　　过了好一会，她才接着说：“我当时十分恐惧。被太医告知这件惨事之后，害怕因此而失去陛下的喜爱，于是与父亲和兄长商量，并没有将这件事情传播出去。当时打算将外祖家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接进宫里来，好渡过难关。只是不知为何，藤原国师像是听说了什么一样，暗中将皇宫四下看守得密不透风，计划一直不能实行，所以便装作皇子迟迟不能出生的样子。那时候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忍不住去听信那只蛇妖的魅惑之言，以为抓住了一线生机。”

　　岚君听罢，唇角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为了赢得一席之地，真是不择手段呢，小舟殿下。”

　　小舟惊疑不定地看着岚君的表情，一时间，她完全不认得这个她精心抚育成长的俊美少年：“你究竟是……”
　　岚君笑道：“我？我当然是您的儿子啦，您怎么会怀疑这一点呢。”
　　他摆手示意小舟不必惊慌，接着道：“不过我好奇的是，究竟是因为什么凄惨的原因，使得您腹中的胎儿不幸地死去了呢？”

　　小舟像是被问到十分痛苦的问题，姣好的面庞一下子煞白了。
　　“这……”
　　她精心描画的蚕眉皱起来，“那时候我心性简单，不知道危险何在，在花园中天真无邪地游玩，不知为何，那一日园中忽然飞来一只巨大的乌鸦，有一叠那么大的双翼，就停在水潭岸边，那只乌鸦有三只脚，一双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因此受了惊吓，从浮桥上跌了下去，被搭救上岸后，诊视我的太医便将噩耗告诉于我。”

　　“三足的乌鸦啊……”岚君若有所思。

　　小舟接着道：“当时我将撞见乌鸦的事情向旁人诉说，大家都说我是被落水吓出幻觉，并不相信我。我想这事情里面，一定有些蹊跷，但之后父亲大人令人四方详查，却找不出什么线索。”

　　岚君忽然将他一直把玩的那盏灯饰举在手中：“那个乌鸦，是这个模样的么？”

　　小舟瞧见岚君手中的铜红色的三足乌灯饰，“啊呀”地惊叫一声，花容失色，“这是什么？！”

　　岚君嘻嘻笑道：“殿下不要害怕，这只是我在花园里随手摘取的一件不起眼的灯饰罢了。这皇宫里处处装饰着各种精致的铜器件，这不过是其中一个模样。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哦。”
　　小舟听罢，虽然镇定下来，但仍旧对那三足乌的灯饰避开视线。

　　岚君见状，并不言语，他起身整理好衣物，向小舟行礼道：
　　“今日的午膳真是非常精美，辛苦您了。”
　　小舟见他打算离去，往前挪行了几步，面露忧虑：“您更换了见客的衣饰，这是要去哪里呢？”
　　岚君说：“听闻藤原夫人和家盛殿下在宫中，正打算去拜访。”
　　小舟盯着岚君那只金色的、琢磨不透的眼睛，犹豫不决。
　　岚君又道：“因为从您这里听说了有趣的故事，所以想知道藤原夫人是否有更引人入胜的怪谈呢。”

　　小舟思索再三，俯下身来深深一拜：“藤原国师与阴阳寮向来交好。请殿下您一定要万事小心呐。”
　　岚君拢起袖子，回拜小舟。
　　他走出和室，在廊下穿好朝靴，然后又回头向小舟微笑道，“您不用感到害怕，虽然我身为妖魔，但并没有伤害您的理由呢。”
　　那只像日轮一样璀璨的金色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泽。
　　岚君示意葛羽跟上他，向藤原夫人的寝居走去。

　　小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随后默默低下头，接着将修剪好的白梅簪进玉色的莲瓶里。
　　这一天的到来她早有预感。
　　属于她的孩子，也许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
　　那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妖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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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花园里，初春的阳光耀眼明亮，衬托得悦耳的尺八声如同黄鹂的鸣叫一样动人。
　　一个白衣少年在梨树下吹奏，他的眉眼还有些稚嫩，吹奏完毕，像只小鹿一样欢欣地跑向坐在廊下的红衣女子。

　　岚君坐在树下的竹席上，拍手赞美：“家盛殿下真是才华过人呢。这笛声，连天上的鸟雀也会停下来驻足倾听的。”
　　家盛面上露出羞涩的神情，依偎在藤原夫人的身边，向岚君道：“兄长大人真是谬赞了。”

　　那红衣女子便是现今清和天皇的正宫皇后，她并没有小舟那样的美貌，在端正的眉目间透露出一股严谨和皇后的威仪。
　　藤原夫人的脸上露出一抹平板的微笑：“这也算是家盛殿下为您压惊了。听说了您的遭遇，妾身心中时时刻刻都在为殿下祈福。如今您能平安地回来真是太好了。”

　　岚君轻声笑了笑。
　　“不知道藤原夫人听闻了什么样的故事呢。”他淡淡地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在去神社的路途上，遭遇了几个劫道的匪徒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藤原夫人道：“原先都传说，殿下您是遇到了妖魔呢。”

　　岚君并没有立即接话，他端起手边的清茶，稍稍饮了一口，“如今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胡乱传闻的。这世上，可又有谁见过真正的妖魔呢。”
　　藤原夫人见岚君脸上笑容不再，立即俯身道：“您说的是。”
　　岚君放下茶盏，向藤原夫人问道：“您相信这个世间会有妖魔的存在么？”
　　藤原夫人脸色平淡地说：“妾身并没有见过妖魔，但却是不能不信的。”
　　“为何？”
　　“因为……”
　　藤原夫人话才说了一半，忽然一个穿着官服的少年匆匆忙忙地走近，藤原夫人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喜的神色，坐直了身子。
　　那少年上前，向藤原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退下了。藤原夫人用袖子掩着嘴向岚君抱歉道：“真是十分歉意……”

　　岚君见状，从竹席上起身，“原来藤原夫人有客人到访了。”
　　藤原夫人俯身道：“正是如此，请九羽殿下不要责怪于我。”
　　岚君道：“怎么会呢。今日闲谈，也算是尽兴了。欣赏了家盛殿下的技艺，在下十分地荣幸呢。”
　　“那么妾身恭送九羽殿下。”

　　岚君辞别了藤原夫人和家盛君，与一直跟在他身后默默不语的葛羽离开了藤原夫人的寝居。
　　他们穿过院落，走进御花园里。离开了仆从和宫人的视线，岚君转身走入路旁茂密的花木中。
　　葛羽不解地跟上。他瞧见岚君折下树上的枝叶，往手中吹了口气。葛羽便忽然听到一串清晰的拍翅声音。

　　三只灰绿色的小鸟在葛羽和岚君的头顶上盘旋了几圈，然后落在岚君伸出的手掌上。
　　岚君轻轻将手一送，那三只小鸟便向着藤原夫人的寝居飞去了。

　　“这是……式神么？”
　　葛羽忍不住又发出问题。
　　“葛羽总是这么好奇呢。”岚君向他笑道，“这不过是用法术捏造的，朝生暮死的傀儡罢了。我并没有那么高明的本事，可以驾驭式神。”
　　“您怎么会这种法术呢？”
　　岚君歪着头，“不然葛羽说，我为什么要总是去找七重君呢？”
　　葛羽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殿下也不尽是无所事事啊。”
　　“原来在葛羽的心目中，我只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徒呢。”
　　葛羽连忙解释：“在下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九羽殿下请不要误解我。”

　　岚君嘻嘻一笑，“七重君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是却是个很温柔的人哦。”说着岚君露出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情，“不过，像七重君这样风雅无双的美人，能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身边，也是一种享受呢。”
　　“殿下你……”葛羽一时间无话可说。

　　岚君回味完七重的风雅之姿，转过头来盯着葛羽。
　　葛羽被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怎么了，殿下？”
　　岚君若有所思：“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葛羽对我的态度一丁点都没有改变呢？”
　　葛羽懵懂道，“改变什么？”
　　岚君笑眯眯地说，“难道葛羽君并不知道我是个有着可怕的力量的妖怪么？”
　　葛羽愣住。
　　他想了想：“虽然知道，但是……”
　　“但是？”
　　“但是……”葛羽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情，“但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需要改变态度的理由。您还是九羽殿下啊。”
　　“哈哈。”岚君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是葛羽太迟钝了啊。”
　　“……并不是迟钝。”
　　“好了好了。抱歉，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岚君摆摆手，“但是葛羽君，就像小舟殿下察觉到的那样，现在的我，是个可怖的妖怪，并不是之前那个岚君了呢。”

　　葛羽盯着岚君的脸看了半天，才慢慢道：“虽然如此，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啊。”
　　岚君心底道，不是迟钝才怪呢。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希望葛羽今后也能一如既往地守护在我身边啊。”
　　葛羽立即凛然道：“那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说话间，那三只灰绿色的傀儡小鸟飞回岚君的身边。
　　岚君将树叶叠成的飞鸟收进袖中，旋即抬起眼，那目光让葛羽心中顿时疑惑不安起来。
　　“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岚君感叹：“原来是有个了不得的大妖怪来了呢。”
　　“妖怪？”

　　岚君不答，而是神秘地笑笑，“我们现在出发去拜访七重君吧。”
　　“啊？”葛羽不解，“为什么？”
　　岚君一副自然的样子，“小舟殿下不是让我要和七重君成为挚友么。分别许久，我也非常想念七重君了呢。”
　　“可是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
　　“葛羽，你真的很呆哎。”

作者有话说

　　黑呀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