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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襄公之仁 ...

  •   无逸斋(1)里日日不闲,读书的皇子俱是黎明即起,困眼尚酣。服侍的小太监打着灯笼把这些个苦命的天潢贵胄送进书房,然后只有躬身在外等候的份儿。元景前世分府之后,读书不过是应应场面,此时重新坐回这里,虽然经历过,还是觉得苦不待言。

      今日侍讲的学士是朝中大儒郭沂,他蹲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十几年,然而除了一手妙绝的道德文章,实在无所建树,也算是尸位素餐的经典人物。当今圣上崇安皇帝倒也有知人用人之明,让他这位饱学之士把一肚子仁义道德的才华教给自己的儿孙。郭沂俨然以“未来帝师”自居,每日家昏昏欲睡般端坐椅上,讲起四书五经时能够闭着眼睛口若悬河,偏生手上总握有崇安皇帝御赐的一把檀木戒尺,虽然没有打过哪位皇子,大家瞧着也自是发憷。

      天下图书分类,不过是“经史子集”,皇子们读书,以经史为要,偶涉子部,元景已经十八岁,四书五经背得烂熟,进讲的是《十三经集注》,在嚼烂的甘蔗里再捯饬一番,也难以翻出新意。因而做出恭恭敬敬的模样听郭沂讲过生书之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就不免要偷偷读些闲杂,正看得入神,耳边传来压得低低,还带着稚气的声音:“三哥,读什么呢?”

      元景不由地带了笑回头,迎面果然是元寔那张笑脸。

      在他们兄弟中,元寔排到了老九,今年才不过十三岁,天生一副机灵的面孔,却又总是一副散漫架势,崇安皇帝虽喜欢他的伶俐,但对他窗课逼催过若干回,跟以水沃石似的,如此的不思进取,崇安皇帝也只好叹口气,好在儿子多,养个把闲散王爷算不得大事,便由了他去。

      元寔的眼睛又圆又亮,睫毛浓密得跟女孩子似的,俄而眉眼一道弯了起来,笑嘻嘻说:“三哥,如今已经开始钻研子部了?”

      元景翻了翻自己手中书的封面,蓝色竹纸上赫然写着《韩非子》,他亲昵地拍拍元寔的脑袋:“你好好读你的书罢!”

      元寔咧嘴轻声笑道:“郭先生说,四书之外都是杂书,五经之外难有入目,韩非其人更是奸佞投机的小人——你怎么在看这?”

      元景对那老腐儒嗤之以鼻,瞥眼望望那老腐儒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讲新书,便压低声音道:“你听他的!‘吾欲仁,斯仁至矣’‘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孔夫子做得好吧?结果呢,‘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终也不仕’。”他的目光有些沉郁,大约也是经历了那些过往,才懂得迂腐的可笑。不过这些话不能出口,元景只是把书翻到自己刚刚读的《外储说左上》,刚才琢磨了半日的“宋襄公之仁”,他轻轻念着:“‘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阵,而后鼓士进之。’‘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

      回头见元寔一脸懵懂,元景合上书说:“宋襄公心怀仁义之道,在两国交锋的时候也不肯害义,不肯趁楚国过河的混乱当口乘隙进攻,结果楚人过河后队列已毕,他才下令进攻,哪里还打得过楚军!宋襄公自己受伤身死不提,还害得宋国多少年恢复不了元气!”

      “秦之鋭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元景默念着郭沂曾经教过自己的这些话,心里冷笑,汤武仁义,最后还不是被秦灭了六国?前一世他就是那迂阔的宋襄公,哪里知道仁义又能值几个钱一斤?!古人说话,嘴皮子一张一合而已,欺诳甚多,尽信书不如无书!

      元寔笑嘻嘻道:“三哥想得未免太多!依我说,宋襄公最大的错,就是当什么劳什子国君!没这份能耐,偏要自曝其短,最后自取其辱了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揶揄,却聪明得可爱:“别说天下的皇上只能有一个,就是像雨点那么多,也落不到我的头上。(2)所以我吧,反正只想好好当个富贵王爷,混吃混喝,左拥右抱,这日子甭提多惬意了!”

      好容易捱到未时,读书习字之类的功课告一段落,由谙达带着到外头的箭道练习射箭骑马。这素来是元景的长项,他挽的弓是十五力的,这样的硬弓,射程够远,然而白羽箭轻飘飘地就插在两箭(3)开外的靶子鹄心上,箭镞入皮靶有三四分,谙达不由高声地赞了句“好!”

      元景瞥目,正好看见二皇子元昶脸上难以掩饰的嫉妒,元昶的目光恰恰绕过来,脸上五光十色地变幻了一番,终于转过笑脸缓步踱了过来:“老三,你的箭法愈发漂亮了!怪不得皇父总赞你不忘本,不荒废祖宗的能耐!”

      元景做出一副粗豪的模样笑道:“二哥谬赞了!我不过是个武夫,除了陪皇父秋狝,这点子东西百无一用。”

      “欸!我朝便是靠这弓马夺取天下,所以我们虽是皇子王孙,也少不得勤习弓马。”

      元景看着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二皇子元昶,自己重生一世,心智已较当年此时的自己成熟许多,而元昶仍免不了带着些十九岁的轻狂,元景打叠着精神对付他,小心翼翼又胸有成竹:“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郭师傅总说,二哥是读书种子,有贤君气象,将来众望之归,元景定唯二哥马首是瞻!”

      元昶的神色似乎松乏了些,摆摆手谦虚了两句。

      元景望着元昶的背影,脸上带着淡笑,心里却大起惕励:

      元昶虽然行二,但他却是实打实的嫡长子。他的母亲是皇后完颜氏,潜邸时就深为当今圣上爱重,未曾想她生下元昶后不久,产后失养,竟然得了崩漏的毛病,元昶尚未满百日,皇后已经阖然长逝,临终前完颜皇后拉着崇安皇帝的手,唯以独子元昶为托。崇安帝泣不成声,向皇后起誓定会好好栽培元昶。若不是本朝家法不明着册立太子,只怕他当场就要把储君的位置送给才是个奶娃子的元昶了。

      皇后去世后,崇安皇帝的脾气暴躁了一年多,无论是宫人还是朝臣,稍有不合他意思的,动辄得咎,人人自危。大行皇后二十七月后葬入皇陵,有个不知死活的御史上书请崇安皇帝立新后,崇安皇帝看到题本,气得顾不得平日的体尊,当即撕成两截抛到地上,还狠狠地踩上了两脚,尤不解气,指着门洞对身下俯伏的军机大臣吼道:“如今什么样的人蹲在御史台?!他自己分内的事不管管好,来管朕的后宫?他管得着么?!拟旨!这个御史革职逮问,从重议处!你们军机处若敢包庇,就全部下野!”

      大家在他飞溅的唾沫星子下唬得战战兢兢,把这个倒霉的御史问了重罪,发遣到边疆谪戍,没半年积劳成疾客死异乡,崇安皇帝这才哼了一声,此事算是作罢。

      直到现在,元昶都娶了福晋,后宫之中仍然没有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四子元冒的生母原是完颜皇后的堂房妹妹,皇帝爱屋及乌,拔擢这个本不受宠的嫔妃为皇贵妃,总理后宫事务,掌着坤宁宫的权柄,因而皇四子元冒和皇二子元昶,血缘更近,关系也更亲。元景犹记得自己前世,论读书武艺都分别胜过元昶、元冒,但他们两人合力,加之皇帝的偏袒,他毫无悬念地败北,终至新帝登极后,他与其他觊觎皇位的兄弟全部被杀身死。

      果然,瞥眼望去,元昶与元冒正在休息的间隙里谈笑风生,旁边的年幼阿哥们、陪读的哈哈珠子们,大多众星捧月般绕在他们身边吹捧助兴,而自己这厢冰清鬼冷,茕然独立。他想着自己那一世的悲惨结局,不由心生气馁之意——明明自己是焦熬投石,何必如此自苦,定要追逐这大宝之位?还不如像元寔一样,天天嘻嘻哈哈、呆呆傻傻,这会子看似不受皇父的待见,但将来跑不脱一个亲王郡王的位置,还能够富贵善终,多好!

      正在箭道的角落里呆呆地想着,突然听见谙达道:“各位爷,该是作诗的时候了,请回吧。”元景突然一激灵,见面前的哥哥兄弟们三三两两散漫地往书房里走,他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人,心里蓬勃出浓浓的恨意来。

      书室里昏暗,元景的眼睛一时都不适应,坐下胡乱翻着自己的窗课本子,上面还有自己以往写下的诗词歌赋,此刻读来,只觉得自己幼稚可笑。耳边响起了温煦的声音,正是那个人的:“恭请各位爷万安!臣还照着以往的规矩,十二岁以下的爷读韵书,背古诗,对对子,写些你们喜爱的诗歌即可。十二岁以上的爷,今日限韵做一首七律,以‘择才俊’为题,韵用——‘去声二十五径’。”

      元景循着声音望过去,谈吐文雅,声音令人心折的,正是朝中有“江宁才子”之称的罗宜士,他是上一科的状元,试贴诗写得绝妙,当时,崇安皇帝知道他才二十四岁时,拍着腿大笑道:“这样的年轻才俊,亦入朕的彀中了!”立时简拔入朝,他翰林修撰做了才一年,便官符似火,又被特为传到无逸斋教各位皇子作诗。

      罗宜士见元景在看他,抿着嘴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轻轻踱到元景身边,低声道:“三爷别急,慢慢做,您今日定有好诗!”随手翻看着他的窗课本子。

      元景不动声色地掩了掩,笑道:“罗师傅谬赞了。我不过是个没见识的粗人,写不出什么好诗。”

      “三爷何出此言?”罗宜士诧异地挑了挑眉,他那清隽的脸庞仿佛总是带着笑意,配着他冠玉般的面色,似是洵美君子。他熟不拘礼般看向元景的窗课,上面才做了两行:“若使人间无恶佞,何悲玉璧惹青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襄公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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