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指标》萌妖夭

60、 第十九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一）

　　【壹_境遇】

　　她追出去。
　　迟海斜穿过马路，冷藏车左转，差点撞到抢灯的如意。脚步倏停，司机整个身体都前倾到方向盘上，笛声长鸣。她心有余悸地望向挡风玻璃，司机摇下车窗，探出憨粗的脖颈，涨红脸喊道：“俩眼珠子出气儿的？”

　　她不住道歉。再抬眼，人行道过往很多人。神色各异，步履匆忙，淹没掉追赶的背影。站在十字街头，路旁店铺出租，破喇叭挂在门口。日复一日，重复着：拆迁大甩卖，一律十元，通通十元。

　　噪声恼人。
　　她盯紧那只喇叭，直到店主从屋里踱步出来，还以为来了生意。她才收回视线，向前走着。他该是听到了，或许该把疑问词，换做肯定——他听到了。一阵风吹进领子，冷得她一颤。其实天气回暖，已算不上冷。只是他的突兀退场，带来太多惶恐。

　　摩托车时不常，开上人行道。轰满油，飞驰而过。如意贴着内侧走，促销小妹穿着南瓜装，艰难地端着盘子，里面是烫手的蜂蜜南瓜糕。她被她拦住去路，笑容满分：“小姐，尝尝我家南瓜糕吧，现削现烤的。”

　　如意顺着目光看去。
　　果然，有个中年女人正费力地削着生瓜皮。一旁还有个样子五六岁的男孩，胳膊细得超乎常人。却能搬动那些，比自己脸还大N倍的生南瓜。噱头也好，谋生也罢。很遗憾，她暂时没这个心情。

　　“小姐——”南瓜妹扎起一块，递她“可以试吃，刚才有位先生买了两斤呢。我们周末促销，买一斤送半斤哦……”

　　南瓜妹的声音，渐渐被嘈杂的吆喝声屏蔽。取而代之，是都如意脑海深处，已泛黄却竹刻般清晰的回忆。

　　***

　　八年前。
　　城北的市集总带股子神秘。尤其是对于像他们这种，极少逮机会出门的孩子。照溪镇传统，每月初几天，都会自办露天市集。多旧的画片，多老的物件，都能见着。邻家大伯，常顺道带迟海和如意到那儿去饱眼福。

　　如意爱吃蜂蜜，偏就养蜂人少。
　　东西少，价格高。大多时候，她只贪恋味道，到跟前瞧上一眼。都争胜外出务工，挣来钱既要分摊家用，又要犒劳工头。实在挤不出富余钱，再给女儿买糕点。她很懂事，就算咽吐沫，也觉不提个“买”字。

　　迟海问她：“如意，想吃吗？”
　　她愣住随之摇头。眼中的渴求，被强行按了下去。眸子忽明忽暗，违心说：“我最讨厌甜食了！”迟海也是一怔，憨厚地笑开：“嘿嘿，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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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的记忆，格外清晰。
　　他俩被养蜂人追着跑，迟海还为此挨了一记鞋底。原是他裁白纸，混在钱里凑数，滥竽充数买了小半袋蜂蜜。其实他早就知道，如意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不会骗人。她口口声声说“讨厌”，眼珠滴流转，早就戳破了谎。

　　后来，他练就了这辈子最冒险的本事……
　　捅蜂窝。

　　溪镇远郊有座石桥，桥下常年淌着臭水。混着粼粼油斑的浑水直通村头的荒地，杂草丛生，遍地野菜。早听说，前来采野蜂蜜的人不少。下场无非是满头大包，或落荒而逃。迟海借来旁门大伯的汽油，涂了脸、脖子和手。然后就这么，晃晃悠地拎着泡沫桶去了。

　　全副武装。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离马蜂窝四五步外的地方。弹弓握在手心，木柄微潮。微抬起头，双眸炯炯盯着那颗足有十多斤重的蜂窝。背后的树上，偶有麻雀飞过，扑枝而过，惊得他神经一紧。

　　……自小循规蹈矩。
　　这项“工程”，确实令他犯难。只是一想到如意那双渴求，却又克制的眸子……水灵灵，乌溜溜的。直戳心窝，誓要满足她！

　　当沾满泡沫的硬沙包击中蜂窝的一刹，蜜蜂倾巢而出。黑压压一团，直奔肇事者而来。满是泡沫的桶，扑了个空。蜂群越追越紧，嗡嗡绕着叫。他这才想到——汽油！怀里还揣着小半瓶，索性打开瓶盖，胡乱地搓在脸上……

　　那晚拿回蜂巢时，右手还是被蛰了。

　　手背肿起三个水泡，灼热得吓人。连夜，他发了高烧。头很晕，稍动就感觉世界天翻地覆。想起身倒水喝，却忍不住趴在床边哇哇大吐……记忆断片。后来，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是被块温热毛巾唤醒的。

　　初夏。
　　蝉鸣不断，如意正哈着腰，一遍遍涤毛巾。水声淅沥，映着窗外暖阳，她的侧脸像是剪影，埋进光团。画面美好到不真实，迟海伸手碰了碰她。她回过神，手下失了准，毛巾“啪”地掉进搪瓷盆，溅了一脸水。

　　“醒了——”如意顾不得擦脸。

　　他嗯了声。

　　不晓得躺了多久，后背僵得作痛。撑着胳膊坐起来，脸又些红。如意离他很近，见他醒来，更是坐在床沿。手是湿的，架在半空。迟海见那张脸愈发好看，乌溜溜的眼珠，满眼都是自己的倒影。抬手替她揩掉水珠，却被如意“啪”地打掉。

　　“谁叫你捅蜂窝的！”
　　迟海揉着手，撇嘴道：“我嘴馋。”

　　这自然不是实话，如意语滞。冰雪聪明，她又怎会不懂他的心意。别过身子，继续涤毛巾。手伸到水中，涟漪四起。久久不见转身，迟海四下瞅，也没见那颗蜂窝。直截了当或有不妥，支吾地问：“那个、我躺了多久？”

　　“半年。”

　　迟海“啊”了声，连滚带爬地去翻下日历。如意咯咯笑，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光着脚，微有些凉。如意擦净手，把拖鞋踢给他：“要不是吴阿姨，说不定你真就‘过去了’。”

　　“今天周几？”
　　如意努努嘴：“周三。”

　　“周三不是高二年纪统测吗？你赶快回去——”迟海知道统测对如意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每次年级大排行对她的意义。半推半搡，如意被他推到门口，“现在回去，起码还能赶上下午两科。”他思索片刻，“下午……是文综吧？”

　　如意眼神有些复杂。
　　他竟对她的事情，如此的……了如指掌！

　　“我前阵子没复习，裸考肯定不行。”如意站到窗前，将窗子开大了些，“今天我请了病假，留下陪你。你刚醒，又不会做饭。除了我，谁还能照顾你？”

　　迟海有点急了：“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给我回学校考试去！”

　　他居然敢嚷嚷？
　　如意“嘭”地关了窗子，窗棱很不友好地发出闷响。她分明是复习好了的，分明为了这次年级排名下了苦功夫的，分明……他居然不领情！

　　“考不考试，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选择留下或离开，也是我自己的事。同样和你没关系！迟海我告诉你，还轮不到你决定我的自由。你犯不上对我这么好，我讨厌糖，讨厌甜，讨厌蜂蜜，更讨厌你为我做的种种。”

　　迟海抿着嘴：“什么叫犯不上！”

　　“……”如意也紧抿嘴，半响才想出一句来反驳“你不用再骑车等我了，我约好和林东一快复习。今天不要，以后也不需要。”

　　迟海从牙缝挤出个字：
　　“好。”

　　***

　　他们也曾吵过，闹过。
　　却不像现在这样，友好地保持彼此冷静。不吵不闹，甚至连冷脸都没有。甩下句“还有事”，就彻底消失在街巷两端。

　　他就在几步外的拐角。

　　如意穿得单薄，长发在竖起的领子微拂。她冲南瓜妹出神，终于掏钱买了一袋。他看到她伸出的手，冻得有些红。解离后遗症，迟海自然不记得有关蜂蜜的往事。于常人眼中，如意不过是磨叽的顾客罢了。

　　他走不出自己画的圈子。毕竟重逢的故事太过狗血，故事中的人物，能够突破重围，终成眷属。但他们呢？迟海没那个自信，更没听她解释的想法。若非被无意撞到，她还打算隐瞒多久？

　　——若没有执意走下去的念想，又何必再来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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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一碗酸汤一屉包子。”

　　回民区。
　　清真寺附近有间小铺，平日都要等座。今儿个却格外冷清，棉布帘里，人头零星。迟海掀帘进去，老板很热情。边顾着小姑娘点餐，边叫他稍等。小姑娘带着软绒绒的线帽，左右垂下两只毛线球。迟海在邻桌，正好能见她侧脸。

　　点完餐。

　　小姑娘手指飞快地打字，眼神专注。根本无暇顾忌，迟海漫无目的索性放空的目光。她侧脸不算精致，鼻梁略有些弯。上唇很翘，稍微仔细，就不难看到露出的小牙尖。

　　迟海点了大碗面，招牌菜。
　　上菜时，小店员将两人弄混了。小姑娘刚掰开筷子，就盯着那满碗的牛肉片怔住了。额……说好的酸汤馄饨呢？咬着筷子头，就听身后有人吆喝着：“酸汤一碗，来喽。”

　　倏地回头。

　　竟神奇地屏蔽了所有人，只将注意力全部聚集在了那晚热气腾腾的馄饨上。咬着筷子头，口齿微微不清，说道：“呲，那碗是我点的。”

　　迟海循声看去。
　　那人的轮廓，深深印在眸底。

　　“欧阳……霖？”