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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或跃在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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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景慢慢踱步回的乾西五所。一路上思绪纷繁,昨日重生,心里还有些惶惑,晚上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桃源绣图,脑子里杂乱如麻,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倒是今天,重新见到这些人,心里反倒渐次踏实起来。上苍垂怜,给他元景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想着死亡的可怖,也绝不可以让自己再这样输得彻底。
皇父崇安皇帝,偏宠皇二子元昶,自己原以为可以凭借文才武功的出众,赢得父亲垂青,哪晓得天下事哪有那许多公平可言!“母爱者子抱”才是不易的道理。完颜皇后去世那年,皇帝悲恸得逾制无数,也没有人敢去说他,那么,就算元昶其蠢如猪,只要皇父认定他是储贰的材料,就一定能把他推上位,自己望尘莫及,空当了众皇子争储的牺牲品,何苦来哉?
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住的那两进院子,皇子未分府,住的地方不够宽敞,但也有些小户人家融融的感觉。元景从窗户里探头一看,妻子苏芸衣正低头刺绣,绣的是自己的砂仁荷包,她微微地嘟着嘴,专心致志的神情格外惹人爱怜,元景在侧面盯着她洁白的下颌和领口露出的一段脖颈,想着自己前一世被祺瑞皇帝元昶抄没家产,关入宗人府圈禁,妻子被赶回娘家——而娘家亦遭涂炭——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元景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本想悄悄到苏芸衣身边逗她一下,未料那破门“吱呀——”一声极其嘹亮,别说苏芸衣抬头来看,连远远的小宫女都赶过来请安:“三爷万安,奴婢服侍爷脱掉外头大衣裳。”
元景恶作剧未成,有些自嘲地对苏芸衣说:“看你好专心,怕打扰了你,不料还是敌不过这门!”
苏芸衣起身蹲个福,抿嘴笑道:“爷也是老大的人了,怎么还有小孩子脾性?”放下手中的绣品,要给他倒茶。
元景随手拿起那个荷包,已经在做抽褶了,精致得巧夺天工,不过他还是问道:“怎么绣这幅图样?”
苏芸衣把他最爱的龙井奉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笑道:“这纹样怎么了?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爷是天潢贵胄,如假包换的皇阿哥,绣蟒的荷包不能用?”
元景觉得苏芸衣比昨日轻松了许多,心里便也松乏起来,端着茶呷了一口,点头道:“能用。只不过——”只不过这只“蟒”四围绣着富丽的江牙海水,他明白妻子这个“飞龙或跃在渊”的寓意。
见小宫女不在近旁,元景轻声道:“乾卦到了‘九四’,虽说‘无咎’,心里不免惴惴。”
苏芸衣正了正色道:“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
元景心里一阵酸楚,凝视着苏芸衣的脸庞,轻声说道:“谨受教!不过,天不遂人愿的时候居多。若是我将来难以善终,岂不是辜负了你?”
苏芸衣目光闪动,俄而笑道:“爷担心我什么?刀子绳子井,怕没有好去处?”
“芸衣!”
苏芸衣见他脸色大变,知道自己说话重了,又见小宫女推门进来换茶,便收住了将要出口的话,笑容可掬道:“玩笑话。爷知道我的心,就结了。”她拿起那个未完工的荷包,一针一线又细细绣了起来。元景心里五味杂陈,撒开四肢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一片冰凉中生出些许暖意,而暖意之后又是寒冷,胸腔里那颗小东西,打摆子似的摇曳了一会儿,怦然作动,又倏忽成灰,他终于颓然道:“上下无常,不如潜而勿用,只是——”他说得轻轻的,声音有点抱愧:“只是不能让你母仪天下了。”
苏芸衣觉得平日那个踌躇满志的三阿哥今日说话格外颓丧,捏着绣花针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响动,她一激灵,那针一下子扎进手指尖。而元景动作极快,从椅子上一下子弹起来,推开一扇窗,揪着个人的脖领拖起来,声音仿佛咬着牙:“你在外头做什么?!”
被揪着的是个小太监,一身青布衣裳,脸瞬间白了白,可很快又恢复了颜色,陪着笑道:“奴才刚刚在窗户下面听到声蛐蛐儿叫,寻思着爷偶尔也拿着和朋友赌一赌彩,不定是只好的。”
“李端,”元景挑着眉,似乎在笑,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看着这个一脸诚挚的小太监,说,“你把你三爷当小孩儿哄呢?我这屋子周围,不经我同意,谁都不许靠近!”
“三爷!”那小太监平素是他最贴身的一个,不太害怕,倒有些油嘴滑舌的,“奴才晓得了!下次不敢了!那只蛐蛐儿……”
“还想着蛐蛐儿?你的心倒真大呀!”元景语出越发寒冽,瞟了瞟李端还一副不知风雨欲来的憨实样子,心里笑他居然还在做戏——若不是再来一世,他也想不到这个自己自小儿带在身边的李端会有背主的一天,只是想到他日后会那样厚颜无耻地出卖自己,元景对他再无半分怜惜。因而他冷笑道:“看来,不给你长长记性是不成了!”
他仰着脸向外头喝道:“来啊!选最重的板子,给我好好教训这个没上没下的东西!”
李端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爷明鉴!奴才真的只是捉蛐蛐儿!奴才以后记住了!再不敢逾矩了!……”
他真的有一副急泪,当场泪汪汪的。苏芸衣不忍,道:“算了,饶这狗才一次吧!”元景一瞥,见苏芸衣的手指被刺出血,染得荷包上指甲盖大的一团殷红,更为着恼,怒道:“福晋都被吓得受了伤,焉能轻饶?打!”
片刻,便有壮力太监过来扯李端,轻声劝道:“好了,主子开导你几板子也是为你长进。硬硬头皮挺挺吧!”
少顷,外头响起竹板子着肉的声音和李端的鬼哭狼嚎。他名下的首领太监过来问道:“请三爷的示下,打多少?”元景冷着脸半天不做声,听得外头求饶的声音都弱了,才说:“啰嗦什么!只管打就是了!这个杀才的屁股值得怜惜么?”
苏芸衣劝道:“喊数的都叫到四十了!再打,可就打重了!”
元景依然不听,只是转脸对苏芸衣笑道:“可惜了的!这么好的荷包!这个血迹可洗得掉?”抓过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含着。苏芸衣有些捉摸不透他,叹了一声,任他的舌尖开始不老实地舔舐她的手指,正觉得有些脸红心跳,突然首领太监疾步到门口跪下道:“爷!真不能打了!李端呕血了!”
元景把苏芸衣有些发颤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把玩着,漫不经心道:“呕血怕什么?福晋都流血了!死了再来告诉我。出去吧。”他一抬眼,恰见苏芸衣惊诧万分的表情,不由好笑地拍拍她的脸蛋道:“放心。我担着。”
“太监虽是蝼蚁之微,可是毕竟是人命,若是皇上知道了……”
元景笑道:“那叫皇上罚我便是了。”
说话间,首领太监又到了门口。元景问:“板子怎么停了?”
“李端——没用了……”首领太监咽了咽唾沫。
“哦。”元景没事人一般点点头,“跟了我一场,给他弄口薄皮棺材吧。”
元景闲闲地踱到外头,死了的人已经拖走了,地上却还飞溅着血迹,星星点点,斑斑驳驳,洒在青色的砖石上,在傍晚的橙色火烧云下竟然毫不觉得突兀。那些小太监们先还咋咋呼呼的,见他这个正主儿出来,反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屏息凝神,麻溜儿地拖地打扫。元景像是无事一般,看着地上的浊血被墩布抡成一道道的,又搅成一圈圈的,最后终于变淡、变淡……依稀看不清了。他抬头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也正是一片血色,弹丸大的夕阳亦和一团浊血一般,混杂在天际的团团云层里,映得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浊红色。
而元景的眼角余光,突然看到南侧的抄手游廊下,赤红立柱后头,一个怯生生的人影藏着。她梳着乌黑的两把头,稍稍插了两枝宫花,一身湖色的绸袍子,除了黑色丝绒的滚边,一些镶绣也无。
“你过来。”元景面无表情地冲她招招手。那个人吓了一跳一般,犹疑了半天才挪动了一下身子。“怕什么?过来!”
那人终于下定决心般,一步一捱蹭地走了过来,她在害怕,然而步履袅袅,连着脸上的那些愁容,都显得惹怜。元景性急地一把捞过她的衣袖,她一个踉跄,轻轻地“啊!”了一声,几乎是要栽倒在他的怀里。可是刚一触及,就弹开似的躲开元景的怀抱。
元景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腾出来箍住她的纤腰,她大约是吃痛,秀气的眉峰皱着,闭着眼睛别过脸不肯靠近他,下颌骨僵硬,手腕和腰肢也一例僵硬,但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反抗。元景好整以暇望着她的脸,因为眼睛闭着,也不觉得她长得有哪里特别出彩,不过就是皮肤白润些,骨骼清秀些,元景想着上一世,愈发觉得自己好笑:她哪里好?自己为什么当年对她如此迷醉、宠爱?这样的粉骷髅,该当像李端一样活活打死方能解恨!
于是他的声音愈发冷漠:“你躲什么?嫁给我做格格很委屈么?比在辛者库做奴才还委屈?比追随着你那干犯国法的爹爹发遣还委屈?比官卖到窑子里撇开腿接客还委屈?……”他羞辱着她,直至看见她的眼角缓缓地渗出了泪水,才有些快意,冷冷道:“睁开眼睛瞧着我!瞧着你的夫君!瞧着你的天!”
她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清凌凌一双眸子直对着他的眼睛。元景的心突然如同在高空中猛地一沉,刚刚的快意随着她眼睛的睁开又倏忽坠落得无影无踪。元景半日才听到她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响起来:“妾薛绚给三爷请安。三爷心情不好,已经打杀了一个,妾不惮成为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