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暖香去时春欲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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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无门禅师】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或许以此描述纯阳宫来得稍微贴切。任华山下光阴易逝，岁月如流，于纯阳观中亦没有留下许多痕迹。
自妙音子到观已有一年余。她身量稍长，容貌微微有了些变化，举止谈吐也愈发有了纯阳弟子的模样，然年纪所限，一眼看去仍是连着两三分稚气的垂髫小儿。随着时日推移，因痛失亲人来的伤恸也渐渐淡去，她渐渐也能时不时与观中师兄妹顽闹，只是拘束小心的谨慎本性，仍未有太大变改。
这便也是妙音子在纯阳观的头个夏末秋初。虽则华山上四季风雪，然山脚下酷暑已退，露水频生，已悄然到了乞巧佳节。
七月七相传为牛郎织女相会之日，又名女儿节，许多青年女子于庭中结彩楼、穿金针、陈瓜果以乞巧。孟襄阳更有诗云：“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绪风初减热，新月始登秋。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纯阳观中虽不为此特地祭祝，然每年恰逢此时，山下便有香客不畏山道艰险，直上华山入观，求桃符亦或做法，更多为的是求姻缘。于是大殿门口常常也搭起香炉、神台，更有负责此项事宜的纯阳弟子守候在门前，依女香客之请，于铜戒玉戒上刻写心上人姓名，以盼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师妹，这都是为香客准备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一把按住妙音子伸向面前琳琅戒指的手，负责刻戒的弟子周小龙打趣道。
只此一句，她的脸已红了，小声争辩道：“我不要。我就看看。”
周围尽是求符求法的香客善众，周小龙笑着望望：“今年求红线戒的人不多，我看这戒指应有剩余，你若要就挑一个去。”然又神神秘秘地凑近她开玩笑道：“要不要我再帮你刻个字？”
妙音子的脸愈发微赤，声音也愈来愈小：“师哥，我真不要。我就是好奇看看……”
“没事没事！你随便挑一个！我知道，便纵是出了家，姑娘们也喜欢这些挂的戴的。”周小龙豪爽大方地道，然又将手指放在唇上冲她嘘了一声：“只要别让掌门晓得。”
说着，他将面前各色各样的戒指拂一拂，丁零作响：“其实都是观里出资赠与香客的，不是甚么贵重东西，就是求个念想。你看，香客来这里多挑普通的绿玉戒，铜的次之，铁的又次之。”
妙音子看了他一眼，脸色还是赧红。然这一台的戒指虽不华贵，却着实轻巧可爱，她忍不住伸手取了一枚细看。
这是数百戒指中唯一一枚木质的，看不出是什么木，但色泽饱满，光滑可鉴。周小龙笑道：“我也觉得这戒指特别，既然你看上，就拿去吧。桃木辟邪，带在居士身上恰恰最合适的。”
“谢谢师哥。”妙音子低头嚅嚅道。
“要刻字吗？”他又问，“香客都在戒上刻自己心上人姓名，以是求缘。依我说光秃秃的戒指又不好看，我帮你刻一个？”
“唉？”妙音子有些慌乱，“心上人？”
“就是很喜欢的。很想在一起的人的名字。”周小龙见她年纪小，以为她不懂，便解释道。说完想一想，又觉不妥，改口道：“师妹若是没有的话，我就随便替你刻点什么‘微妙玄通’、‘上九潜龙勿用’也好。”
“师父。”忽然他听见妙音子用很小但很清晰的声音说道。
“谁？”他以为自己没听清。
“师父。”她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喜欢师父。”
“唉，师妹，不是这个意思。”周小龙哭笑不得，连连摆手。“是男女之间、红尘姻缘……色/即是空的那种喜欢，你大概还不懂……”
“就是师父。”妙音子看着他，“很喜欢的。很想在一起的人。”
周小龙无奈地道：“不要胡闹，刻你师父宝号的话，红线戒想必起不到什么作用，不会灵验的。”
“灵不灵验，没有关系。”
看着手中圆滑木戒，妙音子坚定地道。
“好罢。”周小龙终于妥协，“但是你师父一年四季没几天留在纯阳观里，人又孤傲得紧，你虽说是她徒弟，也是聚少离多。你与她是不是又月余不见了？戒指拿来，我给你刻。”
他正要伸手去接戒指，忽听一声嘹亮马嘶，抬头时竟见炎灵子骑着一匹照夜白，正立于妙音子身后。他慌张地收手，行礼道：“师叔！晚辈稽首了！”
妙音子也吃了一惊。她连忙将戒指收与袖中，回头见炎灵子英姿秀目，身着景宣道袍，纤腰轻束，广袖长冠，有诗云：“悟玄登绝境，聆听玉御宣。”而身下白骏鹰目狼形，威风凛凛，整个人恍若上清飞仙。
“妙音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开口便问道。
“没有，我、我在帮师哥的忙。”她慌张地辩解，而双颊微赤。
“是是，今日香火略盛，师妹见我忙不及，便过来打打下手。”周小龙也连忙帮腔。
似乎并未发现她有何不妥，炎灵子伸手道：“妙音子，难得今日过节，你入观一年，我也不曾带你四处走走。上马，这几日山下很热闹。”
她有些措手不及，但回头看看周小龙，他正假装在忙，不敢略一抬首。炎灵子又俯了俯身，道：“上来罢，我也好久不见你了。”
她不敢再犹豫，拉住她的手，翻身上马。照夜白登时长啸嘶鸣，飒沓流星一般，向山下奔去。
华山山势险要，而炎灵子一拘一纵之间，白马似也四蹄腾空，天险奇壑，一跃而过。妙音子在她身后坐着，抱住她腰身大气也不敢出。虽说入观已有时日，轻功也小有所成，但于千山万壑中纵马扬鞭还是头一回。她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法术，只道自己仿佛快要摔下去，唯有紧紧闭上双眼。
只感觉到自己一直在飘坠，终于稳稳落地后，妙音子方才松了一口气。她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坐在马上的炎灵子回头笑得直不起腰。
“看你吓成那样！这些日子来轻功都是怎么学的？”
“没这样，骑马下山……所以怕。”她老老实实地道。
“没出息，”炎灵子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华山脚下不远，便是长安城。炎灵子信马由缰，一直将妙音子带到城下。七夕节至，原本宏伟磅礴的西都长安张灯结彩，处处是晒衣晒书、穿针礼拜的百姓，又有商贾小贩沿街叫卖巧果等应节食品，热闹非常。
父母未去世之前，因茶商跑商之故，妙音子曾来过数回长安。过明德门，便是外郭；及至上朱雀大街、并进了东西市，便愈发兴旺起来。除王公候贾皆聚于此处外，波斯、琉球、大食等异域商使也于街上往来穿梭，人声鼎沸。前卢升之有诗云：“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然观之实景长安，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熟悉。却又不是那般熟悉。妙音子看着故地，忽地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数年后，她将明白这便叫做“物是人非”。
“师尊都说，修道之人，第一个要字便是清静。”炎灵子道。“然我唯有在这烟火市井中方才感到清静。山上那些闲云野鹤，特地冷落，不知为何，总教我看着烦躁得很，直想逃跑。”
妙音子道：“我只要看见师父，心里就很清静。”
炎灵子哂道：“切莫拍我的马屁。我这匹照夜白可是会尥蹶子。”
正在此时，一群白衣人在大街上缓缓走过，正好迎着两人正面走来。妙音子好奇地望去，这些人皆穿宽大连帽白袍波斯装扮，腰间一束，且将大帽拉下盖住容貌，教人看不清面目。这些人也不驻足小摊小贩，只是默默稳步前行，走到妙音子面前时，有一人低头看了看她。
自白袍白帽的间隙中她望见这人碧眼赤发，与中原人全然两样，且眼神之诡异，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人并没有再理会她，又继续默默行走。
他身后还跟着个身量比她尚矮小一些的白衣人，看身形似乎也是个孩童。就在这人走过她身边的瞬间，她听到一串微弱的铜铃声响。
忽觉得这铃声有些熟悉，她不由自主地转身，鬼使神差地循着铃声便走，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可没走几步，手腕便被从后一把拉住。
“你去哪了？不要乱跑。”炎灵子严肃地道。
“刚才、有白衣服的外国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明教弟子。”炎灵子低声道，“他们衣袍里藏着的都是长刀。今日我们就是出来快活的，不要惹事。”
她背后一寒，忙点头不迭。
然看着师父的背影，带着她在喧闹的街道上慢慢散步，她不由自主地便把方才的一切异样和不快抛诸脑后，连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失无踪。她是真的快乐。她偷偷伸手牵住师父道袍的一角，像是生怕迷路的小孩。若这一条大街永无尽头，她可以就这样跟着她一直走下去。她很高，很高，高到足以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于她的背影之下。
那枚红线戒被她藏在手心里，如今已被汗浸润一层，紧紧握着。
而她迆迆然前行的背影风姿清奇，轩然若神。
终于，她鼓足勇气。
“师父，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写在这个上面。”
炎灵子转身，看着她手心的木戒指，嘴唇微张。好一会，才道：“这是观里求姻缘的红线戒罢，你怎么拿来了。”
妙音子道：“师哥说，七夕节的时候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有一日便能得偿所愿。师父，我喜欢你。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说完后，她手心脸颊都冒了细细的汗珠。她紧张地等着她发话。
可还未回过神来，脑袋上便挨了一记爆栗。她疼得手一抖，木戒指差点掉在地下。
“不可胡闹！红线戒是像你这样用的？！”
可炎灵子虽是嘴上如此说，却仍带着笑意，说完便有些匆忙地将头扭过去。
妙音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她忽然慌张起来，读不懂炎灵子那笑容的含义，亦不知道她为何笑着斥责自己，心中惴惴生怕自己造了次，惹了她生气。她动也不敢动，不知该不该向她赔罪，慌得定在原地。
然而炎灵子走出几步，却又侧头道：“你不要怕。我不会走，我又不是你师祖，半路上会丢下徒弟一个人跑到东洋去。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她瞥一眼她手中木戒指，“全然没有必要。”
“师父——”她呆立。片刻，哽咽着拔腿向她跑去。
“虽则还是很胡闹……”炎灵子摸着她的头，“偶尔这般养个小东西似乎也不错。只是今后不许再说些放肆的话。你年纪太小，懂甚么？”
“师父，我会长大。”
炎灵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一笑。
“等你长大了再说罢，徒弟。”
她看着她嘴角带笑转身摇手便走，却热了眼眶。非为她所故意推诿，却只因她头一回开口唤她“徒弟”。
阳光耀目。这则是终年飞雪的纯阳宫中难得一见的艳阳高照，照得长安城如欲融化。
她伸开手，向这一幕明丽与温煦走去，仿佛自己也将似纯阳观飘落的一片雪花般，消融在这暖意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暖香去时春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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