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踏遍苍山意难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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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传心法要》】
华山的雪夜通常如此。
静谧，寒鸦也不鸣，大雪似鹅毛翻飞，有山风。山鹿野熊都各自寻了去处躲避这场山祸，峰顶的纯阳观里也并无几盏灯亮，然广场上尚有守更的弟子，冒着寒风冷雪，兀自巡逻。
妙音子感觉身上寒冷，将整个头都埋入被窝，蜷缩起双足。外面风雪的呼啸令她心烦意乱，唯有堵起耳朵，不听，不闻，不见。
她睡的地方，是炎灵子住的阁楼中间的夹层，地方不大，仅够容纳一床褥被。于睿原意是要她与其他弟子同起同卧，但架不住她相求，便在这里为她搭了床铺。说来奇怪，妙音子在这逼仄的地方睡得倒也十分安心，纵然是就在楼梯旁侧，每回有人上下楼梯，便有声响及灰尘簌簌而落，她也并不介怀。
正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妙音子被楼下的响动惊醒。朦胧中她仿佛听见有人低声且快速地说话，有油灯的光火在影影绰绰地晃动。她揉揉眼睛，将头伸出隔间向外探看。
意外的是，她看见了于睿。她身侧还有一名老者，须发苍白，是她所素未谋面的，然身着道袍，头戴朝天冠，风仪威严。在他们身边坐着的正是炎灵子，应该是刚刚从门外进来，为两坤道搀扶着坐于桌边，另有道童正慌张地将大门掩起，点上油灯。风雪吹进屋来，特地寒冷。
妙音子轻手轻脚地爬起，走到楼梯口探头探脑地看。她听见于睿道：“把止血散拿来，在左边屉子里。”
炎灵子道：“就是点小擦伤，不要紧的。”
妙音子的心忽然一紧。她伸头去看，见炎灵子左手手腕上有血滴下，淋淋漓漓地滴了一路，将道袍袖口都染红。她呀地一声，引得屋里的人都望向这边来，看见她一个人穿着单衣惶惶然站在楼梯口。
“还不睡？”炎灵子笑道。
“师父你怎么受伤了？”她失声道。
“习武之人受点小伤本是常事，你今后便会习惯，无需失惊打怪。”炎灵子道。
于睿向她招招手，唤她过来。妙音子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将视线望周围人身上一扫。
“妙音子，来见过李掌门。”于睿道。
她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竟就是纯阳观掌门李忘生。自她入观以来，便传他一直闭关修行，由金虚子卓凤鸣代其行掌门之职，故从未得以谋面。如今一见，果然气度轩昂，稳重不凡。她连忙倒地而拜，李忘生却缓缓摆手：“免礼。”
“炎灵子，这便是你前些日子收的徒弟？”他问道。
“唯师徒之名尔。”炎灵子答道。
于睿摇头叹息道：“这便也是命。若当时不是因为救这孩子，我令别人替你去杀陈和尚，如今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这观里来。”
炎灵子笑道：“我去的话，或许同门便不必死，我也能全身而退。”
于睿道：“不是我怀疑你的本事。可我等原只知道恶人谷最近有抬头之虞，却不知道其已与五毒教暗地里结成了纵横捭阖之势。加之中原门派甚至浩气盟当中也有人士暗中投诚，明里暗里，我们都是防不胜防。如此事态，仅凭我们一家之力，实难扭转乾坤。”
妙音子偷偷望向李忘生，他神情肃穆，盯着豆大灯火，片时发问道：“派出的门人，可有活着回来的？”
“全部玉碎，无一幸免。”于睿答。
“见同门许久不归，我出去查探，不想五毒教已与恶人谷暗自联合，故此中了埋伏。”炎灵子道。
李忘生缓缓摇头，叹道：“天下大势，无非是远交近攻，各为其主之事，到底难分孰对孰错。”
“李掌门，此后我们应该如何动作？”炎灵子问道。
李忘生道：“恶人谷正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不久之后一场恶战定然在所难免。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十年，皆有可能。我们只需积蓄力量，静待事态之变。”
“了解。”于睿道。
“炎灵子，你今日辛苦不少。先安歇吧，此事往后再议。”李忘生道。
外面风雪似乎更加肆虐。道童将门打开的一刹那，妙音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个激灵哆嗦。炎灵子瞥一眼，将身上还沾了些血迹的大氅丢过去，披在她肩上。
李忘生与于睿离去后，妙音子在寒风中颤颤地将门死命掩好，险些被吹得一个趔趄。她回头时，看见炎灵子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左腕的血似乎已经止住，然袖口道袍上的暗红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
“师父，师父。”她一路小跑跟着她上楼，“你受伤了，我帮你、我帮你拿衣服……”
炎灵子哂笑道：“听你这么说，我感觉我竟是快死了。”
妙音子托着油灯，跟她进了房间，小心地将灯点在桌上，将她的剑收在一旁。雕着青龙云纹的剑鞘尚带血迹，看得她一阵心疼，悄声道：“师父，你昨日说是有事下山，怎么回来时便成了这样？”
“暗算。”炎灵子道，“我们要杀的人被救走，剩下的同门都遭了埋伏。我去的时候很不赶巧，他们还没离去。”她看似不经心地慢慢动着胳膊，“人不多，约莫有一两百上下，是我大意，方受了点小伤。”
“一……一两百……”妙音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立在那里，灯影绰绰，满屋昏黄。炎灵子将道袍褪下，为自己手腕上药，影子投在墙上，几乎将半个房间都笼罩起来。她忍不住上前接过药瓶，道：“师父，我帮你。”
炎灵子僵了僵，看着她仔仔细细为自己伤口上药，终于讪讪地笑笑：“也只有这个时候，觉得有个徒弟仿佛还挺不错。”
“师父，伤得似乎不算很重呢。”她说道，自也安心了几分。
两寸来长的伤疤，不深，如虬龙般盘在炎灵子手腕上。妙音子跪在她面前，将药敷好，又认真地包扎过了，方才抬起头来。
正好对上炎灵子的目光，她也正在看着她。目光相接片刻，两人都不曾说话，仿佛有些尴尬。最终还是妙音子轻声道：“师父，疼吗？”
“没感觉。”炎灵子道。
妙音子捧着她的手，搜肠刮肚地想要找点什么话来说。她看看炎灵子的脸，又看看她的手腕，道：“……今日于太师叔与掌门说的，恶人谷，师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恶人谷？”炎灵子看了她一眼，“原先无非是武林中一群穷凶极恶之人为了躲避追杀的藏身之地，易守难攻，之后渐有了名气，许多大奸大恶之人纷纷投奔，所谓‘一入此谷，永不受苦’，令平民义士闻之切齿，又无可奈何。”
“那……浩气盟？”
“之后有义士觉出靠各门派短暂联军并不能与恶人抗衡，故由少林纯阳天策等门派各出精英弟子，组建浩气盟。”炎灵子一手挑拨灯火，漫不经心地道，“之后恶人果然被压制，时至今日，双方仍然你争我斗，各占武林半壁江山。”
“为什么……要你争我斗？”
炎灵子顿了顿，仿佛在思考。最后只吐出四个字：“各有血仇。”
桌上灯火原本将熄，却被她这样一挑拨显得又亮了起来。实则妙音子本没有特别用心在听她说话，只觉得就这样半跪在地下听着她的声音便很好。正在恍惚神游之间，孰料炎灵子忽然开口问道：“妙音子，入观一月余，你可觉得有任何长进？”
“唉？”妙音子愣了一下。
“想家吗？”炎灵子又问。
妙音子低头不语。炎灵子伸手缓缓摩挲她的头顶，慢慢地又拂过她的脸颊。只听她叹道：“如果能够，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吧。虽则粗茶淡饭，生活枯燥，但也可求个数年的安稳。”
她的手好暖。
“师父，”妙音子抬头望着她，“从我落难到现在，他们都说你性格古怪，可我觉得你是好人。真的是好人。”
炎灵子哈哈笑道：“你错怪贫道了。师尊个个都对我赞誉有加，夸我是该入恶人谷的大恶人。”
“不是的。”妙音子摇头。
“你看看我，”炎灵子俯下身指着自己的鼻尖对她道，“这纯阳观里，战场上能斩人如麻，得了罗刹称号的道人，我是头一个；狠得下手杀降兵、砍妇孺的道人，我是头一个；敢向师叔拔剑相斗、被于师叔指骂欺师灭祖的，我也是头一个。便是此，你也认为我是好人么？”
“是。”妙音子坚定地点头，“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听到这话，炎灵子惊讶地笑了笑，道：“你学得倒是很快。”
“师父告诉我的一切，我都会努力学习。可是，为何当初师父不愿意收我做徒弟？”
炎灵子沉默片刻，道：“我怕麻烦。”
她显然有些失望。
“好吧。”迎上她的目光后，她不得已又被迫补充道，“我不懂怎么做师父。”她无奈地向她摊开手，“你知道的，我自己的师父，在我拜入纯阳观三个月以后就跑了。我连如何当徒弟都不会，又怎么去当别人的师父。”
“可师父就是师父。我的师父不会是别人。”她喃喃自语道。
“去休息吧。”炎灵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天都要亮了。”
“师父，我冷。”她嚅嚅。
“哦。”炎灵子怔了怔，自床后取了个枕头掷给她：“今日大雪，不介意便一起睡。”
妙音子先惊了一下，即刻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励似的，连忙抱起枕头，小兔子一般窜上她的床榻。炎灵子往里靠了靠，侧身卧下了，她便也蜷缩着身子贴着她睡下。
“别老蜷着身子，当心长不高。”炎灵子道。
于是她努力把身子伸直些。这对她来说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因这月余来时不时地便做噩梦，梦到的全是那几日屠戮血腥的景象，怕得她总是缩成一团，似乎如此才有难得的安全感。
见她依然伸不直，炎灵子索性转了个身，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身量小小的，几乎只有炎灵子一半长短，枕在她胳膊上恰如一只布娃娃。炎灵子笑道：“你是又瘦又小，究竟高不得了。”
她的脸发烫，桃腮微赤，于是埋在她怀里不说话。
只是心里想，若今后纯阳观上日日暴风雪，那该几好。
“你知道‘镇山河’么？”炎灵子忽然问道。
她摇头。
“是我纯阳气宗看家绝技，亦曾以此技名扬天下：以自身之剑气，于四尺之内贯成气场，片刻之内，凡是立于气场中之人，便纵是神兵奇武，概不能伤。这招式便名为‘镇山河’，又称玄剑化生势。”
“那若师父一直施展此技，世上不就无人能伤到你？”妙音子惊讶道。
炎灵子笑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皆因此招之强，需消耗自身极多气劲，数个时辰之内将不能再次施展。否则我纯阳观便当无敌了。”
“师父，我想学。”妙音子道。
“嗯。”炎灵子低头看看她， “我正想往后将此技传授于你，危急关头尚可保你一命。”
“不，我想要保护、保护师父。”不假思索地，妙音子脱口而出。
“保护我？”炎灵子先是怔了一怔，旋即嗤嗤地笑了起来。她虽是感到委屈，却也只红着脸辩解道：“我是力量微薄，别的也许帮不上师父的忙。可如此……如此师父便不会再受伤了。”
炎灵子终于不笑了，然叹息着说道：“妙音子，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若遇到危险，因此技只能施展一次，你定要将生的机会留给自己。我当初与你一样，也是怀了这种济世情怀去为他人镇一方山河，结果发现，之前想的竟全是空谈。自此之后，我的四尺山河，只为自己而落。你也要记得。”
天边已蒙蒙地泛起鱼肚白，她看着炎灵子困意渐浓的双眼，慢慢合起。“我睡了，实在是困得不行。”
“师父，安。”她将脑袋深深埋入她怀中。
然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炎灵子动了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带了倦意的声音嘟哝道：
“再者……谁又需要我保护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踏遍苍山意难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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