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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夜叉夺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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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王宫的人都觉得周国十五岁的质子公主,来的头几天肯定要哭,几个好玩乐的宫女太监便私下打赌,赌这小公主会哭几天。有说三天,有说半月,有说一直,最多的是说七天的,不上不下,中庸,保险。但谁知道,十五岁的质子公主没有哭,不但没有哭,还睡得很香,很安稳。每天睡到自然醒,胃口还好得很,备的膳食从不浪费半点,没事就带着自己的陪嫁丫鬟逛后宫,遇到比自己身份高的,乖顺地行礼,嘴甜的请安,遇到比自己身份低的,也都很亲切和善。祁王宫的人纳闷了,这是哪里来的小公主,这么大的心?打赌的宫女太监们不乐意了,这是哪里来的傻公主?害的他们银子全打水漂了。
这日,大雪初停,周国十五岁的小公主在御花园里玩球,球是她自己编的,上面系着漂亮的绸缎,五颜六色,随着小公主的动作上下跃动、飞舞,旋转成一团五彩的光球,远远看来,煞是养眼。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小公主旁若无人,只顾玩自己的。
忽然,小公主一下没控制好,脚力太猛,球唰的一下飞了出去,撞到墙上又反弹出去。小公主目光紧随球,转身,却看到有一人恰好就在球的轨道之内,她惊呼“小心”,然而话刚出口,球已经在那人脸前,眼看一张冰雪无暇的脸就要被撞出一个硕大球印,那人却赫然跃起,翻身一踢,“碰”的一声,球当真化成五彩的光,飞射出去,翻过高强,不见了……
孟夕颜看着球消失的墙头,呆了呆,又回过头来看偶然路过,险些毁容的宸渊,后者笔直立在那里,冷峻肃然,面无表情望着她。孟夕颜觉得他或许该说点什么?譬如不好意思力道大了之类。于是她等了等,然而那冰雪般的人始终只是望着她,似乎说话的意思。她于是转身,追球去了。
宸渊那一脚踢得真的是生猛的,孟夕颜跑了三道墙,才终于找到了她的球。她喘口气,走过去,弯腰捡球……
“咚”。
一声闷响,她手边又多出一个球。灰不溜秋,藤条四散,血迹斑斑,落在白色雪地里,十分显眼。
孟夕颜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同样的灰不溜秋,血迹斑斑,还颤颤嗦嗦……身后跟过来的东儿发出一声惊叫。
孟夕颜扭头看过去,是个小太监,有点面熟。
小太监捡起球,向孟夕颜行了个礼,便匆匆跑了回去。孟夕颜直起身子,才发现旁边是演武场,她从大门看进去,看到还有三个太监,跟那小太监一眼,满身伤,颤颤嗦嗦站在那里,而半空里,几道光影“嗖嗖”而过,源源不断往几个太监身上砸。几个太监,砸一下,摔一次,伤一次,却不敢歇半刻,立马又站起来重新被砸。
东儿这时到了孟夕颜身边,吃惊地看着演武场里的场景,说不出话。连周国最混账的太子殿下也没有这样“玩”的。
孟夕颜忽然想起来了,那个小太监是宸羽身边的。
这时,果然见宸羽走了出来,手上拿着小太监捡的球,应该是他问那小太监刚才和谁人说话,知道了孟夕颜在这里。
他走出来,仰着头看孟夕颜,目光移到她手上,顿了顿,直直朝她伸出了手,不言语,目光却又冷又傲——本殿下要球!
孟夕颜看着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九岁男孩,看他一张白净稚嫩的脸,看他一身的凌人傲气,看他眼里居高临下的轻蔑……片刻后,她轻轻笑,和气道:“夕颜再给殿下做一个。”
她话一出口,便听到四周有暗暗的倒抽凉气声。
宸羽是祁王宫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脾气坏,性子倔,偏偏祁王对他十分宠爱,据说他刚出身的时候谁抱都哭,对谁都不笑,唯独祁王一抱,立马不哭,张嘴就乐。祁王因此断定这孩子与他前世有缘,对他甚为喜爱。他上房揭瓦,他说他是武学奇才;他抽打下人,他说他是驭下有术;他戏耍夫子、不听教导,他生气,但气完了又说他敢于直言、耿然坦荡、不具权威……偏袒偏得如此明显,这祁王宫上下还有何人敢与宸羽作对?他宸羽要的东西,有谁敢不给?
傲气外露的九岁小霸王,向着“不要命”的周国质子公主,眉一挑:“本殿下就要这个!”
面对在祁王宫横行无忌的“小霸王”宸羽,孟夕颜向来秉承着“笑脸相迎,绝不招惹”的原则。只是那球她做得不容易,夕华宫里的宫女不愿帮她找材料,那些藤条、绸缎都是她好容易凑齐的,工具也不上手,手指扎破好几根,要她就这么给了,还是有些不舍得,于是想着委婉地拒绝一下,也许小霸王心情好能放过她的球。
但……她果然是想太多。
她看着小霸王笔直站在那里,指着她怀里的球,就像皇帝指着托盘上的牌子——皇帝看中了你要你侍寝,你只有跪谢皇恩,洗白了等的份儿,难道还能说不?
孟夕颜此刻无奈也不甘,但最终还是和气温顺的微笑,很“识时务”地道:“好,那便赠与殿下。”
宸羽嘴角一勾,勾出一个略带轻蔑的弧度,一摊手:“送过来!”
孟夕颜咬牙忍住,准备送过去,东儿却上前了一步,维护自家主子的尊严:“公主,奴婢来送。”
宸羽也不阻止,等着东儿把球送过来。东儿低头恭恭敬敬把球呈过去,宸羽也不看她,抬手拿过来,却霍然抬脚就是一踹,对准东儿小腿骨。东儿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上。
孟夕颜目光一紧,身子要往前冲,却又骤然停住了,于是她站在那里的身子就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东儿,宸羽那一脚既狠且准,东儿痛出一头冷汗,却不敢揉痛处,只能趴在地上,身子瑟瑟发颤……
宸羽冷哼一声,道:“本殿下要公主送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自作主张!”
孟夕颜紧了紧拳头,移开目光不去看东儿,却也没有去看宸羽,只盯着宸羽脚尖,她怕压不住此刻眼里升腾的怒火。
宸羽又道:“公主想是脾性太好,不知道管束奴才。正好,这几个奴才弄脏了雅姐姐赠我的玉佩,还互相包庇,不肯供出犯人,本殿下正在‘教导’他们,公主过来学习学习!”
教导?这臭不要脸惨无人道的小夜叉!
孟夕颜在心里恶狠狠的骂,抬起头却是满脸的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夕颜刚才已经见识过了。不过殿下这‘教导方法’也没有什么意思。”
宸羽顿时起了兴趣:“怎么说?”
孟夕颜笑着:“这几个奴才杵在那里跟木桩没有差别,殿下踢久了难道不会生厌?”
“难道你有好法子?”
孟夕颜笑得愈发柔和而真诚:“御花园里树多石多,殿下不妨放这几个奴才去随意移动、躲避,这样踢起来,岂不是有趣许多?”
宸羽眼睛一亮:“有意思!”随即大步往御花园去,“走!”
几个太监立马抱着球跟过去。先前那个小太监在路过东儿的时候将她扶了起来,孟夕颜走过去,他抬头朝孟夕颜感激的一笑,他知道孟夕颜是在帮他们,他们能躲,受的伤总是少,何况御花园障碍多,球过来难免碰上花花草草,杀伤力会小很多。
孟夕颜也朝他亲切笑笑,这小太监先前帮她找过绸缎布条,是祁王宫里难得的不狗眼看人低的忠厚人,她所以记得,现在也算是还个人情。
又回到御花园,孟夕颜四周看了看,宸渊已经不在了。
那边宸羽已经做好准备,满脸跃跃欲试的兴奋,一双大眼睛明亮而锐利,盯着藏身在树和假山后面的太监们,好像雏鹰初次猎食。
他霍然把球网上一抛,随后腾身跃起,半空里一个旋转,再一踢,球裹着旋风,呼啸而去,穿过树枝,发出“莎莎”的响,然后“砰”,撞在了墙上——他对准的太监及时躲开,球只擦过了他的衣服。
失败了,宸羽却愈发兴奋。接二连三展开了攻势。御花园里“嗖嗖”、“莎莎”、“砰”、“咚”、“乒乓”各种声音四起,好不热闹,不一会儿便引来围观人无数。
孟夕颜站在宸羽身边——这里是最安全的位置,一边瞄着越来越多的人,估摸着宸屹宗多久能知道这事,一边小心躲着反弹过来的球,一边心里祈祷着宸羽能被这些反弹球砸中,狠狠砸中!
正在她一心三用的时候,一个球以迅猛之速反弹了回来,直直朝着宸羽面门而去,孟夕颜眼里一亮,兴奋地绷紧了身子,这是至今反弹力道最大、最有可能狠狠砸中宸羽的球!
然而,那小小身子,瞥了一眼那球,只轻轻一动,便躲了过去,孟夕颜顿时大为失望。但那球擦过了宸羽,却狠狠撞上了宸羽身后的树,大树赫然一震,孟夕颜听见清脆的一声“咔”,她仰头,看到一根压着厚厚积雪的粗树枝被刚才那一震,给震断了,而粗树枝正下方,正是宸羽。
孟夕颜心里先是一喜——小夜叉要被砸了!随后又是一忧——这树枝看着挺粗,积雪看着很厚,不会把那小脑袋瓜子砸开花吧?
这时又听见一声“咔嚓”,孟夕颜一惊,那树枝却已经断了,直朝宸羽天灵盖砸了下去!而宸羽正专心踢球砸人,毫无所觉!
身子比脑子反应快——孟夕颜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一跃,双手朝着宸羽,要推开他。同时,“毫无所觉”的九岁小皇子忽然侧身一移……
咦?
“咚”。
孟夕颜以标准狗爬之姿,落在了雪地里。她愣了一下,然后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骂了句非常不雅的话,等着树枝积雪压顶……
“哗”——
头顶有风迅猛刮过,随后孟夕颜感到头顶一凉,是雪,但不是大量的、沉重的积雪,而是少量的、柔软的,微凉。她睁开眼睛,看到前方有一人缓步过来,深蓝近黑的衣袍。
宸渊?
宸渊此刻已经站在她面前,弯腰向她伸去手。她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一如那天她初到,他从马车外伸进来一般。她想起他掌心的温暖,脸上忽然一热,有些害羞地把手搭过去。
掌心温暖依旧。宸渊扶着孟夕颜起来,孟夕颜道了一声多谢,正要去掸头上的雪,宸渊却已经先伸手过去,帮她掸雪。宽大手掌轻扫她的头顶,指腹略过她的发丝,偶尔会碰到她的头皮,传递过来他指尖“恰到好处”的温度。
孟夕颜刚刚凉下来的脸又热了。
“哼!”那边宸羽冷哼一声,转过身,“没兴致了!回宫!”
一众太监顿时欣喜若狂,但不敢表露得太明显,纷纷应了“是”,“刷”一下四散开去捡散落在各处的球。
孟夕颜看着这些动作迅猛麻利,在御花园各处四窜捡球,同时又迅速聚拢起来的太监们,简直怀疑他们不是太监,是武艺高强侍卫。而那小霸王,后背朝她,小脑袋微昂,大跨步走着,双手在身边神气地摆动……咦?双手摆动?
孟夕颜眨眨眼,她记得她刚才扑过去的时候,宸羽手里正拿着一颗球,也不见他给了谁,现在去了哪里?说起来,刚才掠过她头顶的似乎是两阵风,虽然相隔很紧,但确实是不同的两阵。第一下带着刚劲之力,横扫而过,那是宸渊的掌力;第二下是裹着气流,旋转而过……
孟夕颜扭头去寻,看到墙边那根被掌力削成两截的树枝,树枝旁有一颗球,这时一个太监飞快过去,捡起球,又飞快走了。
果真是宸羽的球。
这小夜叉竟出手救她?
孟夕颜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怎么可能?
此时,头顶一凉,恰到好处的温度不见,孟夕颜一下便回过神来,抬头向宸渊笑一笑,又道了一声多谢,目光一撞,她又是脸红,低下头来,已经完全忘记宸羽的事,只觉得不知道视线该哪里放。他离得里她很近,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似乎就是冰雪的味道。可是冰雪哪里有味道呢?
“那球你很舍不得?”宸渊忽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微凉。
孟夕颜愣了下,合着他一直都在看?脸上不觉又热了热,她点点头,老实说:“我做得挺不容易。”然后她抬头看他,伸出十根手指,亮给他看,红着脸,睁着大眼睛,“你瞧,手指头破了好几个,这个指甲盖还差点翻了,里面都是淤血……”
四周围观还没散尽的宫女太监愕然瞪大了眼睛。这小公主在撒娇!在当众撒娇!在当众向他们最沉默寡淡没人情味的二殿下撒娇!
几个反应快的宫女随即无声冷笑。他们二殿下向来冷淡,任是再艳丽的女人摆在在他面前,他也从没有多看过一眼,据说曾有一次,四殿下拖着二殿下去……“下酒馆”,有一色胆包天的女人脱光了自己躺在二殿下包房里,他们二殿下进去了,瞄了一眼,又出来了,然后就再没人看过那女人……二殿下对女人如此寡淡,又久久没有婚娶,以至于奕州暗地里都疯传,二殿下有“龙阳之癖”……当然这又是另一回事,总而言之,这小公主不自量力,这么当众向二殿下撒娇,摆明的自取其辱!
一众宫女于是冷眼等着小公主被她们沉默寡淡没人情味但英俊非凡的二殿下羞辱。
然而宸渊垂眸看着孟夕颜张得大大的手,她手虽不纤长,但细细小小,白白嫩嫩,他一手就能抓两个,像小狐狸的爪子,颇为可爱,但煞风景的是,这么可爱的手,手指破了六个,肿了三个,指甲盖淤血了一个,虎口磨破,掌心也是一道道划痕,有几道还尤为深,经她手一张一撑,又有血溢了出来。显然,她受了伤,却没有经过处理,只是简单清洗了伤口。
他眉心皱了皱,抬起左手,把她两只手都包在掌心,握住。
宫女们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她们沉默寡淡没人情味但英俊非凡的二殿下握住了那个质子公主的手?!
“宫里有很多球。”宸渊道,言下之意,你何须自己动手?
孟夕颜笑一笑,作骄傲状:“但都没有我的漂亮!”
“伤口没有处理。”言下之意,为什么不处理好伤口再玩球?又裂开了,多疼。
孟夕颜依然笑:“好容易做好的球,受了这么多伤,当然要尽快玩,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些伤?”
宸渊看孟夕颜一眼,为漂亮亲自做球?贪玩所以不处理伤口?当然不是。自己做,是因为没人给她。她宫里什么玩的都没有,没有棋,没有毽子,没有球。别说玩的,连穿的用的也常常少,绣雨说过那几个宫女,但没什么大用处,加上绣雨也是个温软性子,就更管不住了。连球都不给,更别说给她处理伤口了。当然,她不等伤口好一些就跑出来玩的确是有贪玩的成分……
宸渊向来寡淡,不动情,也不动怒,此时心里却忽然有了怒气,想将夕华宫那一班奴才都拖出去打个屁股开花。但他只是目光阴了阴,终是没有作声,牵了孟夕颜扭身:“走,广清宫里有金疮药。”
宫女们下巴都快掉了。她们沉默寡言不近人情但英俊非凡的二殿下要带这质子公主回寝宫疗伤?!还牵着她的手?!
孟夕颜低头看自己被牵住的手,心想,两只手同时被牵着走是不是有点怪怪的?但她没多在意,反正感觉不错。不过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她翻着眼珠想了想,没想起来,就放弃了,愉快地跟在宸渊后面走。
一直到到了宸渊寝宫,她才惊悟:“东儿!”
为了保护主子不值钱的尊严而伤了小腿骨不能走的忠心的东儿,被她家见色忘义的主子无情地忘在了御花园里,唯有北国寒风与两行清泪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