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晓梦迷蝶 ...
-
元景醒来时,浑身魇住了似的,四肢被沉沉地压着,心脏跳动得忽快忽慢,他能觉出额角的汗水正在他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直至滴落发迹,痒得难受,却连伸手擦拭的能耐都没有。
好一阵,他方始听见窗外寒蛩一声锐过一声的鸣叫,伴着秋风吹过檐角铁马的金声,竟是那样的凄凉冷峭,他凝着神,渐觉身体在难熬的麻木中觉出了寒冷和酸痛,而手指,在努力之后,也终于可以动弹起来。
寒蛩突地住了声,因为窗外传来阵阵轻盈的脚步声,脚步声到元景房门前戛然而止,随后传来清丽的声音:“三爷还在里头?”
回话的人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捏着,尖锐又嘶哑,带着闻之可知的谄色:“福晋万安!三爷今儿从前头静妃娘娘那里回来时说是头里不适,睡到掌灯也不见起,奴才怕打扰到三爷的清梦,又担心三爷饿得身子不适意,正在为难,可巧福晋来了!”
外面似是在张望,隔了一小会儿门枢发出“吱呀”一声响,硬帘子的木帮儿打在门框上,那被称作福晋的——元景已然回忆出正是自己的表妹和嫡妻——苏芸衣,她轻轻抱怨道:“乾西五所好歹也是阿哥爷们住的地方,恁地我们这里连个门都难得妥当!赶明儿你再报到内务府去,叫他们好歹弄些桐油涂涂,吱吱呀呀的,爷不嫌烦,我们都耐不得了呢!”她花盆底“笃笃”地发出脆声,渐渐靠近。碧绡的帐子上一团鹅黄的光晕也慢慢照得他目力所及之处都明亮了起来。元景看见床顶绣着的“桃源避秦”,乱针如织,栩栩如生,点点缤纷的落英落在武陵溪水中,染成一片明媚的粉红,寸许大的樵夫担着柴火跋涉在青碧山水中,蜿蜒的小径终至消失不见。
元景“呵呵”苦笑,不觉竟发出声儿来。
“爷醒了?”
元景听见苏芸衣发问,不好再装不闻声,点点头说:“刚醒。”
“妾身伺候爷用点膳食吧?”
她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元景愣了愣,问道:“我都睡昏了,今日是什么时候?”
“刚交了戌正。”
元景清清喉咙:“不是……今儿……是什么日子?”
那头也愣了愣,俄而才带着可闻的笑意说道:“爷真的是睡糊涂了!今儿是崇安二十九年九月二十三,不正是爷十八岁的生辰么?——还躲了一天清闲没去书房里读书!”
元景默默道:“原来是今日!”他暗暗算着日子,抑着心里难言的酸楚:前一世,他已经过到了三十五岁,却有五年被困宗人府高墙囹圄之中。他是失败者,在这个成王败寇的世界,他被冠以“佞臣逆子”的名号,连自生自灭都是奢侈,他的二哥元昶,登极五年后实在等不得他在困苦疾病中慢慢拖死,迫不及待送来了毒酒,着宗人府的笔帖式强行灌入他的口鼻。
今生重来,他几番以为自己处在庄周梦蝶的疑境中,但一切来得太真切,连死亡时那种剧痛之后的窒息感都是那么历历在目,他曾努力地呼吸——一如他失败后曾努力地向元昶示好,表示他元景再无夺嫡夺位之心——但也一如既往均是枉然。他仍然记得自己濒死时眼前昏黑,却犹能感受到从脚趾到大腿那难以遏制的抽搐,无边的悔意在最后的时刻铺天盖地地裹住了他:能再来一次的话,决不能再这样过一世!
元景起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苏芸衣与她带进来的几个小宫女一起服侍他穿戴,他见她们取过搭在衣架子上的一身月白素色袍子,伸手拦道:“不穿这件。取件绛色的来。”
苏芸衣奇怪地笑问:“爷不是素来喜欢这些清素飘逸的颜色么?”边努努嘴示意小宫女去找衣裳。
元景抿嘴一笑,默不作声,苏芸衣见他笑起来时和风霁月,那张润泽如玉的脸庞上一对直直的剑眉都显得疏朗,心里有些默默的欢喜,便也不多追问,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件绛色暗织团花的袍子,亲自抖开扽直,披在他的中衣上,为他扣那些玛瑙扣子时,他身上黄熟香的柔和气味连着他特有的味道缓缓飘进鼻端,苏芸衣只觉得指尖湿腻,几乎要扣不上去,好容易扣上了一个,手指顺势抚过他身侧的线条,但觉紧实挺拔,恍若庭中玉树,她心头一荡,自感脸上火烧似的热烘烘上来,不由低了头掩饰着神色,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扣子上。
美人的绮思,此刻却未落入元景的眼睛,他张开双手被她伺候着,却怔怔地想着心事,前世的事情,历历在目,悲欣交集,难以言述。但自己落到那样的下场,心中的恨意自不可少。他犹记得那三个人,他曾是那么信任,结果却无情地背叛自己,甚至落井下石,置自己于死地。他不是以德报怨的君子,想起前世枉死的可怖一幕,如果要它不在今世再次重演,那几个人断乎不能放过!
“好了。”元景感觉苏芸衣的手轻轻在自己的身上掸着,低头也看不见哪里有灰尘,只看见苏芸衣那双杏子眼带着些朦胧的雾光,俏伶伶地瞟了上来。不过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当着宫女们的面从不会做出格的举动,所以只是淡淡道:“这会子有些冷上来了,爷要不要加件坎肩?”
元景温和地对苏芸衣一笑,摆摆手道:“不用。不过我肚子倒真有些饥饿了,你陪我用点膳吧。”苏芸衣点点头,回头对几个宫女示意,她们都是机灵透的女孩子,自然按部就班地拿两根手指轻轻拍在掌心,这是给外头的信号,外头的人依次端着食盒进来,把里头的菜肴摆在炕桌上,最后是个暖暖的火锅,元景深嗅着,笑道:“好香!”
苏芸衣抿嘴儿笑道:“爷喜欢这个山鸡片的火锅,果然是百吃不厌。今日还是薛氏格格亲配的汤料,爷就好她这口儿,也不枉了她下晚忙活了半天!”
元景暖暖的目光突然一冷,旋即收住峻色,怡然坐在炕桌前,借火锅上腾起的雾气盖住脸色,边在沸滚的汤水里涮着山鸡片,边随口一般问道:“我都忘了,她是怎么进来的?”
苏芸衣利落地为他盛着汤:“爷怎么忘了?她原是犯官之后,皇上怜惜这些官宦家的女孩子原属无辜,是被家人犯罪牵连,无论是随同发遣还是原籍官卖,不光光是斯文扫地的问题,还极有可能遭受侮辱,于是准了二爷的一道折子,把这批女子全部没入辛者库为奴,虽是辛苦些,免了她们受折辱,也算是慈心……”
慈心!
元景暗暗地咬着牙,唇角勾起愤懑的笑意:他元昶还有慈心?只怕早已算计好了,悄悄把薛绚塞入自己这里。可笑前世的自己耽于美色,竟然不觉有异,欣然收纳薛绚为侍妾,颇多宠爱,有些心里话也肯对她讲。最后元昶在他们的父亲崇安皇帝面前那致命一击,直接断送了自己与元昶对抗的机会,以及再也不可企及的自由身!
苏芸衣难得见元景愿意聊聊天,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薛氏虽受了些罪,所幸机运甚好,那几年内务府包衣下入选的宫女子不够数,便从辛者库里挑,可巧挑中了她送到我们这里,她是个没嘴葫芦,心里倒清楚,做事也够利索,爷既然看中了喜欢,我少不得要遂爷的心意——”
她还没说完,元景打断问道:“这个薛氏,你觉得她为人如何?你喜欢她么?”
苏芸衣愣了愣,丈夫是皇子,她是正室嫡妻,丈夫这样的身份,纳小是稀松平常的事,自己心里再多苦水,明面儿上也不得不做出贤惠的模样,甚至要上赶着为他寻找合适的媵妾。要论这些个与自己抢丈夫的小妮子,实话说没一个是能喜欢得起来的,大家平素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见个礼,彼此笑一笑,算是有个“齐家和睦”的意思在,背地里那些机关算尽,她心里又怎会不明白?不过,丈夫这样发问,她倒不能贸然,忖了又忖才笑道:“她么,倒不与人争,有肚才。爷喜欢她,我自然就喜欢。她替我服侍好爷,岂不是省了我的心?”
元景挑着眉毛,笑呵呵点点头:“‘有肚才’,说得真贴切!你到底是个读过书、□□的人!”他专心看着自己手头的长长乌木筷子,竟不觉凝神已久,等想起来时,筷子上那片山鸡肉已经涮成牙白色,估计老得不堪食用了。他厌弃地把山鸡肉丢在一边,重新在青瓷盘子里挑拣了一片,看着这切得几近透明的一小片白肉,在沸滚的汤花里起伏颠动,却逃不脱他双筷的掌控,终于透明的颜色翻转过来,变成粉嫩的藕白——这次火候恰好!元景把山鸡片在清酱里蘸了蘸,俟热气散了些就放进嘴里,果然山鸡片鲜嫩滑爽,而薛绚亲手调羹的汤汁亦是鲜香异常,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