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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求兔角 ...

  •   薛绚忙着自己手头的事,耳边传来他的呼唤:“阿绚……阿绚……”她不知道该不该应答,许久才轻轻“嗳”了一声,同时悄悄瞟向他。

      “你……”他那样沉沉地颓丧着,浑身散发着酒气,似梦似醒,似醉非醉,嘴角挂着对世间嘲弄的笑意,乜眼问着她,“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真心呢?”

      “有。”她答道,但即刻抬起眼睛,用一样带着嘲讽意味的表情望着他,“不过,你必然是不信的吧?”

      元景借着酒劲呵呵地笑着,伸手去摸薛绚的脸颊,他这段时间来无端的暴戾和喜怒无常,让薛绚甚至做好了被他打或掐痛的准备,然而他的手却是无比温柔地来回抚弄着薛绚的皮肤,不时用手指疼惜地摩挲,满眼俱是陶醉:“多么好的年华!多么美的红颜!我多么希望你是真心,让我相信。阿绚,我想信你,你懂么?”

      薛绚怔然,继而嗒然,她惨惨笑道:“那日,我第一回到乾西五所,不知道自己终身所托是什么样的人,然后爷在我面前,满眼是笑,笑得好真,我……”她说不出口的话直在心里盘旋,她很想把这些呐喊出来,可终于选择了咽下去。

      元景迷蒙的眸子凝望着她的眼睛,深潭似的让他几乎溺毙其中。他凑过头来,在她宝光流转的温润颊边印下轻轻一吻,霎时间就感觉到她周身僵硬而几欲躲开。元景执拗地伸手箍住了她,捧着她的脸颊不让她扭头避让,他的嘴唇带着无比的炽热,按到她颜色淡淡的唇上,嗅不到一丝胭脂的香料味,却有她独特的芬芳气息。元景探手到她的怀中,她推脱了一会儿,可惜挣扎不开。

      “不许躲!”元景带着些霸道,把她按在茵褥之上。

      薛绚仿佛认命般婉转顺从起来,他带着酒气的汗液滴在她的脸颊上,那里一片绯红,宛如被映出流丽陆离的虹彩一般。交错缠绵,不知是谁的呼吸声,轰然响在彼此耳畔,响彻整个世界,让他们实在不愿再去关注外物,也不愿去叩问内心,只在这样的妙音中沉沦,沉沦……

      薛绚身边,也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宫女儿,名唤阿鹂,说话脆刮刮的,倒与名字极其相符。早上少不得一通忙碌,服侍好元景去书房,这些下人们才舒了口气,阿鹂笑道:“格格昨晚上辛苦,我去炖盏燕窝来给您补补身子。”

      薛绚忙制止说:“快别!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她们一个个已经虎视眈眈的了,我这会子还妖妖调调要吃什么燕窝,没的遭忌么!”

      阿鹂嘟着嘴说:“这里是天家,一盏燕窝又是什么稀罕东西?”

      薛绚叹气道:“你上回被引教嬷嬷罚跪倒没长记性?万一别人说起什么,你何苦又和别人争上风、闹口舌?上回嬷嬷就说了,再有下次,该传板子打你了,你也不怕?”

      “她们!……”阿鹂想想那四尺长的毛竹板子,到底还是怕的,又想起上回侧福晋那里的几个臭蹄子,嘲笑她的主子“从辛者库出身的贱婢,也配用平金的外褂”。她一时气不过,捋了袖子和她们骂了一场,结果里头正主子问话出来,那几个挑起事端的反而没事人一般拍拍屁股走人,她倒在露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膝盖全紫了,腿也软得三天走不动路,冻得发了场高烧;而若不是她主子到三阿哥面前求情,只怕还要跪一夜,那腿也该废了。

      阿鹂气呼呼地挂着脸,听到薛绚说:“你还是去给我倒盏茶来吧。”

      “绿茶性寒。不利于……”

      薛绚不吭声,闭闭眼睛点点头,阿鹂知道她的意思坚决,只好去倒茶。薛绚这才从首饰匣子的底部挖出一个小包,数出四粒绿豆大的药丸含在舌下。只等茶来了,她一仰而尽,连着那四枚药丸一并进入了肚子。

      阿鹂盯着她看,许久大人似的叹口气:“格格就是不听劝!照奴婢看,若是您肚子里能怀上一个,甭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这三阿哥府里的头一个!三阿哥原可请封两位侧福晋,西屋那位肚子一直瘪着,若是您能拔这个头筹——”

      “不过是更遭人嫉恨!”薛绚一语打断阿鹂的唠叨,看着这个才十来岁的小丫头,终是爱抚地点点她的额头,“你呀,怎么不学学福晋屋里那些人?”

      阿鹂撅着嘴,帮薛绚整理好外头大衣裳,伺候她到福晋苏芸衣那里“站规矩”,亦是家中侍妾在主母面前应尽的本分。薛绚一身清素,甫料一进正房的门就听见他他拉氏掩着嘴尖刻的笑声:“哟,今儿薛格格气色真好!满面生春呢!”

      旁边马上有人迎合:“可不是好!赶明儿早些唤御医来请个脉,别生生耽误了养胎的时候。”

      “真的?薛格格肚子里有了?”还有人装傻充愣,“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别闹了!”苏芸衣见薛绚连分辩都没有,没嘴葫芦似的低着头陪笑,忍不住出头为她说话,“自家姐妹,这么着玩笑有意思么?”

      等大家伙儿安静下来,苏芸衣才说正事:“昨儿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如今多事之秋,谁平白给大伙儿添堵,别说爷饶不过她,我也饶不过!三爷如今拿的还是皇子份例,我们这里哪儿不是紧巴巴的?各屋里昨日还找我问添月分银子的事,如今我一总儿说了,谁都别瞎想了!日子嫌不宽裕,只好自己屋子里多做些活计,置换出去,也算是为自己多点零花吧。”

      下头众人默然不做声,嫁到宫里前,个个儿都以为定然是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女红绝不比在家做姑奶奶的时候少,这些难以为人道的憋屈,掩饰在日常的光鲜下,只好自己当苦水咽了。

      苏芸衣无声暗叹,转头向他他拉氏道:“妹妹,爷昨儿提到,想趁着如今略闲适,弄些好狗养着,以后射猎时派的上用场。你家里有几个老人儿会调_教鹰啊狗啊的,多关注着些。”他他拉氏愣了愣:这元景还想不想封王?想不想讨好皇父了?怎么整天琢磨着这些调鹰走狗的玩物?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苏芸衣下面的话更难开口,目光巡睃了一番,终于说:“爷昨儿还说要弄些过冬的蝈蝈儿、金铃子什么的,养这些东西极其费神,爷日常还要读书,只好交给各位帮忙照应。虽说‘玩物丧志’,不过他心里这些个不痛快积攒着,我也不忍心多说什么。大家勉为其难,也算是一家子的相互照应。逢着爷心情好的时候,大家再仔细着劝劝……”

      果不其然,元景日日下书房后,便是窝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光养蝈蝈的雕花葫芦,就弄了二三十件,染牙的“蒙心”(1),江绸的套子,金丝的络子,给蝈蝈侍弄出一个锦绣的“屋子”。他把蝈蝈葫芦掖在胸口,细细谛听声音,兴致勃勃问在一旁做活计的苏芸衣:“芸衣,你听出来没?这人工‘分’(2)的蝈蝈,果然其声苍劲,不是秋季自然长的蝈蝈那般声脆而躁气!”

      苏芸衣冷着脸,没停手上的动作,半天不闻元景再说话,原以为他闹了没趣,结果抬头时只见他一脸满足,旁若无人地逗弄着葫芦里的那只蝈蝈,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生气了。

      苏芸衣忍不住说:“这些葫芦这么精巧,贵得很吧?”

      “不贵!”元景说起葫芦就兴奋,“才二十两一个!你看这葫芦上的雕花,不是名家里手哪有这样的意蕴?你看这象牙的‘蒙心’,就这小玩意儿,就值十两!还有……”

      苏芸衣一口打断:“‘才’二十两!中户人家一年嚼谷不过就这么多!”

      “你好贤惠!”元景有些不快,别过头,拉着脸,自顾自对着蝈蝈吹口哨。

      苏芸衣却有些忍无可忍,停下手中的针线说:“爷是不爱听,可我不吐不快!如今府里上下,暮气沉沉。爷没有封王封贝勒事小,可爷这样子自暴自弃——”她顿了顿,已不觉两眶含泪:“我吃点辛苦,这没什么说的。那些小的,牙缝里挤出的月例银子,只为着爷奉养这些玩物,她们纵不说话,难道谁不明白她们心里的怨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到皇家,反倒靠十个手指头讨生活,简直是个笑话!”

      元景沉沉地凝视着手中的葫芦,面无表情,而苏芸衣越数落越似打开了话匣子,连说带哭,没完没了。元景寻个话缝儿,低声插言道:“我上回跟你不是说过:和光同尘,要你、还有她们,都忍些穷苦。我们不求后福,难道也不求善终?”

      苏芸衣愣了愣,方道:“爷这阵怎么总有这些奇谈怪论?”

      “芸衣,你要懂我!”

      语气急躁恶劣,像是命令。苏芸衣别过头不想理他,好久没听见他说什么来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去看他,恰见他目光涣散,神色无奈,她又是不忍,忖了忖才说:“大学士今儿早上还托人送来一封家信,我读毕就烧掉了。我叔叔信上说,叫三爷稍安勿躁,朝中自会有公理给三爷,只是三爷也自当奋起,大家伙儿才能为您道声‘可惜’,你才能虽有失,反有得。我也寻思着,若是您总这副样子,遭人讪笑句‘活该’,三爷又何从翻身?”

      这话说得重了。元景却没有生气。大学士苏玢是静妃的二兄,苏芸衣的叔叔,也是他的亲舅舅,朝野上下,莫不敬重。元景想着自己前世被锁禁宗人府后,苏家灭族之祸,只觉得苦水直往肚子里咽。许久,他才道:“芸衣,那个位置、他们这番执念,如求兔角(3)!我消受不起!他们也消受不起!高处不胜寒!”

  • 作者有话要说:  (1)装蝈蝈的葫芦口边,有镂空带花饰的盖子,名谓“蒙心”。这些东西,都是元景的玩物丧志。
    (2)冬天的这些蝈蝈金铃子之类虫子用人工孵育称为“分”,去声。
    (3)兔子不长角,所以表示根本求不到的东西。语出佛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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