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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望峰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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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苏芸衣见今日元景大改常性,不由有些害怕,亦追出来拉着他的手,“李端有错,可也不至被打死;薛格格今日更无罪戾!三爷莫嫌我啰嗦,做事总归得三思!”她瞥眼瞧瞧薛绚,她的表情淡得一如既往,看透一切似的带着些嘲讽的笑意,一如她刚进乾西五所时,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衣裙,紧紧把一个小包袱攥在小腹前,勤快、肯干,行礼时身子蹲得特别低,可不大爱开口。这半年偶尔有些笑容,但和别的侍妾妖妖调调的形容比起来,薛绚还是漠然得多,倒就是这点别致,使她始终吸引着元景的目光,妾室的房里,就属她得幸最多,惹得有几个小的见她就要说些酸话——她也置若罔闻。
元景寻思着今日薛绚确实没有什么大过错,何况是自己房里的人,随意打死也太不像话,只好用力把她一甩,道:“你顶嘴顶得好!爷就好你爱顶嘴这一条!”说完反话,扭头就走,把薛绚尴尬地丢在一边。
苏芸衣暗叹一口,过去看着薛绚在轻轻揉着发红的手腕,对她道:“妹妹也别难过,爷大约今日心里不爽利,脾气大。”她是主母,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气度,薛绚终是流下一滴泪来,福福身道:“福晋的意思妾明白,妾是至微至贱之人,身家性命都是爷的,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苏芸衣叹道:“你是个水晶玻璃心肝儿,也不消我多说什么。我一会儿叫嬷嬷送点药酒给你擦擦。”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芸衣回到正屋,见元景怔怔然坐在条炕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琥珀数珠,眼神早就不知道飘在哪里了。苏芸衣轻声道:“爷今日到谁房里?”
元景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我已经坐在这里等你,你说我还会去哪儿?”
苏芸衣笑道:“昨儿不就告诉了爷,我身子不方便,今儿还一样的。”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元景笑道:“和你一道,就非……我是那样的急色鬼么?”
苏芸衣正色道:“不是这个理!爷房里倒不乏人,只是膝下乏人。我没能为爷留个一男半女,难道还阻着那些小的为爷开枝散叶么?你去吧,别为我落闲话!”元景却以手枕头,赖皮似的躺倒在条炕的锁子锦褥子上:“有你这么贤惠的嫡室么?我今儿乏,偏不走了!”苏芸衣拿他没奈何,苦笑道:“随你吧!隔几天我进宫请安,母妃问起来我可说是你的主意!”偏身坐在元景身边,为他脱靴子。
元景趁手搂住苏芸衣的腰肢,腻着她说:“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说我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亲上加亲,我的亲额娘,就是你的亲姑爸,你这身份地位,只管享福就是了!”
苏芸衣愣愣神儿,终是笑道:“我不怕那些小妮子们,只是皇上尚且顾忌清议,我岂有不畏人言的道理?乖,累了就睡会儿,我瞧你这两天精神不大好,说的话也比以往颓丧好些。今儿撒了两把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元景搂着她的胳膊僵了僵,张了张嘴欲说什么,还是自己咽了下去,撒开手四仰八叉地躺在条炕上,闭着眼睛装睡。苏芸衣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只在自己面前还有些大男孩的模样。他们既是夫妻,也是姑表兄妹,朝中苏氏也算是一门盛贵的大姓儿,可她总有脊梁后头飕飕透凉风的错觉。面前的元景,眉目如画,是诸皇阿哥中最俊朗的一位,可他们俩,感情也亲密,彼此也信任,却总感觉太熟悉了,又差了些相处时值得咂摸的滋味儿。
寅时,元景就要起身洗漱,准备着去无逸斋读书,他走后,苏芸衣觉得满心都是空落落的,欲睡个回笼觉,也睡不香甜,起身看着小宫女们浇花、喂鱼、逗鸟,瞧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好容易熬到日上三竿,估摸着静妃该给太后请过安,也该在皇贵妃那里立完了规矩,自己作为她的媳妇及侄女,也该去她宫里问安才是。于是稍事打扮,着两个小宫女陪着,来到静妃所在翊坤宫。
静妃的宫女打起枣红缂丝帘子,屋子里一股袅袅的苏合香气息。苏芸衣见静妃苏氏正坐在正中的条炕上呷着茶,紧着几步上前,蹲低身子请了安。静妃笑意融融道:“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还怪有些想念。起来坐吧,家里人太过客气了反而没有意思。”
苏芸衣谢过恩,起身斜签着坐在一张绣墩上,抬眼望着上头坐着的静妃,笑道:“母妃今日气色倒好!”
静妃笑道:“我这个年纪,真正叫做半老徐娘,横竖也没有人来盯着瞧,气色好与不好,又怎么着呢?”
“母妃可是一点不显年纪!人都说,我们苏家出美人,可这么多美人,却没一个抵得上母妃的一鳞半爪的!”苏芸衣笑着夸了一番,不过说这静妃,刚刚的话也确实算不得夸大的恭维,静妃的脸孔骨骼,停匀精致,五官无一不可入画,衬着雪白而不见一丝皱纹的肌肤,初见的人都以为画里的美人走了出来似的。
静妃嫣然一笑,却也有些落寞——她算是艳冠后宫,可除了得过短短一段时候的宠幸外,也依然抵不上先头完颜皇后一根小指头——人的感情,有时候也是奇怪,再美,也有看腻的时候,然而真正有爱的,那种情意是骨子里刻着的。完颜皇后就是当今皇帝心中的玲珑晓月,再无人能及!
她们俩絮絮说些家常闲话,聊得其乐融融。突然听得帘子外一个小太监仿佛被吊着嗓子般的声音:“主子,奴才刚打听了个要紧消息!”
静妃偏过头问道:“是什么要紧消息,进来说吧。”
那小太监掀了帘子进屋,打了个千儿后跪在地上,瞥眼见苏芸衣也在,又多磕了个头:“三福晋也在——可了不得了,刚刚听无逸斋的人说,三爷被万岁爷痛骂了一顿!”
屋里两个女人都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狠狠喘了两口气:“听无逸斋的人说,今儿刚上完生书,万岁爷也刚御门听政结束,就到了无逸斋里,是直冲着咱们三爷去的。过去就指着问:‘天子不仁,如何?诸侯不仁,如何?卿大夫不仁,如何?士庶人不仁,如何?’三爷面不改色,磕头回道:‘回阿玛,臣闻: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万岁爷冷笑道:‘原来你知道!书背得好,行事却是反的!’三爷又磕了一个头,说:‘阿玛教训,臣不敢不领,只是臣愚钝,尚不知缘由,恳望阿玛指教!’万岁爷似是很生气,背着手说:‘指教?你不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身边的太监宫女,虽是蝼蚁一般低微,但也是性命。因小过失而随意打杀,够得着仁,还是够得着义?’三爷当时就脸色煞白,连连磕头请罪。万岁爷指着他骂了一通,又令三爷这个月不许入无逸斋读书,回住处闭门思过,把四书里有‘仁’字的文章统统抄十遍。看这个架势,年前本该封赠皇子,三爷该得的郡王或贝勒的身份,怕是一时无望了……”
静妃听得面如土色,半晌才扭头问苏芸衣:“这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些实情?”
苏芸衣张了张嘴,犹豫了半天道:“爷昨儿心情不好,小太监李端在窗户下捉蛐蛐,无意间唬了我一跳,针刺破了手指,三爷大怒,就喝令重打了李端一顿,下手重了,人就没了……”
静妃怒道:“糊涂!多大点事就打死了?你就在身边,也不劝着?皇上最重这些末节,三爷的将来掌在哪个手里,你不明白么?!”
苏芸衣纵是觉得委屈,可此时见静妃真生了气,也不敢为自己辩白,赶紧立起身,涨红了脸低了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媳妇失察了。”心里又急又难过,激得眼眶里一片晶莹,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静妃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捶着条炕上的褥子道:“小孽畜太不懂事!凡事怎么一点不三思?!”忖了忖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说他平素很宠这个李端么?怎么突然下得了这个狠手?”
苏芸衣也不知道日日瞧得见的这位爷怎么一觉睡起来就跟转了性似的性情大变,她心里有些难言的惶惑与畏怯,晚上回到乾西五所,却看见元景“滋溜——滋溜——”在饮酒,满脸酡红配着喜笑,不禁让苏芸衣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爷今儿情绪倒好?”
苏芸衣的口吻是十足的试探,但元景恍若未闻,笑道:“为什么不好?今儿天气清朗,秋色绚烂宜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苏芸衣不自然地笑笑,见元景醉醺醺地把他的犀角酒杯递过来,只好为他筛了酒,劝道:“酒最伤身,少喝点为妙。”她偏身坐在他侧面,从碟子里为他搛了些蔬菜,见他喝了两杯,也吃了两口菜,一脸怡然,便找着这个时机又试探:“今儿个皇上到无逸斋了?”
果然元景停下手中酒杯,问道:“你怎么知道?”随即自己答道:“我知道了,又是那帮杀才,天天替母妃监视着我呢!”“滋溜——”又满饮了一杯。
苏芸衣劝道:“母妃对你期许甚高,你别误解了她的意思!何况,今日的事我听来真个不算小事。”
元景笑道:“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你是个聪明人,‘和光同尘’‘韬光养晦’这个道理不懂?”
“可是母妃……”
元景收了些笑意,沉沉说:“母妃一心为我打算,自然是慈念,可是——身不由己的事太多,我只好对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