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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愿与身违 ...

  •   元景原本以为自己既然想避世,装得这副孬样已经功德圆满了一半,却不料自己临了还是会难过。

      上一世他虽不如元昶,但也算是崇安皇帝的爱子,还是臣工心目中文辞似锦、武韬如神的英明贤王,他总是努力让自己什么都做得最好,而相应地获得那种满足感。元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路既然是自己选的,一点点悔意就会毁灭他自己,如今只有孤注一掷,演好这个“荒唐王爷”的身份,为自己求得后半世的平安,也为自己身边那些所爱的人寻觅一个简陋的避风港。

      他神情的变幻落在崇安皇帝的眼里,皇帝略带怜悯地望着这个曾经也颇喜爱的儿子,声音里带着些久违的和气:“三哥儿,朕给你这样的教训,并不是对你绝望,不过望你能好好反省,凡事多虑及方方面面。你懂么?”

      元景带着些半真半假的哭腔,磕头道:“皇阿玛一片慈心,是恨儿子不成器。儿子若连阿玛这点苦心都不能了然,实在枉读了这些年的诗书。儿臣日后定当日日三省,不愧于天地祖先,不愧于皇阿玛悉心指点!”他仰起头,眼角带着些湿润的晶莹,映着他眸子里的清光,衬着他一张酷似静妃的俊美面庞。

      崇安皇帝点点头,环视周围一圈,道:“走吧。”见罗宜士要跟上来,摆摆手又说:“你不必忙,这里各位阿哥的窗课,你再看一看吧。”

      罗宜士一脸谦恭的笑,翻看着诸位皇子的窗课本子,他的长项是诗词歌赋,因而给这些贵胄们指点起来轻车熟路,尤其是对新封的荣郡王元昶,自然是少不了要逢迎几句。元昶摆手笑道:“罗师傅夸奖了!我在这些文字上功夫下得不够,实在拿不出手!”

      罗宜士笑道:“荣郡王才是谦逊得过了!你文辞虽不事雕琢,然而皇皇有清贵气,岂是等闲士子可比的?看这句:‘银月云中穿梭过,金鳌海上踏波来’……”他蓦地收住口,含蓄地望着元昶,元昶颇为自得,摆摆手说:“胡用典故罢了!金鳌踏浪,我这俗辈哪里得见!”他假作谦虚,其他人眼中已经颇现酸意——以金鳌之寓意贵重,元昶洋洋地拿来自比,他还没封太子,就这么猖狂!

      下学的时辰早就过了,只待罗宜士说得一声“今儿就这样吧。”各位皇子和伴读已经呼朋引伴,纷纷作鸟兽散了,留下各自服侍的小太监忙不迭收拾着东西。

      元景自李端死后,手边用的是个新人,做事还不利落,也很不称他的意,但他只是皱着眉头,在那小太监旁边搭手帮忙,使得那小太监紧张得鼻尖上出汗,手里越发抖得不利索起来。

      “三爷!”罗宜士轻轻唤着他,“刚刚三爷那首诗,臣倒推敲出一个好词,不知道三爷有没有兴趣切磋一下?”

      元景心头厌恶他,实在不想与这个前世出卖自己的人有什么交集,但是见他那么热情地朝着他点着手,带着些当年他们初识时的真切,元景不便于太过摆脸,心里嘱咐着自己要警惕,还是跟着罗宜士到了书房外头的一个极小的院落。

      院落四处搭着架子,一面是蔷薇,一面是绿萝,一面是凌霄,此刻正是寒冬,绿萝犹有苍苍之色,其他两面架子都只余枯藤,在萧瑟风中更显得虬曲苍老。罗宜士伸手拍拍那根手臂粗的凌霄花藤,仰头顺着藤枝直望到天空上,少顷才收回目光,笑嘻嘻对元景说:“‘未曾梦断落红尘,翻覆凄凉污浊身。’‘瘗埋和璧光难灭,烟冷骊珠质乃神。’这两句悲切意味过重,古人写诗不大敢这样颓丧,终是担心诗谶成真。三爷倒不忌讳?”

      “忌讳什么?”元景装出一副笑脸,亦伸手拍拍那根老藤,几片未落下的枯叶终于受不住他的手劲,扑簌簌飘落在地上,“我就是这样的命。”

      “和璧瘗埋,骊珠烟冷,三爷不必这样自苦。”

      元景锐利的目光直射到罗宜士脸上,旋即收住这锐光,呵呵笑道:“人生本就是苦谛难灭,我早些悟道,早些超生。”

      “三爷!”罗宜士突然收了他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文尔雅的笑容,换了副肃色,声音也轻了下来,“臣觉得众皇子中,无论才学,还是德行,无出三爷之右者!三爷何必自贬身份,自己瞧不起自己呢?今日二爷虽得盛宠,您又知道日后他能长盛不衰么?!”

      当年,一样是罗宜士的一番话,让元景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想做一番大事业。他倚罗宜士为左右手,在设计扳倒元昶的过程中,时不时问计于他,真正当做自己的心腹。后来发觉元昶宠信不衰,而自己当上皇帝的希望越发渺茫,元景首先想到的就是摘开罗宜士。

      元景想着便觉得好笑:自己当年心心念念要保住这个有才无德的人,几番被宗人府派人询问,都是昂着头一肩承担,直到自己被新登极的皇帝元昶以“二十八项大罪”革去王爵,遣散家人,“加恩”免死圈禁在宗人府里。上谕传来时,那熟悉的文笔声声入耳,他才知道原来这辞美而阴刻的弹章出自罗宜士之手,那把他拟作乱臣贼子的华丽檄文亦是出自罗宜士之手,那二十八项大罪乃是罗宜士与祺瑞皇帝元昶掰着手指数出来的,甚至皇帝假作怜悯的“加恩”谕旨,也是出自这个罗宜士之手!他那时如愤恨的野兽,对着宗人府的堂官大喊:“就是他罗宜士!就是他勾结我,意欲拉下皇上当年的太子之位……”

      宗人府的人轻蔑笑道:“你看着罗中堂是皇上眼前的红人,眼睛红了想拉他垫背?你也不思量思量,此刻你的话,谁人会信?省省力气吧,罗中堂若能有三分怜你,不定将来可为你争些好处呢。你惹翻了他,他一支刀笔,生生能把你剜死!”

      追忆前情,元景不由冷笑道:“他盛也好,衰也好,都不干我的事!我只管过我的日子,不是郡王又如何,不是贝勒又如何?我好歹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其他不敢想,一口饭总是要给我吃的!”

      “三爷!你真不像我那年所见的你!”

      元景本是扭头想走的,此刻又回过头来,嘴角扯着一丝嘲讽:“罗师傅,你扪心自问,你又是我所见的你么?!”

      他直到进入自己所住院落的大门,眼前还闪回着罗宜士最后瞠目结舌的表情。“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恨恨地想着,这座院落里还住着一个也遭他如是评价的人,他的恨意在由罗宜士而想到她时,也愈发尖锐地戳着心脏。

      上回狠狠地羞辱了她,但她那般淡淡的不以为意,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反倒让他好没意思地离开,里子丢了个干净。

      “召薛格格。”他面无表情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小太监略应得慢了些,他就一脚跟踹上去,吓得那家伙弓着腰,一溜烟地跑到里头传话去了。

      元景慢慢地踱进去,福晋苏芸衣身边环绕着他的几个侍妾,侧福晋他他拉氏斜签着坐在苏芸衣身边,其他低等的妾室则立在一旁,刚刚小太监传话,大约毫无避忌,薛绚一脸嫣红,而其他人目光瞟向他,又瞟向薛绚,各个带着值得玩味的不屑。

      苏芸衣先站起了身,劝慰道:“爷也莫往心上去,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_九,爷好歹是皇上的亲儿子,这晋位不过是早晚的事。”

      “嗯。”元景不置可否地鼻子里响了一声,转眼亲昵地上前握住薛绚一只手,轻佻地说,“薛格格的肤色这两日越发显得好了……”

      耳边传来的咳嗽、清嗓子声他置若罔闻,屋子里只余他自己兴致勃勃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叫人打两壶好酒,阿绚你下厨拌两个小菜……”

      苏芸衣终于有些忍不住,起身劝道:“这天气冷了,还是吃些热乎的吧。”

      侧福晋他他拉氏也用帕子掩着口笑道:“薛格格最得咱们爷的喜爱,见不着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今儿薛格格可得拿出本事伺候好了!”旁边人“噗嗤噗嗤”,仿佛都是忍俊不禁似的,见元景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瞥向薛绚的神色越发显得轻蔑起来。

      元景很快在薛绚的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薛绚似是叹了口气,拧了一块热手巾为他擦拭着额角。元景朦胧中睁眼,看着她低垂着眼睑服侍自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把她的腰肢揽过来。

      “不要……”她挣扎开。

      元景没有强她,撒开手,一个酒呃打上来,胃里瞬间翻腾。薛绚见他突然坐起身,捂着嘴异常难受的样子,眼疾手快从旁边拿过一只黄铜盆,正好接住了呕出的秽物。她帮着元景清理干净,终于忍不住说:“爷犯不着用这种法子糟践自己。”

      “我糟践自己?”元景一挑眉,目光闪过一道凌厉,旋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绚的眼睛冷冷静静地看了看他,很认真地说:“这未必不是避世的法子。可是……”她的笑容极其苦涩,话说了半截,眼皮子就垂下去了,重新拧了手巾来给元景擦脸。

      元景一把攥住她的手,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究竟还是忍住了,把她的手腕甩开,自己则如玉山倾颓一般轰然倒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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