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天爱

23、八 逐出师门（1）

　　六合山下，有一座神庙，年岁已久，破败不堪，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一路神仙。这地方平日里无人问津，往来的唯有绰衣。
　　绰衣每天来此，是为了颜靳。
　　庙宇中，高高的神像已经残破不堪，绰衣轻巧地跳上神像的肩膀，将左眼按了下去。轰然声传来，神像之后，一扇小石门缓缓打开。
　　石室内，一个模糊的声音传出来：“绰衣，是你来了吗？”
　　“是我。”绰衣闪身而入。
　　石室很小，只容一人居，燃烧着一根快到烧到底的蜡烛。室内除了简陋的石床，就只剩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凤凰琴，琴体纤尘不染，上有光华流转。因为，琴音回来了。
　　颜靳自恢复身体之后，与之前那个形容枯骨的模样已经完全不一样，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言行举止，都透着高人一等的傲气。
　　出身世家的颜靳，也曾有鲜衣怒马时，堕入魔道，半数是因为绰衣。
　　他第一次见到凤凰琴，就被深深吸引，之后便时常央求姜怀音，让他弹奏此琴。姜怀音笑他痴傻，却也因为相信这个朋友，任他自由出入琴室。
　　颜靳在姜家琴室，时常一住就是几日，一日午睡醒来，震惊地发现，榻边帘幕半遮，一个女子蹲在榻边，双手撑着榻沿，笑吟吟看着他。他吓得急忙跳起来，撞上了她的额头。
　　女子也吓了一跳，想要跑，被颜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是谁？”
　　“我是……我是琴音。”
　　“琴音？”
　　她指指一旁的凤凰琴，道：“世有琴虫，琴音所化，长于琴腹，十年可成其精魄、再十年可修其蕴识、又十年可塑其女体。”
　　琴者，情也，而琴虫，依附世间真情为生。因为颜靳对凤凰琴的痴迷，使得琴音化为女子，可与他相伴。
　　万物有灵，情为其生。颜靳一生看遍志怪故事，没有任何一则，比他的亲生经历更为动人。他为她取名绰衣，因第一眼从门口见到她的时候，隔着帘幕，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仿佛一件随风而动的白衣。
　　他带她离开了姜家，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姜怀音带人找来，誓要夺回凤凰琴。他甘愿身入魔族阵营，求得魔君庇佑，因与魔君相交甚欢，成了委以重任的军师，叱咤之地，风云变色。
　　后魔族战败，颜靳失去了凤凰琴和绰衣，魔心越发深重。辗转多年，终于又从姜家抢到了凤凰琴，却听不见琴音。他以为绰衣已死，几欲崩溃。
　　实则，是绰衣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离开了凤凰琴，前去找他。
　　他们最终在瀛洲相遇，绰衣告诉颜靳，她是因情起而生，因情灭而死，除此之外，世间没有力量可以杀死的琴虫。
　　颜靳向绰衣诉说了想要打破魔军结界、让魔族重返人间的理想，绰衣愿鼎力相助，自此，便时不时出现在六合山上，隐蔽地打听一些事情。放出鹿蜀的是她，引诱方堑的也是她。
　　“他是个特别单纯的人。”绰衣坐在桌前，伸手弹响了琴音，“颜靳，你还是决定要这么做吗？”
　　颜靳道：“不然呢？永远留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吗？”
　　绰衣道：“我们可以离开，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可我不甘心。”颜靳恨恨道，“十多年了，这中间我所受的苦，定要让那些人加倍奉还！”
　　绰衣叹气，这就是世人所谓的，魔心了吧。可只要眼前这人还是颜靳，她才不管他是人、是仙、还是魔，就像颜靳也从未在意，她只是天地间一缕随时会散的琴音。
　　“颜靳，我会帮你的。”
　　颜靳笑起来，眼角的一道道皱纹显得越发深邃，他曾经被斩断的那只手，已经重新长出了新的，掌心中托着那枚淡紫色光芒的鲲鳞，道：“把这个拿去吧，他很想要。”

　　这几日，方堑估摸着日子，快到六合山一年一度的切磋大会了。
　　所谓大会，就是宁字辈以下的所有同门，交流这一年来的修习状况，过程中自然也免不了动手、一争高下。
　　去年的大会上，方堑根基太浅、技不如人，同辈的其他人都不愿意与他交手，就连辰字辈的师侄们，他都不是对手。结果一场大会下来，方堑羞愤难当，觉得根本没脸见人了，索性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直到宁子鄢亲自把他拽出门去。
　　这之后的一年，方堑日日苦修，为的就是能在下一次的大会上扬眉吐气。好不容易，左盼右盼的，这一日终于被盼来了。
　　方堑一大早就去找了宁子鄢，信誓旦旦道：“师父，今天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宁子鄢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只道：“方堑，我对你一向没有什么希望，又谈何失望？”
　　类似的话，宁子鄢不是第一次说，方堑最初是有些伤心的，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也有了应对的方式，道：“师父虽然不喜欢与人争，但是我不能总丢你的面子啊。”
　　宁子鄢道：“同门交流，点到即止，不可过于心急。”
　　方堑点头道：“我知道了。”
　　“我要提前去临华殿，你收拾一下，别迟到了。”宁子鄢说话的时候，看到方堑头上的发带松了，便道，“低头。”
　　方堑不明所以，但还是二话不说地照做了。
　　宁子鄢抬手，将他的发带系好，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方堑笑笑，顽皮道：“若是师父一直如这般管教的话，我倒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了。”
　　宁子鄢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了。这个无奈之下收的徒弟，开始虽然只是留在身边看管，但毕竟人非草木，日日相对，难免会生出不舍。
　　方堑看着宁子鄢的背影，三年多的时间，他长大了，而大师父似乎永远都不会变，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着装、一样的步态，她的底色是轻薄寡淡的；而小师父，是这底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若她真有溯灵诀突破八重境的那天，留下的，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或者真的如他所猜测，是两者的结合？方堑这样注视着宁子鄢的时候，总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是希望她能有些变化，但又害怕她会变。

　　宁微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装，正要出门之际，有个人影从外面闪了进来。
　　来人衣着繁复夸张，俊美面容下，一双桃花眼眨了又眨，正是颜玉。
　　见看宁微毫无反应，颜玉问道：“我来得这么突然，你怎么都不表现出一些惊讶？”
　　宁微道：“你每一回的出现，都挺突然的，我若每一次都惊讶，现在已经惊讶死了。”
　　颜玉听出来宁微今日心情不错，也开怀一笑。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在桌边一坐，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今日你们山上热闹，我闲着也是无聊，就过来看看。”
　　“那你随意就好。”宁微没有理他，准备出门。
　　颜玉上前一把拉住他，道：“顺带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宁微问道：“什么事？”
　　颜玉道：“姜家的人，前几天来找我了。”
　　听到这话，宁微的目光顿了顿，道：“姜怀音？”
　　“就是他。”颜玉细细道来，“说是在六合山附近，听到了琴音，让我过来，帮着一起找我大哥。”
　　宁微微微皱了皱眉，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了。他知道姜怀音对凤凰琴的琴音很敏锐，百里之内都能听到，可凤凰琴，不是已经没有声音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六合山附近呢？
　　宁微看着颜玉道：“让你找颜靳，也挺为难。”
　　颜玉讪讪道：“其实吧，还有个事情，我得跟你认个错。”
　　“不妨直言。”
　　“宁掌门的鲲鳞，是我偷的。”
　　“你就是阿真当时说的蒙面人？”
　　颜玉道：“偷归偷，我可没有蒙面。其实在碧海阁展出之时，我便趁乱偷换了鲲鳞，你们拿到的那枚，一直都是假的。”
　　宁微诧异道：“你偷鲲鳞做什么？”
　　“救我大哥。”颜玉老实交代，“多年来，他一直在我那儿，只是那次救了他之后，他将我打伤，带着鲲鳞跑了。”颜玉低着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将此事告知你。但是，希望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对六合山从无恶意，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宁微想了想，“好，我答应你。”
　　“我会继续寻找我大哥，届时，定归还鲲鳞。”颜玉转而向他解释琴音的问题，“凤凰琴无声，是因为里面的琴虫走了，去找我大哥了。而姜怀音在六合山听到了琴音，就说明，琴虫已经找到我大哥，回到了凤凰琴内。”
　　宁微对琴虫，也有所耳闻，道：“那……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颜玉道：“是人非人，是妖非妖，真要确切地说，那就是琴音。这琴虫举世罕见，也不是每一张琴都有，据说是琴的主人至情至性、所奏之曲动人心魄，才能以情养虫，变化出这琴虫来。”
　　宁微道：“这么说来你大哥倒是个有情之人。”
　　“先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颜玉难得认真道，“你想啊，他以前在魔军之中是个什么地位？如今突然出现在六合山附近，为的又是什么？”
　　宁微沉默了半晌，道：“或许，他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颜玉点点头，“试想，六合山这三年来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多吓人？”
　　宁微道：“但是他若想破了后山的结界，也断不会有这个能力。”
　　“我也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凤凰琴在手，也不会是指天剑的对手。”颜玉看着宁微，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找他，若有可能，留他一命。”
　　宁微知道，颜玉对这个一早就背离了家族的大哥，还是有情谊在的，“我答应你，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伤他性命。”
　　“多谢。”颜玉拱了拱手道，“宁微，若日后换做你遇到危险，我也会……”
　　宁微快速离开，关上门，扔下一句：“我并不想遇到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